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10、如履薄冰-1

　　大学的时候，徐梦蝶参加了学生会。

　　其实她对学生会毫无兴趣，也听说过很多学生会不过是许多免费劳动力聚集在一起的传言，但因为大家都说大学里面参加一些学生组织，以后对找工作会有帮助，所以徐梦蝶还是选择参加了学生会。

　　哪怕是当免费劳动力也好，反正以后写在简历上的时候，那会是活动组织能力、团队协作能力、社交沟通能力等等能力的体现。反正大家都不都是这样的吗？用足够官方的话语将平平无奇的经历包装起来，看起来就人模人样了。

　　进入学生会的过程麻烦且枯燥，毫不夸张，徐梦蝶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披荆斩棘”之后，终于收到了学生会的录用短信，她看见短信的时候，说不上多高兴，只是松了一口气——时间没有白费。

　　徐梦蝶进入的是学生会里面的志愿服务部，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杂，开展活动的时候搬桌椅、搬帐篷、搬活动用品都是他们这些大一的学生来做，徐梦蝶进了学生会两个月之后，别的能力毫无长进，力气倒是大了不少。

　　志愿服务部的部长是一个大三的工科男生，他偏爱长得好看的女生，而男生和长得一般的女生在他眼里都没有任何的区别，透明人不管做多少的事情，依旧是透明人。部长的眼睛里面没有他们，简而言之，他们一文不值。

　　徐梦蝶就在那一文不值的分类里面。

　　她跟学生会里面的一个大二学姐关系还不错，学姐名叫唐锦，看部长不爽很久了，她跟徐梦蝶熟起来之后，天天说学生会和部长的坏话。

　　一次，唐锦说：“你知道吗？我们要是想退部的话，还需要写三万字的申请书。之前有个人想要退部，部长就是这样跟他说的。”

　　“什么？三万字？”徐梦蝶惊讶了几秒，但很快就释然了，“没关系，反正我没有想过要退部。”

　　“你没想过要退部吗？我大一的时候，可是天天都想着退部。”

　　“为什么？”

　　“因为根本学不到东西啊，有技术含量的事情都是学长学姐来做，我们就是来打杂的免费劳动力。我那个时候就想着，既然我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兼职呢？虽然兼职也不一定能学到什么，但起码有钱啊。我们现在工作就是为了以后工作，而工作就是为了钱，与其待在学生会浪费时间，还不如一开始就直奔目标。”

　　“虽然待在学生会没什么用，但以后还是可以写在简历上的，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话虽如此，可是部长偏心啊，不是谁都可以忍受他的双标的。如果他公平公正一些，我也不会那么早就想着离开，不患寡而患不均嘛，不过，虽然我早就想着退部了，但因为那三万字的退部申请书，我现在还是留在这里了。”

　　徐梦蝶想了想，说：“三万字就是让人知难而退的借口，我怀疑哪怕真的有人写够了三万字，部长也会找别的理由将人留下来，毕竟免费劳动力一年招一次，有人中途退了，可不好立刻找人补上。”

　　唐锦说：“你说得对，我知道中途离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就忍下来了。反正等到下一次招新的时候，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退休了。”

　　“嗯，你再熬大半年就可以了，我还要熬很久。”

　　“原来你也不喜欢学生会。”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喜欢学生会。”

　　“可是在我说学生会的坏话之前，你可是半句坏话都没说过，我还以为你起码不讨厌学生会。”

　　徐梦蝶笑了笑：“不是的，我只是比较谨慎而已。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你是不是部门里面的调查员，专门来套我们的话，调查我们对学生会的态度，当然什么也不敢说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是的？”

　　“从你说部长长得那么丑，癞蛤蟆却总想着天鹅肉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他派来的人。因为调查员是不敢说这样的话的，不然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我也可以将你说过的话都说出来。”

　　哪怕是用调查的合理借口，说这样的话也还是太过分了，心胸狭隘的部长肯定忍受不了这一点，到时候就是鱼死网破了。

　　唐锦眉头轻挑：“不瞒你说，其实我对你也有过担心，担心你会把我说他们的坏话都录下来，然后告诉他们，那我就完蛋了。”

　　徐梦蝶不急不缓地问：“那为什么还要跟我说？你不担心了？”

　　唐锦说：“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就感觉你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是不会主动去做这种很没品的事情的。”

　　“可是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特别，那么无所谓。也许是因为你不够了解我。”

　　“很难说哦，虽然你是你，但你不一定多么了解自己，也许我看得比你更透彻。”

　　徐梦蝶想，也许她不是无所谓，她只是太丧气了，那么丧的人是没有多大的志气的，她只想活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有那么二十天的日子还算不错，那她就可以活下来了。所以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当学生会的部长，那是给有野心、有活力的人竞争的平台，不是她这样死气沉沉的人的舞台。

　　但这样无所谓的徐梦蝶，在某次的例会中，因为一件小事被点名批评了。

　　——她经过副部长的时候，没有给副部长打招呼，好像不认识副部长那样。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徐梦蝶的脸涨成猪肝红的颜色：“对不起，但是那天我真的没看见副部长，那个时候我急着赶路，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是什么人。”

　　那是一个月光昏黄的晚上，徐梦蝶去超市囤了两个月的生活用品，提着那样重的东西，她的眼里只有回宿舍的路，哪里有精力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然后去打个招呼聊几句闲话？难道就因为这样的小事，她就要被扣上“不尊重副部长”的帽子吗？

　　“这不是借口。”副部长气势汹汹，“那个时候你肯定是看见我了，我看见你的眼睛都转过来了，但你很快就别过头去，当做没看见我的样子，快步走掉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看得清清楚楚。”

　　徐梦蝶抿紧唇，这种时候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副部长一口咬定自己看见他了，可她确实没有看见他。学生会里面的人会听谁的？当然是听副部长的，因为他的职位高，因为她只是一个打杂的大一学生。

　　最后徐梦蝶被迫再次道歉，副部长“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并且希望下回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所有人都记住尊重和礼貌这两个词应该怎么写，他围绕此事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的演讲，最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总结收尾。

　　那周的例会就这样结束了，回去的路上，唐锦安慰徐梦蝶：“估计是因为这周的例会没什么事可以讲，所以才没事找事，拉了个人出来批评，你比较倒霉，就被他们拉出来了。”

　　徐梦蝶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我是部长，他还敢这么说我吗？”

　　唐锦毫不犹豫：“当然不会，如果你是部长，他只会想着怎么舔你。哪怕你看见他，故意不跟他打招呼也不会有事，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说这个……不会是想当部长吧？”

　　“不是，我不想当部长，我只是在讽刺。”徐梦蝶嗤笑一声，她才不想为了那些支使人、鄙夷人、作践人的机会当上嘴脸丑恶的部长，她不要变成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傻叉，她只是觉得好累，人生而平等到底是谁喊出来的口号？她宁愿从来没听过那样的口号，就不至于感到现实的幻灭。

　　唐锦望着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脾气的样子。”

　　被唐锦这么一打岔，徐梦蝶倒是好受了一些：“谁都会有脾气的，我又不是圣人。”

　　她只是大多数时候都比较丧，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了，她偶尔也会高兴，也会愤怒，也会想要呐喊和尖叫。

　　唐锦说：“别生气了，我们不是很早就知道，部长和副部长就是贱人吗？贱人做贱事是正常的，他们要是哪天不贱了，我还得怀疑他们被夺舍了呢。那个谁不是说过一句话吗？‘坏人说我坏，我感到恢复了名誉’，他们这样坏的人骂你，就说明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不想当一个很好的人，当一个很好的人总是会被欺负，很多时候我只想当一个坏人。”

　　“但你很善良，你没法当坏人，只能当一个避开坏人锋芒的好人了。”

　　“抛开善良不谈，我也当不上坏人，我当不上坏人，是因为我没有当坏人的能力。”

　　唐锦不解：“当坏人需要什么能力？”

　　“需要的能力可多了。”徐梦蝶一一列举，“拍马屁的能力，欺骗他人的能力，厚颜无耻的能力，损人利己的能力，见利忘义的能力，见风使舵的能力，丧心病狂的能力……总而言之，坏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些是能力吗？”唐锦提出了质疑，能力到底是一个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坏人都会把那些当做能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好吧，他们确实不会感到愧疚。”

　　“唐锦，我也想退出学生会了。”

　　“你不要你的漂亮简历了？”

　　“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他们给我交大学的学费，不是为了让我在这里受人欺负的。”

　　“你要写三万字的退部申请书吗？”

　　“不，我不写。我要让他们主动把我推出去。”

　　唐锦一愣，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办法：“你要跟他们对着干？”

　　徐梦蝶“嗯”了一声。

　　唐锦说：“你考虑清楚了吗？我觉得……那是比写退部申请书更困难的方法。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想硬碰硬，碰不过他们的。”

　　“我考虑清楚了，你放心，我没想着要跟他们硬碰硬。反正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他们推掉我是很容易的事情。”

　　徐梦蝶开始频繁请假，不去学生会的活动，也不去学生会的例会，部长等人来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就说自己生病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那些人当然是不信的，前几天才骂过你，然后你马上就生病了？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

　　但徐梦蝶一口咬定自己生病了，还给他们拍了自己买的感冒药，甚至主动问：“还要看一下我的看病报告吗？”

　　她这样主动说了，对面也不好咄咄逼人，原本有的念头也作罢，只能让她好好休息。

　　徐梦蝶前后请了一个月的假，她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然后就到了寒假，徐梦蝶回家过年，春季开学的第一天，她就收到了部长的消息：“小徐，不好意思啊，因为现在学生会的人数严重饱和，所以经过我们各方面的考虑过后，决定劝退一部分的成员，你也在其中。但是没有关系的，大学里面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活动，都是提升自己的很好的锻炼机会，只要你把握住了，其实跟留在学生会也没多少区别。总之，希望你能快乐地度过剩下的大学生活，变成更加优秀的人。期待你的成长和蜕变，以后有什么问题的话，随时可以来找学长咨询……”

　　徐梦蝶将这段话放在网上搜了搜，发现部长果然用了劝退模板，他连将她推出圈子，都懒得自己想几句原创的、伪装真心的话。

　　邓文也是如此，他辞退徐梦蝶的话语都是套话，“综合各方面”“公司的用人需求”“各项指标”“懒散、浮躁、做事情不积极主动”……全都是辞退员工的套话，根本没有具体案例和真实数字。

　　为什么辞退她？真的是因为她的工作表现很差劲吗？懒散从何体现？浮躁又从何说起？做事情要有多么积极主动？每隔一分钟就去问问老板和领导有什么需要吗？

　　徐梦蝶知道那都不是原因，真实原因是她得罪了邓文和尹春香，是因为她不够灵活也不够圆滑，是因为她跪下来的姿势不够卑微，是因为她还有那么点做人的骄傲，而工作是不容许人把自己当人的，所以她错了，她活该被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