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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兄友弟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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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墓园。
灰褐色的石碑上刻着几行字,35号,江越安,生于1969年8月7日,卒于2032年3月10日。
和这陵墓中所有的碑文的内容相同,编号,姓名,生于死于。
江越安,那个恐怖如斯的男人,到头来也会囿于生死,成为那石棺匣子里的一抔灰尘,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两样。
许言清将手里一支早已枯萎、枝叶泛黄的玫瑰,放在了江越安的墓碑前。
玫瑰是江家旧宅花圃里的那支,扎根在赵霁的木盒上生长。之前被他毫不在意地拔除,却在这日送到生父的坟前,成为了他的供物,抑或是他们的供物。
不知怎地,一股荒芜的空虚,无可抑制地在许言清的心头扩张。
“你过来,就带着一支花吗?”身后传来了一声冷嗤,男人的目光在那枯萎的花朵上瞥了眼,讽刺道,“啧……还是朵枯死的。”
许言清转过身,看到来人。
无疑是自己那个贯会装模做样的弟弟——江叙。
穿着他那身最爱的、斯文败类款三件套西装,领口袖口都别着精致的珍珠制领扣袖扣,配着银色链条的眼镜架在鼻梁上。
比起来参加葬礼,他更像是来参加某个晚宴。
还是庆功宴。
许言清并不打算解释那朵玫瑰的寓意和来源,驳他以冷笑,回敬道:“彼此彼此,比起两手空空的你,我至少还带了朵花。”
江叙挑眉。
他走到墓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墓碑上的那几行字,说:“我以为,你甚至不会过来。”
“是么?”许言清转回身,淡淡地问他,“那你又为什么会过来?”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许言清知道,他在反问江叙的同时,也是在叩问自己——他为什么会过来?难道说,他的心底对于江越安还存在着可怜的濡慕吗?
抑或是,他在弥补和抚慰着少年的那个自己。
那这也太愚蠢了。
许言清闭了闭眼睛。
不过,一想到有这样行为的人,不只是自己,心头竟涌现出意外地安慰。
江叙从西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了盒烟,取出一支叼在嘴角,动作娴熟地打火点燃,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
“你问我为什么过来啊。”他吸了口烟,又放下,语气恶劣,“有什么办法,警方通知我过来,给老头子付丧葬费,我又不能不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吞吐着烟雾。许言清无法在白雾之中看清他的表情,也无法得知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这个男人一贯的嘴硬。
“那我也是,警方通知,不好推辞。”许言清说。
江叙看着许言清皱巴巴的白衬衫下摆,不拆穿他的虚伪,反而突兀地笑了声,没再说什么,将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递了过去。
“来一根?”
许言清没有推辞,从烟盒里抽出一根。
血脉相连却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兄弟,此刻倒是意外地和睦——一起在亡父坟前抽烟。
——死了的江越安,才是好父亲。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我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许言清忽然问道,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好似很真诚地问江叙,“我有些不记得了,好像从一开始,你就对我很不友善。”
江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冷哼了一声。
“所以,你觉得是我先不友善的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双方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这是在小孩子吵架吗?!
是吧。
江叙在墓碑上把烟头摁灭,盯着那黑色的烟头痕迹,恨恨地说:“你总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吧!”
第一次见面?
许言清目光空了下,随即被思绪拉扯着回到了两人的童年。
那是某个冬日的雪天,地面堆积的雪非常非常深。许言清依稀记得,父亲牵着年幼的江叙走到站在廊下的自己面前的样子。
天很晴,光线很明亮,父亲的眼底映着温润清凌的雪光。
他牵着的那个孩子,带着毛领的兔子围脖,个子不高,每踩一脚雪,都会陷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少年的许言清面前,男孩抬起头,有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
父亲罕见地笑了,对他说:“”阿清,这是你的弟弟小叙。
这个叫小叙的男孩,仰头看着他,充满了好奇,喊他:“清哥?”
……
许言清的目光顿了顿。
听到江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思绪,说:“需要我提醒你,后面对我做了什么吗?”他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难堪。
做了什么?
许言清唇角勾起一抹笑。
他记起来了,在父亲离开之后,他装作对江叙友善极了的样子,轻轻把小孩抱了起来,语调非常温柔地说着残忍的话:
——“弟弟,我把你扔进雪里,怎么样?”
随即,没等江叙反应过来,他就被那坏心的少年以抛物线的优雅姿势扔飞了出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噗”地陷进了雪里。
然后,待父亲回来问起。
对于他的控诉,许言清甚至露出了茫然和震惊的神情,仿佛是自己倒打一耙冤枉了他一样。
最后,反倒是江叙被江越安以不友爱长兄的名义狠狠批评了一番。
……
许言清说:“就因为我把你扔雪地里,你记恨了这么长时间?”
什么叫就因为?
江叙撇过了头,说:“这只是第一次而已,后面我们一起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体的时候,你也耍过不少心眼的吧。”
“那是你太容易被骗了。”许言清反驳,“说起来,你也凭借智商数据比我高一点点,就抢了不少好处吧。”
江叙冷笑:“这是没有感情的人活该。”
双方又是大眼瞪小眼,针尖对麦芒地数落起了对方。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有不欢而散。江叙意外地得到了许言清的道歉,为第一次见面他的恶意而道歉。
江叙怔愣地听许言清说,这是因为嫉妒。
嫉妒他得到了父亲真实的爱,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手里牵着的那个孩子,是他作为人类,因为爱意而生下的结晶。
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孩子。
彼时,他刚看过了母亲的那本实验记录本。也就是后来,赵霁写了涅墨西斯抗体制备的那本,最终埋在玫瑰花下的记录本。
那本实验记录本,上面赤裸裸地记录着自己为何而出生,在实验室产生的受精卵,最终像是寄生虫一样被注入母体。
赵霁和江越安像是在写着实验鼠接种肿瘤后的观察记录一样,毫无感情地记录着他的十年。
而在第二天,他就看到了父亲牵着另一个孩子到他的面前。
那是许言清第一次情绪失控,但是,他表现得格外正常。
江叙罕见地沉默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问道:“所以,你觉得,他对我是父爱吗?”
——他的出生难道就光彩了么?
如果还是那个曾经情感障的少年许言清,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尖锐地反驳江叙,难道不是吗?
可是现在,他只是落寞地吐出烟雾。
他已经见过父爱真正的模样了。
“不会,他只是在我们面前树立了一个所谓的父亲。”他浅色的眼瞳,不带感情的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说,“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父。”
江叙抬眼看了看许言清。
那些年,两人之间的较劲,好像随着那个男人的死,都消弭殆尽了一样。由许言清开了头的坦然道歉,让江叙也有了直抒胸臆的念头。
比如说那件事。
“当年,我母亲的死是安眠药烧炭自杀,与我、与江越安都无关,那些我告诉你的所谓真相,都是我从那些小报里掐头去尾整合起来的故事。”
当年,江越安唯一的罪名,只是非法行医,现在或许会有非要利用人类胚胎做实验之类的罪名。
至于为什么说,江越安替自己背负杀母的罪行,为什么说烟火,为什么说自己遮盖了烟囱口,江叙现在可以归结为——这不过是少年人的意气用事。
想证明一下,自己比你有魄力,比你有胆量,自己才是那个被父亲爱着的孩子。
可其实,两个都是不被爱的可怜鬼,谁也不配说谁。
许言清愣住了。
他目光呆滞地扭头看着江叙炫耀似的抽起了第二根烟。
那个困扰他多年,让他午夜梦回都会抑郁于心的结。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这个结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这是何等的荒谬啊?!
沉默良久,许言清压抑住想要说脏话的冲动,最终面无表情,淡淡地对江叙说:“我很想揍你。”
“哦,但是,你打不过我。”江叙挑眉微笑,觑着许言清的身形,说,“我这么多年健身练出的肌肉也不是白练的。”
江叙就算穿着西装,也能依稀看见胳膊上线条凌厉的肌肉,不过并不夸张。
而许言清日常乐于泡杯红茶,坐在窗台边看书。很少健身,所以他身上没有明显的肌肉,但是幸好先天条件好,肌肉线条紧实,脖颈长,肩膀直。
素来端的是陌上人如玉的清流公子。
不过,对比江叙,他就显得单薄了些。
许言清被江叙这句冷言嘲讽的话噎住了,那张向来清俊的脸上,表情格外丰富。
和好?算了。
他们两兄弟,这辈子都不可能坐在一起,握手言和。
谁死了,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