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鲲火之祸(七) ...
-
就在他完成祭祀仪式后不久,一位神出现了。
此时,列周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他克制住激动自我介绍道:“祝、祝融上神,晚上好,我叫列周,是主管这白水的小神。”
“回禄。”
“什么?”列周被他阴鸷的声音吓一跳。
回禄没有重复,只是冷冷看着他:“你召唤了我。”
列周以为这是询问,于是乖巧点头:“是的,这湖底太冷太黑了,我希望、唔——”
“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列周惊恐地看着脚下,他被祝融拎了起来,距离白水湖面千余里。
回禄悠然开口:“知道这是什么吗?”
列周看向他的手心,半晌后犹豫道:“一颗漂亮的……紫色石头?”
回禄轻轻摇头。
列周觉得哪里不对:“您、您真的是祝融上神吗?”
祝融司天下之火,就连太阳也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那样明媚的神,怎么会流露出冷漠的气息呢?
回禄不语,将手心的石头轻轻丢了下去。
而后,他抓起列周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脚下:“蠢货的结局。”
列周终于意识到不对:“不、不对,你不是祝融!”
他开始挣扎,可只一下,他再也动弹不得。
回禄控制住了他。
瞬息之间,铺天的热浪席卷而来,列周的泪水还来不及流出就被烤干了。
火光滔天,明亮如白昼。
“闻到了吗?熟肉的香味,”回禄深深地呼吸着,“啊,有点糊了。”
他点着列周的眼睛:“别恨我,你该恨你自己。”
“我已经很仁慈了,没有让它们立马化为灰烬,不是吗?”
回禄一改之前的沉默。
他又丢下一颗白色的石头:“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游戏了,真有趣。”
“听,”他挟住列周的下颚,“啧,生命力旺盛的东西就是不好杀。”
列周浑身颤抖,那是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忽而,回禄把他抛下。
急剧的坠落中,列周竟然生出一丝解脱,就这样吧,他也要死了。
“唔——”
痛苦的呻吟从唇边溢出,列周趴在地上,模糊之中生出一股绝望。
水汽剧烈地蒸腾着,湖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尸骨,火光照亮了一切。
沸腾的水剥去了一只狌狌的皮,肉眼能见的肉已经全部被煮熟,它奄奄一息却还试图去抓住一节骨头,最后瞪着眼睛没了气息。
刚出生的幼崽密密麻麻,一只一只,顷刻之间全部融化进水里。
“扑通——扑通——”
跳水声不绝于耳,那是山里的动物从一个坟墓跳入另一个坟墓。
鹿蜀、狸力、类、彘、长右、大蛇……全部在挣扎中死去。
水里的生物泛着肚皮,旋龟、虎蛟、颙、文鳐、冉遗、贝类……白花花一片随着滚烫的水沉浮。
燃烧着的,或者漆黑的,一团团“石头”从天而降,砸进水里,然后消失不见。那是逃不出去的飞兽。
“啊——”
“嘶嘶——”
“哞——哞——”
“嘎啊——嘎啊——”
“毕——毕——”
“呱啊呱啊——”
……
“啊——救命!”
……
“轰轰——”
“唧唧——唧唧——”
“啊!啊!饶了我饶了我——”
……
“嗞——”
“咚咚咚——咚咚咚——”
“吱吱——吱吱——”
“啊!啊——”
……
大火烧了无数个日夜,山川皆平水皆枯,只有黑土不见白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鞋出现在眼前,列周缓缓抬头。
“我把我的信徒保护得很好。”
列周整个人充满死寂,连质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
回禄显然也不在意他:“回禄。”
丢下两个字后消失不见。
风云涌动,顷刻之间雷声轰隆,大雨接着而下。
每一滴都是黑色的。
审判来了。
“你可认罪?”熊鸿威压重重。
列周匍匐于地上:“认。”
熊鸿扔下认罪书,上面记录着所有在此次灾难中丧生的生命。
密密麻麻,厚如坟山,列周不敢细看,翻至最后一页,滴上了血。
“回禄……”他没有忘记那个残忍的刽子手。
熊鸿却道:“他只是在实现你的愿望。”
“我没有!”列周血泪纵横,“我不是要祭祀他的,我也没有让他、唔……”
“够了!”熊鸿封住他的嗓子,“既是你祭祀了回禄,所有的后果便是由你承担,若是连这都不知晓,你又何必学那人类?”
“唔、唔……”列周挠着嗓子,可直到血水模糊,也没有换来熊鸿的宽赦。
“就是这样了。”列周声音喑哑,断断续续说完。
他情绪低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些绝望的嘶吼,不自觉之间,手指爬上手臂上的青色疤痕,他自言自语:
“我开始了漫长的赎罪生活。”
“鲲鹏,鲲和鹏,不同形态的躯体承担起了不同的责任。”
“我的鱼鳞被一片片拔去,化为珍贵的种子;细碎的鱼骨被抽出,化成新的石头和沙堆;羽毛也是,全部离开我的身体,变成了修复白水所需要的工具;鹏的形态下,骨头更多,也更庞大坚硬,于是它们成了山脊……”
“其实真的很疼,”列周紧紧抓住祝熹无,“每次昏过去之前我都会忍不住地想,要是只有一种形态就好了,要是鲲失去的东西,化成鹏以后就不会再出现就好了,可是醒过来以后我又会忍不住庆幸,真好。”
“真好,我越是痛苦,就越是不那么痛苦。”
“我有在承担自己的罪责,有在好好赎罪,对吗?”
“可是……”
“我还连累了我的家人。”
“熊鸿将白水改为黑水,命他们轮流值守,直到白水重现,否则永世为囚。”
“我没有办法求情,他们都很恨我。”
“后来、后来,我只剩下了脊骨……”
“够了,”祝熹无捂住列周的嘴,另一只手不停地安抚他,“已经很晚了,我们休息好不好?”
列周摇头,挪开祝熹无的手:“不好。”
他抵住祝熹无的额头,哑声道:“抽掉我的脊骨,我就彻底消亡了,非神、非妖、非鬼、非人,我就将彻彻底底地,消亡于天地之间,或许会变成风吧,总归有实体的都不会是我。”
“可是,”列周露出一抹笑意,冰凉的手掌摩挲着祝熹无的脸庞,“我还在这里……”
“祝熹无……”
“是你救了我啊,祝融。”
列周微微阖下眼睛:“那是一个很明朗的晴天,我站在晒得到太阳的窗户边,静静等待着生命的结束。”
“可是,负责送我入刑场的小麻雀却告诉我,我自由了。”
“我怎么敢相信呢?”
“我就那样站在原地,直到、直到看见熊鸿……”
“我问小麻雀‘为什么’,他告诉我‘因为祝融上神代替了你啊!’,他很生气,他是你的小信徒。”
“我很震惊,匆匆看了过去,但是我的头发太乱太糟糕了,它们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窥得了你的半边背影。”
“就这样,一切好像都结束了。”
“我被送回了黑水,因着行动不便,熊鸿赏赐了我丹树的叶子。”
“那叶子大约有两个我那么大,它拖着我日夜漂浮在酸臭的水面上,它变成了我的家。”
“我就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每天都趴在树叶上,每天都不清醒。”
“我经常会梦到你,梦到那个一瞥而得的背影。”
“后来,我想要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就擅自在丹叶上画了阵。”
“可是,那个世界上怎么会没有了你呢?”
“我不愿意相信,一次又一次做阵,可结果却一无所变,我就是寻不到你。”
“不仅没有找到你,频繁的阵法还让我愈发虚弱了,再一次地,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可是我的父亲足够仁慈,他救下了我,还进一步地为我修复了身体。”
“我很感激他,但是我没有办法报答他,不仅如此,因为想要寻找你,我还得寸进尺地麻烦了他。”
“你知道吗?鲲鹏一族最大的秘密其实存在于族长的……啊,我好像不应该告诉你这个秘密。”
于是列周隐去了这一部分。
“总之,我得到父亲的帮助,然后就来到这里寻找你了。”
“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接受你吗?其实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从父亲那里得知,原来回禄是存在于你身体里的凶神,你们是不同的灵魂,分管着正邪两面的火,祭祀方式自然也有所不同。”
“可是父亲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差别,不过,无论如何当初就是我弄错了吧,才会祭祀成了回禄,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祝熹无,如果你想起了从前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里面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呀?我当初明明就是照着人间的祭祀方法严格进行的呀,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回禄而不是你?”
“不是祭祀方式,而且祭品。”祝熹无突然搭话。
列周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祝熹无仔细解释:“关于我和回禄,祭祀方法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祭品,或者说礼器。”
“祭祀我,应该选用玉石制成的琮;可祭祀回禄,需要的却是被条草浸泡过的神骨。”
“列周,你当初得到的,是后者。”
真相一下子清晰明了地摆在眼前,列周心神恍惚——那白鸣,她知道那玉琮不是玉石制成的吗?以及眼前貌似更重要的……
列周颤颤巍巍抬起眼睛:“祝、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