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本木家女（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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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亥时，夜色幽暗，井朱殿静得跟地府似的，“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慈乐悄悄摸进去，借头上渗漏进来的点点月光，慢慢走到墙角的老妇人旁边。
她在坐席边盘腿坐下，小声絮叨：“阿娘，你近来可好？应该还不错吧，纪兰师太忙着教训阿姐，都没空来烦你了。阿姐一点都没变，从小就爱惹人生气。打碎了殿里的东西，纪兰师太就抓她关到柴房里。那柴房之前被阿姐烧了，没想到这次犯错，她又被关进去了。纪兰师太还筹划着重建那个屋子。”
老妇人面朝墙壁，侧卧着。听见声音，一动不动。
点滴光芒似乎能听懂人话，往人身上贴近，照亮了几根白头发。慈乐习惯了无人回应，边说边伸手轻轻拂过白发，掌心留下一层浅浅的油腻腻的脏东西。
她搓了把手，继续笑着说：“阿娘，我们遇到一个人，她会画这附近的图纸，我看过了，那图纸极好，我和阿姐几次出去走的路都在上面；你放心，她人和善，不像是个坏心眼的女娘，又有阿姐在，没人会欺负我的。可惜，我们的公验在纪兰师太那里，她肯定不会给我们。要是这次有机会走，我们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还是没有回应。
慈乐有些失望，她摸了把脸，认认真真磕两个头，再顺着来时路悄悄返回宝光大殿。
宝光大殿后面就是花园。
钱五赵六两个五大三粗的骑兵并排走在前面。
慈乐怕被发现，缩在石亭子旁边的花丛里。没想到两个人竟然往这里来了。
黄校尉在这？
月色溶溶，四下无人，两个大男人在湖边亭子上说话，声音时高时低。
“黄校尉真打算烧了这尼姑庵？从今夜开始，连着几天都有法事，校尉不怕触怒上苍，坏了以后的计划？”
听声音，是钱五。
“听说黄校尉之前师从儒学大家苏公，因为不敬鬼神，被苏公逐出师门，你觉得他在意这个？就是苦了我们几个，油是我们浇的，火是我们点的，我娘子再有几个月就临盆了，我才怕得罪上苍呢！”赵六瓮里嗡声地抱怨着，全然不见傍晚调戏人的得瑟样子。
钱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我今日遇到两个被人打伤的小尼姑，好心递了贴膏药，你猜怎么着，那两个小尼姑就答应帮我找油，连缘由都不问。挺好，再大的罪孽，多几个人分担也是好的。”
两个人唏嘘一阵，晚上夜风渐凉，宝光大殿里传来悠远绵长的做法声。
赵六搂紧衣袍衫，抱怨道：“校尉不是说那个女娘回来送东西的吗？殿里的法事都开始了，她人怎么还没到？”
“快了吧。”钱五也冷，看了看四周，提议道：“我们先进去暖一暖，让谢奴来等吧。”
两人一合计，说走就走。
等花园里没了脚步声，慈乐赶忙钻出来，直奔后院的厨房。
木娘子可没说黄校尉还会火烧整座尼姑庵，她阿娘还在井朱殿呢，这油绝不能给他们！
因为做法事需要众多人手，庵里有些空荡。
木洵美正大光明抱着小油桶去饲养家畜的草棚，将油淋在外围，又弄松了栅栏。她刚掏出火折子，突然听见前面厨房传来争执声。
有人来了？
以防万一，她收起火折子，摸到厨房的窗户边，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慈乐怎么在这？会宁没看着她不乱跑吗？
木洵美有些气恼。还好自己遇见了，省得一会儿找人，净耽误时间。
至于另一个声音，听着像是想用碗饭收买她的佩吉。
“你疯了吗！这全心庵养了多少人，你偷出去这么多油，是想把整个庵里都点着了吗！”慈乐难得挺起胸膛大声说话。
可惜声音太大，颤音太明显，有点可笑。
与她相比，佩吉更没有底气：“我是受人所托，我不知道这油是来做什么的，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来抱走两桶油的！”
“两桶？两桶还少！而且这只少了两桶吗！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脑子被驴踢了，烧了全心庵，你有去处吗！”慈乐越说越大声。
木洵美放下心，折回去，打算把火点了。
就这两个尼姑的胆子，合起来都抵不上一个会宁。
等火着起来，引来大殿那边的注意，佩吉那个胆小鬼肯定不敢久留，正好方便她带人直接到马厩牵走马，和会宁汇合。
大殿上，会宁已经换了一身全新的衣裳，嘴里念念有词，围着祭台又蹦又跳。她左看右看，总觉得下面乌泱泱的人里面没有慈乐。
往常这种要紧关头，不用她多说，慈乐也不敢乱跑。
刚念完一句完整的咒语，赵六飞一般冲进来，高声呐喊：“校尉，走水了！”
“放肆！”高师太怒喝一声，下面骚动的小尼姑被吓住，如被人点了穴一般，安守在原地。下一秒，一个身影从众人眼前掠过。
回过神来时，黄校尉已经三步并两步，跑出大殿了。
殿内又开始骚动起来。
高师太气得发抖，连喊几声，终于稳住局面，再看祭台上，最显眼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会宁已经穿过雕刻着全心庵历史的走廊。
走出宝光大殿的那一刻，会宁周身都被耀眼的火光映满。
她愣怔片刻，意识到事情出现了不可控的意外：慈乐不在大殿内，预期的引人注意的点点火势也变成大片大片的火海，木娘子人不知所踪。
最坏和最好的情况是两个人在一处。
会宁从没有觉得这十三年的哪一天比这一刻更加艰难。她无视周围的呼叫声和滚滚人流，如利刃劈波斩浪，直奔后院的井朱殿。
她了解慈乐，这么大的火，她肯定会去救师父。
穿过花园，跑过数不清的大殿，绕过石柱，无数张人脸在面前一晃而过，就像沉寂太久的衣袖上积累的浮尘，不经意间掸一掸，不留痕迹。
木洵美眼睁睁看着会宁擦肩而过，直奔后院，而她被“马夫”捂住嘴，拽着往前院去。
再往前，就是花园，穿过花园，就是宝光大殿。
黄校尉，他的五个骑兵和高师太都在那里。
五个骑兵……
意识到这个“马夫”就是黄校尉的五个骑兵之一，客栈起火的恐慌倏然涌上心头。她不是那场火的主谋，和那个谋杀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眼前景色骤然变化，烧黄了染红边的夜幕被树木取代，火光照进来，只剩下一点昏黄的光。
谢奴刚松开手，人就被按倒在地上。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上次在客栈你不是想帮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的主子是黄校尉吧，你抓了我，却不把我交出去，想要什么！”
木洵美手下渐渐收紧力量。
后脑勺紧紧贴在地上，“马夫”蓬乱披散的头发顺着分到两侧，露出好一张漂亮的脸，她愣了愣，回过神。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点美色！
“马夫”的力气很大，用力挣脱开，反倒让木洵美伤上加伤，可他却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一点点往花草丛里后退。
木洵美完全看不懂这个男人究竟在做什么。
耳边全是熟悉的呼喊声，确认男人没有继续跟着的意图，她直接朝后院跑去。
兜兜转转，打算用火吸引众人的计划还是成功了，不论那两个小尼姑怎么想，她需要一匹马！
夹在人流里，木洵美被推来挤去，就像沸腾的水面，总有数不清的水泡来来去去。
而这时，扬起沸水的汤匙出现了——
“抓住那个女娘，就是她逃出牢房，意图火烧全心庵。”黄校尉的声音异常洪亮，泰山压顶般悬在头上。
所有人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找那个女娘。
木洵美佯装找人，一点点靠近转角。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她遥遥看一眼黄校尉。此时此刻，起火的原因不必多说，把她当作替罪羔羊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恐怕约好的凉亭那也早有人守株待兔。
她决绝转身，从转角逃出去。
身后的呼喊声接踵而来：“抓住她！她在那！”
明明只要五分钟，木洵美就能打开后院的门，驾马逃走，可她被人群围追堵截，在后院不断兜圈子。
这样下去，她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好像往这儿去了。”
“没有啊。”
“这是个废弃的死胡同，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走。”
……
人声渐远，木洵美松开手，蹲在地上，大口呼吸。
会宁手撑墙壁，同样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回事？慈乐呢？”她哑着声音，气息不稳。
木洵美又惊又怕，还缓不过来，只道：“慈乐先我一步跑了。我被黄忠算计了，这火不用我点，他也会点，他要烧了这里。”
“不可能！高师太……”
会宁越说越没底气，木洵美干脆挑明了：“高师太算什么？黄忠他不敬鬼神，烧个尼姑庵又如何？没了立身之地，高师太依傍什么护着那个东西？”
“慈乐呢？如果不是你，我和慈乐也不会失散！”会宁气急了，当即甩手要出去。
想起那个破厨房，木洵美就一肚子气。
要不是慈乐乱跑，三个人现在就能按照计划好好汇合，逃出全心庵，各奔东西了。
她冷冷道：“如果不是我，你们只会和外面那些飞蛾扑火而不自知的小尼姑一样，想逃都逃不了！”
四下扫一眼，她就知道会宁为什么躲在这儿了。
——这里草木茂盛，正好藏了个狗洞。
“你真的了解慈乐吗？她可一点都不软弱，知道黄忠要烧全心庵的计划，可她什么都没说，一个人跑到厨房想阻止人偷油。”
说完，木洵美忍住一身酸痛，先钻过狗洞，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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