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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顽劣之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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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茶楼,望景垂散的筠帘卷了起来,明前云栖龙井换了几壶,那乐子还未来,齐三公子并不焦躁,此番他离开魏园,虽是孤身先来的,但随侍的几人不久后就到了,这会空等,早已知情识趣地奉上公子喜爱的书册、点了上好的白檀香,此处又浑若他的一方兰若阁舒适地了。
阿弱却十分忧虑,问道:“莫不是那细盘香被风吹灭了?”
齐三公子道:“那是朝廷发给边军以备博易米粮、军需的香药,将军府榷货务拨用一些,做了细盘香,就算是雨淋了也未必会灭,更何况只是这几个时辰的风吹?”说着他忽而皱了皱眉,放下书册,看着那琢瓷碧水香炉镂孔透出的轻薄银烟,冷冷问道:“这香怎么潮了?”
那小侍忙不迭道:“赶了水路来的,只用寻常钿盒盛装,没想到……”
齐三公子愈发冷声道:“焚香本为了燕寝凝清、灵台空湛,你们点了这下品来,岂不是适得其反,徒增烦恼?还不快快撤了?”
那小侍忙上前捧着那香炉下去,三公子如今还算宽宏了,若换了往日,指不定想出什么阴损法子来罚扫兴之人,听说从前魏园有个小侍弄坏一炉好香,被罚用香灰拌饭,悉数吃了下去,也不知是真是假?谢阿弱长年笼罩于公子的邪门歪道传闻中,很是冷淡,从前私心暗想,这罚也不罚个痛快!专用雕虫的技巧折磨人,公子真是闲心吃饱无事可做!但昨夜她跟着齐晏去折磨那李兆如,又觉得换个新巧法子摆弄人,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听齐晏又罗嗦了几句道:“下回再要带香出门,锦地绿花蜡纸三层裹好了,再盛进枯色竹节罐,另塞些雪绵避潮。这些法子从前早教过一遍了,若下次再忘了,我就不会这样客气了。”
那些小侍连连称是,齐三公子道:“想必带来的那些香都坏了罢?如此甘露味国,毁于一疏,但幸好药性不变,我看你们挨了我这一顿骂,想必也有些寒凝气滞,那些白檀就拿去煎水服了罢。”
公子好言好语请人喝香灰,那些小侍也不敢辩驳,还要如蒙大恩般多谢公子赏赐,谢阿弱听了不由忍俊不禁。
谢阿弱看这时辰愈近午时,又问道:“莫非那爆竹也是受潮的下品?大清早吵醒了店家强要买,伙计撒气了,卖出西贝货也说不准呢。”
齐晏啜口茶道:“那伙计若要有这个胆色,我就派人放把火烧了那间铺子,到时但愿他家爆竹尽数都受了潮,否则岂不是成了火焰山?”
阿弱听他说得津津有味,揶揄道:“公子这般凶神恶煞,那伙计是怎么生不出豹子胆的,但兴许那匹马生了豹子胆,不听公子吩咐呢?。”
她想起昨夜公子亲手给那匹老马,喂了好些草料、提耳谆谆教导的模样,不由想笑,齐晏却愈发笃定道:“放心,我专挑了那匹马就是看上它年老力乏,只要草料足吃,怎会舍得动弹?非得爆竹加身,方晓得惊怕!”
“又或者是那马夫醒了?”阿弱闲着也是闲着,尽情同公子使绊子,齐晏却定神得很,道:“下的那药量,就是有武功的李兆如都醒不了,更何况那马夫?——你有空该想想你那几个字,一会被人瞧见了,恐怕嫌丑了点。”阿弱听了这句,不满道:“昨夜公子还夸那几个字秀媚可人,今天怎么又嫌弃起来?”
齐三公子却细意道:“那是因着你写的和我写的,摆在了一处供满城人赏鉴,我自然担心你贻笑大方。”
阿弱听了愈发不满道:“昨夜我尚有自知之明,说了八个字都由你写,你偏哄着让我写四个,今日又提来取笑,下次我定不会中你的诡计了。”
齐晏听了只笑道:“练笔而已,何必小家子气,从今后我一笔一划教你就是了。”
谢阿弱晓得齐三公子重文重武,天赋自然异禀,但从未听说他出身何处?曾有人传闻他是京中世家望族的后人,但总没有个定论,却偶尔曾听公子冷讽过攀附家族一事,只说王右军不曾标榜自己是高贵琅琊王家的后人,书圣之名可曾光采黯然了几分?更何况身在魏园,宁作丑角,郎当已久,怎配得上那等荣华显贵?
阿弱正闲思时,那街上远远处忽而一阵尘烟,爆竹之声破空响来,愈来愈近,街上摊贩惊呼之声不绝于耳,如破竹之势,一条闹街人流,霎时被分作两旁避让,只定睛看得一匹驾着平板车的惊马飞奔而来,马鞍上盘系着的爆竹串,如一簇佛前供品塔,烟火迸裂,光星晕散,噼哩叭拉地响个不停……谢阿弱一见不由击掌笑道:“居然给公子做成了此事!原来耍起来这样精妙!”
但见那平板车上还缚着一人,手脚皆被绳子绑在四角,人被整弄成了大字形,嘴上被绑了颗穿丝核桃,塞住了舌头,那人此时已被爆竹之声吵醒,折腾着手脚挣不开绳索,唔唔大叫又喊不出个所以然,最妙是他胸膛上还题了八个字对仗:左书“枷号两月”,右书“流放三千”!一则楷书清秀,是阿弱手笔,另一则狂草,率意颠逸,自然是公子昨夜折磨这李兆如兴起时,意态狂肆时所作。
那被缚得紧实、赤着上身的李兆如此时面红耳赤、恼羞夹怒,嚷声被爆竹声盖过,整街之人皆识得这平日骑马巡城的将军府义子,街上妇人中自有掩袖轻笑的、撇头避羞的,市井汉们则也有捧腹大笑的,叫骂撞坏东西的,一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纷乱之声皆扑天盖地而来,那车上被绑得严实的李兆如,简直恨不得死了过去!
齐三公子瞧着甚是满意,嘴角微微一勾,道:“原本我还想着让他背尸游行,但偏偏你让薄娘子搬走了你房内那位兄台,如今只好这般客气地整治他一番,也实在是他的运道!”
阿弱听了,暗想着公子每每施虐,总如施恩一般,脸皮之厚,心地之毒,世人无可出其右,可她偏偏喜欢这样肆意妄为的三公子,讨厌那些道貌岸然、装腔作势之人,实在虚浮!
齐、谢正瞧着街上人仰马翻的热闹,却见那马将要撞到街边一个书画摊子,那摊主是个衣衫褴褛的贫儒,看不清年纪,只是十分清瘦,冷风吹来,他正忙着护住悬于竹架的画轴,生怕被风吹散了,摊上还有些行书卷轴,兼卖一些笔墨纸砚。
这会眼看那挟势狂奔的马车就要撞来,那贫儒大惊之下,忽而掠身蹦起,一飞足如有风雷势,转眼踹翻了那马鞍上的爆竹塔!
但见一团爆竹扑嗵滚落在尘地,舒卷成长串如龙,兀自噼叭大响,倒像是贺年驱邪!谢阿弱瞧了不由暗喝一声采,连齐三公子亦肯起身凭栏一瞧,但见那贫儒踢飞爆竹后,旋身在空,那等身法轻妙极了!
及他落下,坐上马鞍,伏于惊马上,已举手死死挽住疆绳!
沿街奔去不过十来丈,他就已奋力勒停此车!此马受惊之余,扬蹄嘶鸣,那男子却丝毫不乱,稳妥挽定,终于平息。
齐三公子瞧了不由眼前一亮,道:“此人倒是厉害,若能收至魏园麾下……”
那男子下得马来,解开了车上李兆如的绳子,但一眼余光瞧见他身上的书迹,颇沉吟了一番,尤其看见齐三公子那四个字,不由暗中佩服,挽袖在空中比划了一番,仿佛暗中临摹,寻思走向。而那李兆如受此惊辱,一得解脱,连道谢都不曾,就已落荒而逃了!
齐三公子只吩咐小侍道:“你去请他上来!”
小侍点头称是,下楼,上了街,对那男子恭敬道:“我家公子请阁下上楼一聚!”
那男子却很不解风雅,只道:“我平素不爱结交人,多谢你家公子好意了。”
说着那男子大步走回自家书摊,收拾了画轴、书轴,大布裹起了扛在背上就要走,小侍们忙不迭上前,左右挽臂,那男子喝道:“休要纠缠!”说着左右沉力,登时就甩开了受制!
齐三公子瞧见这些小侍不得力,不由骂道:“蠢材蠢材!”
阿弱听了,只道公子要恼,道:“我去请罢。”
说着她点足一掠身,如轻燕越阑,白衣蹁跹而下,倏忽落地在那男子跟前,近了才瞧清这男子不过二十五六,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高强的本事,怎会是江湖无名之辈?阿弱心上犯疑,但仍客气道:“我家公子请阁下品茶论书中法度,不知阁下可愿一往?”
那男子但见眼前白衣女子轻功如此之高,她口中的公子又会是何等人物?他虽有些好奇,但有心要走,也不管许多,只道:“书中法度,都不在世上活人之手,有何可论的?即便要论,我自会往故纸书帖中寻知己!”
说着那男子背着大包袱就要走,几步之间,仿佛故意要试探阿弱的武功,阿弱避过那一瞬如铁锤击来的包袱,已起掌攻向他后背空门!那男子却蓦地一矮身子避过,武功之怪,倒令阿弱佩服起来!只想好好较量一番,却又怕惹齐晏着急,是而也不多动拳脚,只刻意拦在前头,道:
“适才兄台,可看见那车上男子胸前的草书?”
“看见了又怎样?”说话间那男子左突右攻,皆破不了谢阿弱的阻拦,只听阿弱又道:“我看你也是个痴人,你可想见这行书之人?”
那男子听了此言,终于停了拳脚,道:“姑娘晓得是谁?”
谢阿弱点头道:“此书正是我家公子所题,阁下与作古名家论书,有何意趣?不如与我家公子把盏长谈?”
说着阿弱点到为止,转身离去,那些小侍亦随她而去,她算准了此人按捺不住,果然没走多远,那男子就急步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