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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解语花 ...

  •   用过饭后休息了几刻,一行人很快又要出发了,公孙祈感到她不是在向前走,而是被所谓命运推着向前扑去。

      相伴同行一段时日,谢敏还是挺不舍的,他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公孙祈,公孙祈以为他要说些离别伤痛之词。

      不过他转悲伤为动力,对公孙祈道:“殿下!臣一路还是尽心尽力的,殿下回去宫中,君上一定会好转,还请殿下替臣向君上表明关切之心,如果可以,再美言几句就更好了!”

      小东好不容易酝酿了一点泪又憋了回去,他道:“将军真是一刻都不忘记向君上示好啊!”

      谢敏敲他脑袋,“你小子懂什么,这是我对君上的忠心,也是和君上的默契!”

      公孙祈被逗笑了,刚认识谢将军时,他很恭敬,很正经,渐渐地就越来越有趣,想来他与父亲也是贤臣良主的佳话,她答应道:“会的会的。”

      在这样的气氛下,大家都没有很伤感。

      正临行前陈忠却说他腹痛难忍,离开先去了茅厕。众人等他一会没等到,笑骂了几句,因为要去派粮施粥,谢敏他们先离去了。

      其实对于陈忠,公孙祈一直都印象不深,既是因为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也是因为他在她身前御车,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所以同行近一个月,她对陈忠的样貌都没有什么印象。

      公孙祈想起楼渰昨夜没有睡觉,关心问道:“先生要不再休息会吧?”楼渰自然拒绝了。

      过了有一会陈忠才回来,他还是很沉默,没有多说话就准备御车。

      巧心依旧乘马,她和楼渰一左一右在公孙祈身边,给她一种安心感。

      行至一处人烟稀少之地时,楼渰却突然说话了,他问陈忠道:“没想今日还得御车,昨晚休息得可好?”

      陈忠回答说:“托太子殿下的福,昨晚休息得很好。”

      然而昨晚谢敏他们几乎没有睡觉,他果然有问题。

      楼渰道:“巧心姑娘保护殿下!”

      比声音先出现的是他的刀,公孙祈和巧心都还没反应过来,楼渰拔刀刺向这人,逼得他从马车上跳下去。

      能躲过楼渰蓄力一击的人并不多,当然这人也是在楼渰提问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他一直在找时机,但楼渰始终靠得很近,让他无从下手,现在只能硬碰硬了。他也拔刀相向。巧心反应过来就靠近马车,挡在公孙祈前面。

      公孙祈第一次看见楼渰拔刀,他的刀不像将士用的单手刀且带有弧度,用于马上作战,而是修长笔直的双手刀,他弃马逐人,想把战场拉到远些的地方。

      两人对峙着,楼渰的动作快且狠厉,招招对着要害,公孙祈基本看不到他的动作,只是觉得先生和她平时所见的完全不同。

      不过这冒充了陈忠的人也丝毫不弱,和楼渰打得有来有回,公孙祈心里捏了一把汗。巧心自知这样的对局自己插手只会拖累楼大人,于是一心护好公孙祈。

      眼看着僵持不下,楼渰故意漏了一个破绽,那人使狠劲砍到楼渰腰上,正要得意,反被楼渰一刀捅穿了腹部。这是一招险棋,需有同归于尽的觉悟才行。

      谁胜谁负,已见分晓。

      公孙祈惊呼:“先生!”

      楼渰回道:“臣无碍。”

      他将长刀抽出,化妆易容成陈忠模样的人倒在地上,楼渰以刀尖对他,问道:“陈忠可还活着?”

      他回道:“虽为死士,不取无关者性命。”

      楼渰又问:“可是公孙端派你来的?”

      他时日无多,索性放下刀,不顾血流了一地,反而盘腿而卧,以手枕头,笑道:“你这小子刀术倒是不赖,杀了多少人了?我猜总该上百了。”

      楼渰没有回应,又问他是否是公孙端派来的。

      他还是自说自话,“我寻思怎么就败给你了,仔细想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原来是我还想多活几年。”

      楼渰沉声问:“说完了吗?”

      这人开始摆起前辈的架子,滔滔不绝:“让我再说两句吧,死在你手里倒也不遗憾,只是作为前辈奉劝你两句,你还年轻,不该太过执着此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年头时兴什么蹈义而死,我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我就是上了这个当,死前才知道活着好。哦对了,是不是公孙端你自己心里有数,冷某我虽然懒散惯了,但行业规矩还是守的。唉,我废话说完了,你动手吧,知道你刀快,可别让冷某痛。”

      说完他闭上了眼,等楼渰杀他。

      楼渰知道自己那一刀,此人已经救不回来了,他淡然道:“多谢前辈。”于是落刀,让他走得痛快。

      公孙祈看着楼渰腹部一大片的血迹,害怕至极,她担心道:“先生可还好……”

      楼渰拿出随身携带的长布带和伤药,他说:“臣无碍,还请殿下和巧心姑娘回避一下。”

      巧心下了马车转过身去,公孙祈放下马车门帘,楼渰很熟练地为自己上药包扎,很快便道:“臣好了,由臣为殿下御车吧。”

      公孙祈掀开门帘,看见楼渰已经过来了,她突然明白谢将军所说的信得过楼先生,是真的知道先生的厉害。只要有楼先生在身边,她有就无尽的安心。

      她近乎央求地说道:“先生,请休息片刻吧,一夜未眠又受刀伤,我真的不忍心先生再操劳了。”

      楼渰其实有点气馁,本想悄然隐瞒的事情还是被知道了,他这样夺人性命的模样也被看见了,不知是不是真的累了,他疲倦道:“臣只是君上的死士罢了,殿下不用对臣客气,也不用继续尊称臣为先生。”

      公孙祈此时比观看两人搏杀还要惊慌,她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惹了先生生气,她还没思索反应,就脱口而出了话语:“是祈哪里做错了吗,请先生不要生气……”

      楼渰心里苦笑,知道自己没辙了,他再冰冷的拒绝遇见殿下的一句话便溃不成军。

      他柔和了语气,“殿下没有做错,是臣累了,请容臣休息一刻吧。”

      说完他靠坐在马车门前,闭目休息。

      公孙祈冷静下来时,仔细思考楼渰话中的含义,得出了一个结论,先生因为自己是死士而感到悲伤。

      而她想通之后,也为先生的悲伤而感到悲伤。

      巧心在心里为楼渰的武艺感到惊叹,他的凌厉招式和他快如疾风般的速度,是她不可能学会的。回忆完了全程,她也越发明白自己的弱小,趁着楼渰休息的时候,她在不远处磨练起来。

      楼渰之后又被公孙祈劝着休息了几次,直到快傍晚了才被允许出发。

      今日耽误了行程,她们找到了一户农家便请求能否借住,这家里只有一位年过半百的阿婆,她的儿子打猎后去城中卖猎物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阿婆很欣然就接纳了她们。

      晚饭过后,楼渰一个人离开去了外面,公孙祈觉得无聊让巧心推她去找楼先生。

      月色甚好,照见这一片美丽景致。

      静谧湖泊倒映着满天繁星,湖边芦苇生得茂盛,微风拂过,搅动一池月色,芦苇也轻弯腰。时有蝉鸣,偶尔又添两三蛙声。

      楼先生闭目躺在芦苇边,静静地融进了这月色。

      巧心将公孙祈推到楼大人身边,很知趣地默默离开了。

      公孙祈试探着问:“我会打扰到先生清净吗?”

      楼渰知道公孙祈容易拘谨,便没有因为礼数坐起来,他回答说:“殿下放心,不会的。”

      公孙祈要下去,也想坐在草地上,不过一不留神扑倒在地上,楼渰听见动静便立即睁眼坐了起来要扶她。

      “殿下!”他轻声呼了一句。

      公孙祈脸红讪笑,摆手道:“又让先生看笑话了,先生不必管我。”

      公孙祈也没顾形象,趴着到了楼渰身侧边躺下,楼渰见此也躺下,两人因这句话都想到了一月前初见那天。

      “紫阳花的花期该是结束了。”公孙祈轻叹道。

      楼渰看着满天星子和明月,他说:“世间之物都难长久,而星月永恒。”

      公孙祈也因此看向天际,星辰灿烂,美丽浩瀚,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夜间发呆时想到的东西,她也想起楼渰说喜欢听她讲故事,于是向他讲述起来。

      “先生,祈曾在夜晚观望星辰,想到,人眼距离事物越远,那么看到的大的事物越小,所以我们见到遥远的星辰如此之小,反而说明星辰是很大的。那时祈就想,祈站在九州看向星辰觉得星辰小,如果站在星辰上看祈,则不若齑粉。”

      楼渰没有说话,公孙祈侧头看向他,先生的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她不知道先生在为什么而流泪,她只记得当时的她因为宇宙的浩瀚和自己的渺小生出无助感,从而哭了许久。

      楼渰想起自己幼年看到父亲满书房的竹简时的心情,他在那一刻感到了同样的敬畏和无助,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知识与未知。

      但他不是因为当年之事而流泪,而是这么久,他第一次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想法,这种从未有过的跨越时空的共鸣,让他的心突然酸涩满胀。

      他突然明白,孑然独行二十四载,所求的不过是共话星辰一人罢了。

      公孙祈继续说着自己这时所想到的。

      “先生,如此渺小的我们又是何等的孤独啊,那天坐在马车上,祈看着蜷缩着饿死的人,他们不被看见不被理解,就这样消失在世上,仿佛没有出现过。

      “因为不被国人和上卿理解,所以他们孤独地死去了,这样的孤独又是何等的痛苦。祈看不到未来,先生说星月永恒,星月所照耀的千百年后的世界,不知人们是否能相互理解。

      “先生,祈说这些,会不会很莫名其妙?”

      楼渰懂得孤独,就像当初他们所说的“独活”一样,人同花其实是一样的,只能独自地生长,最好的事莫过于能坚持到绽放,不愧自己的一生。

      这样生长在自己土壤的独活花,又如何能理解别的独活的心情呢?所以他一向认为,人永远也不能理解别人。

      但是今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理解的心情,他不能言说,但是想让殿下也能感受到,他突然改变自己的想法,也许人是能够理解别人的。

      于是他回答说:“臣感受到了殿下心中的孤独和伤痛,臣不敢说臣理解殿下,但是臣愿意尝试去理解殿下的心。”

      公孙祈好像有点明白刚才先生流泪的心情了,因为别人的话,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她想,够了,这就足够了,她甚至觉得太不真实。

      她问楼渰:“先生为什么一直对祈这样好?祈受之有愧。”

      楼渰轻轻笑了笑说:“臣对殿下好,非是畏惧公主的身份,非是信守与君主的约定,楼某徒慕殿下之心罢了。殿下心如璞玉,皎皎若天上月,某甚慕之。”

      公孙祈的心里又涩又暖,她蜷缩起来哭泣。

      “先生,这个人其实怯弱、蠢笨、逃避……”

      楼渰转身为她轻轻擦去眼泪,温柔地对她说:“殿下不用苛责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就是这样的殿下,心像月光一样温柔。”

      公孙祈觉得先生消融了她几乎所有的悲伤,她现在只会为先生的悲伤而悲伤了。她也想要了解和理解先生。

      那么便从先生的名字开始,她问道:“先生的名字到底是哪个‘渰’呢?”

      楼渰回答道:“是云兴起的样子。臣第一次见到楼夫人时,夫人看见云彩正兴,于是为臣取了这个名字。”

      公孙祈知道了,“有渰萋萋,兴雨祈祈。”她暗暗地高兴,她和先生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诗中。

      她对楼渰讲自己名字的来历:“祈的名字父亲曾告诉过,‘君为民祈,万方畅和’,父亲也希望我们像先生那日所说般,想民所想,忧民所忧。”

      楼渰说:“殿下已经做到了。”

      公孙祈想到父亲,继而想到白日之事,她看着楼渰问道:“如果父亲并不责怪先生,先生会想做什么呢?”

      楼渰的心扉慢慢被打开,说起曾经的理想来,“臣原本打算,离开宋国后,四处游历,找到世上最美的地方,或许是开满花的田野,或许是一个静谧的湖泊,然后在那里死去。”

      因为他这一生,活得太脏了。

      “但是臣也会想,会不会玷污了这样干净的地方,所以会犹豫。”

      公孙祈的心里漏了一拍,她要为自己的缺点加上一条自私,因为她已经不想让先生离开了,这一个月她已经习惯了先生温柔又静默的相守,更何况先生想要死去。

      但是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去干涉别人的选择,她的挽留到了口中变成一个问题。

      “那么先生现在是如何想的呢?”

      楼渰笑了,眼里是满天繁星。

      “臣只有开心。”

      因为我已经遇见美得不可方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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