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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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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佣兵或许是生气了。挺长一段时间,夜里都没有人来找她。奥菲莉娅有时会毫无悔意地反省自己是不是那天话说得太过了。她总觉得,那时候应当哄一哄他,他太委屈了,比一个失掉了糖果的小男孩更加委屈。
她最近也很少见到医生了。她去找他的时候,医生的门上常常挂着正在出诊的牌子,如此五次三番的,他好像真的很忙。
奥菲莉娅再一次见到佣兵的时候时机不太好,她自己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这好像不是巧舌如簧、甜言蜜语的场合。
“美丽的小姐,我们对你没有恶意,”用刀抵着她喉咙的人说,“只是你和那条疯狗走得太近了,近到看起来对他很重要。他连续抢了我们三笔生意。我们请你来,是想要给他一点教训。”
“那可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奥菲莉娅冷静地说,“我很久没见他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想杀掉我。”
“那不是你说了算的,小姐,请你老实呆着不要说话吧。”他笑着警告道,卸走了她身上的魔导书,用刀背拍了拍她的面孔。
她被抵着喉咙带过去的时候,佣兵正坐在角落里喝酒。绑架者的同伙走过去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他朝这边看。
“你的女人在我们手里,”他拍了一下手,“如果你还喜欢她、在乎她,能不能请你把刀丢开,然后挨一顿打呢?”
“我的女人?我喜欢她?”佣兵似乎听见了让人惊奇的话,他不客气地嘲笑道,“是你们有病,还是我今天喝醉了?”
奥菲莉娅清楚地看见他皱了一下眉毛。她熟悉这种神态,这是他觉得事情很麻烦的表情。男人眼中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担忧,非常平静,只觉得很麻烦。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是坚强的奥菲莉娅也感到有点挫败了。
他并不喜欢她,甚至觉得麻烦。
原来人丢失的记忆真的可以覆盖爱一个人的本能。
好在奥菲莉娅是擅长微笑,于是她笑着问:“你觉得麻烦吗?”
佣兵抬头看她,他杯子里的酒喝完了。女人自说自话地回答:“可这事一点也不麻烦啊?”
“让我死掉不就好了,你又不喜欢我。我死了诅咒就解除了,”她说,“你就自由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无忧无虑的,眼睛晶莹剔透,下一秒就死去好像也是一件好事。她注视着他,微笑着,居然有些歉意。
“真对不起。”她低声说,“你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这句话就像是撞针击中了子弹的底火。在那一瞬间,佣兵感到有什么东西砸毁了他。他的胸腔之中碎屑到处崩散,他的心脏血肉模糊。
“你凭什么死啊,”他忽然说,“他妈的,你不准死。”
“看吧,小姐,”拿着刀的人又笑了,他看佣兵要朝他走过来,毫不犹豫地一刀划破了她的脖子,“我说了,那不是你说了算的。”
血流下来,浸透了她的衣襟,奥菲莉娅没有痛感,只能闻到空气之中血的气味,好像有点浓,但其实也还好,她并没有在乎。
可是有人在乎。佣兵把他的武士刀解下,放在酒桌上。立刻有人从背后踢了一脚他的膝弯。
奥菲莉娅看到他的肌肉绷紧了。对方紧接着踢了第二脚。
他最后还是跪了下去。
然后那人一拳头砸在他的脸上,佣兵被砸得头一偏,唇角渗出血来。
他被人踢倒了,那些人把他围在其中,踩住他的喉咙,踹他的肚子,一拳一拳地揍他的脸。
他在殴打的缝隙里扭头看她。他死死地把她盯着,嘴唇翕动着,根本看不清他在说什么。
虽然看不清楚,可是奥菲莉娅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他一定在喊着她的名字骂她。然后说,不要死。
奥菲莉娅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仅仅是这一句话,就让她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里重新得到了往深渊之中继续走的力气。
没有喜欢,也没有我爱你。
她趁着劫持者走神,开始努力地去够他后腰上别着的魔导书。刀在女人的脖子里越陷越深,刀刃割开了她的气管,女人呼吸的时候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嗡鸣,血喷出来——
最后,在刀嵌进她的颈椎之前,她摸到了自己的武器。
“你们死透了。”奥菲莉娅说,巨大的召唤兽自她身后出现,空气因为高温变得扭曲,“我都没有让他流过血。”
她放了一把大火。
遍体鳞伤的佣兵把她从火中抱出来,两个人都狼狈极了,沾满了血,像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
她笑着吻他流血的嘴角:“实在抱歉,我忘记了,我不会痛,也不会死。”
佣兵领受了她的吻,温柔地抹了一把她脖子上伤口消失之后尚未干涸的血,简略地说:“闭嘴,你这个疯女人。”
6
“我有点想找回痛觉了。”有一天天早上奥菲莉娅说,她把她没有痛感的事告诉了医生。
医生最近来找她的频率变得更低了,可奥菲莉娅确认过,他仍像起初一样爱着她。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女人有一次无意之中发现他并没有真的去出诊。他挂上那块就医的牌子,人其实仍在家中。
他没有工作,却不太来见她。
发生了什么?奥菲莉娅不明白。
她于是变成他的病人,顺理成章地常常来找她的医生。
医生不懂以太学,认不出她身上同源的诅咒。也正因如此,她可以放心地将作为诅咒副产物的痛觉遗失交给他来帮忙诊治——虽然因为不知道病因,诊治多半没有什么效果。
她走进房间,医生的面色很苍白,最近每一次见他,他好像都在变得更苍白一些。可每次奥菲莉娅问他的时候,他又笑着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医生见她的时候越来越匆忙。他看起来真的像工作极其忙碌,有时候在简略地几句例行的问候之后他就向她道歉,说要临时出去为别人看病了。
“你好像失去痛觉许多年了,”医生说,“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找回它了呢?”
“我想要感觉疼痛,就像我能感觉到我的感情那样。”奥菲莉娅说,“我本来已经忘记了感情这回事,所以对痛感也不太在意了。人是很贪心的,找回了其中一样,就想要找回更多东西。”
“这是好事。”他轻声说,“奥菲莉娅,你变得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更好了。”
那时她是一张美丽的画,虽然时常微笑着,可总也不像个活人。现在画活转过来,比天底下最好的风景更美艳。
“我真高兴。”医生说,“看着你变得快乐起来,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奥菲莉娅抿嘴笑了起来,医生似乎想跟着她一起微笑,但他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站起来,匆忙地往屋里走去,可是来不及了,这一次无法掩饰,他在奥菲莉娅面前吐出了一口血。
血中有一些亮晶晶的碎片。浓度失衡的以太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了偏属性水晶。
她惶急地伸出手去抹他的嘴巴,血抹得到处都是。她没有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不敢问。
她也知道答案。
“奥菲莉娅,我必须得告诉你一件事。”医生拉着她去洗手,血水很快从她的手掌种被冲洗干净了,“还记得我刚开始和你说过的那个诅咒吗?我的时间快走到底了。”
他还是说了。那个瞬间,奥菲莉娅完全不能掩藏自己的情绪,纵使她没有流出眼泪,但仍失控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泣音。
“不要伤心,其实现在我已经不特别在意这件事了。”医生的语气非常平静,“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惶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死去的感觉……如果没有明天了,我今天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奥菲莉娅看着他,这人身上总有一种明亮的朝气,倘若忽略他那因为以太紊乱变得苍白如纸的面孔,只看着他的眼睛,人们绝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个不知何时将要死去的人。
“有一段时间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自己结束这种焦灼的等待,”医生苦笑道,“等死可比去死要可怕多了。”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奥菲莉娅的手背,女人感觉到他的手掌带着一种僵冷的凉意,寒冷因为接触传进她的血液之中,沁透了她的身体。
“不过那只是暂时的。有一天,我在防波堤吹着海风,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本来在中了诅咒的一瞬间我就该死了。”他继续说,神情忽然变得很温柔了,“我还活着是因为有一个想要我活着的人付出了代价、作出了努力。我现在得到的每一天,都是那个人给我的礼物。”
“既然还能活着、既然有人希望我还活着,那为什么不呢?”这一次他笑起来,唇畔的弧度是轻松而俏皮的。
奥菲莉娅注视着他那张朝日般的面孔,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在她的心脏中跳动着,没有痛感的胸腔竟感到一种针刺般的麻痹。
“这样想着,我就过得非常满足。我度过了很多晴天,见过许多美丽的花,尽我所能地救助了一些人,认识了你……现在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了。我固然很想活着,但死去并不遗憾。”他轻轻地将奥菲莉娅的手握住,将她的手掌珍宝般地放在胸口上。
“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吧,奥菲莉娅,失掉一个朋友是很伤心的,但伤心不会是人生的全部,”他轻轻地说,“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角落而已,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路上会有很多的花,替我去看一看吧。它们非常美丽,比我院子里的那些更美。”
医生注视着她,他神色很病倦,但眼睛仍然明亮。
女人知道他气力不支,替他盖上毯子。他很歉意地笑了笑,接受了她的好意睡去了。
奥菲莉娅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接着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出去。她沉默地站在开满花的院子里,不知多久,直到她意识到有个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
奥菲莉娅没有回头。
“杀了我吧。”她对他说。
那人从背后将她箍住了。那本是能让人的肩胛骨都感到疼痛的力度,但被抱住的人没有痛觉,这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抱。
“我不想见到可怕的事发生,我承担不起它的重量。”她在他的怀抱中缓慢地说,“真痛苦啊,请你帮帮我吧。”
“痴心妄想。”他嘶声说,“不如我把刀给你怎么样?杀人比被杀也不难多少。”
他将刀拔出来硬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抓住她的手,强迫她握住那把刀。
女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在他面前发出了一声嚎哭。
她说:“你要我看着你死吗?那我为什么要救你?我穿过整个艾欧泽亚,跨过一整片海,用那么多年的时间一路走到这里,让你重新爱上我,我想要的是再一次看着你死掉吗?”
武士刀落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奥菲莉娅,你觉得我没有心吗?”他疲惫地将她松开了。佣兵很少如此坦诚地和她说话,“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就可以动手杀掉你呢?”
奥菲莉娅用那种悲哀的、盲目的视线注视着他,她不坚强了,她从来没有坚强过,“我会一无所有地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变成一块永恒的石头,带着忘不掉的,沾满了泪水的一切 ……”
“带我一起走吧,别把我留下……”佣兵用嘶哑的声音说,“在接受了我的玫瑰花、接受了我的吻以后,你要把我丢掉吗?”
奥菲莉娅第二次见到他服软,原来佣兵的那双眼睛也是清澈见底的。他眼中有明亮的水光,一千个奥菲莉娅的倒影碎里面,可他不能抓住其中任何一个。
她没有回答。女人用一种温柔的语气说:“我最幸福的时候,是刚到黄金港的那天。我背对着一片汪洋大海,找到了你,你还活着。”
那一天,在烈烈的海风和阳光之中,她吻了她阔别多年的恋人。奥菲莉娅快乐地想,现在她死而无憾了。
“帮帮我吧,我亲爱的小男孩儿。”她说,“请你帮帮我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她不怕痛,又不怕死,死是必然降临的节日。她的死是挚爱之人的苏生,她的死是她的解脱。
他不能再拒绝她。
佣兵已经没有能说的话了。他明白再说下去,除了徒增痛苦,再没有一点儿好处了。
能够杀死奥菲莉娅的方法是什么?
是一个深入骨髓、穿透心脏的创口。
和恋人的血。
她被他抱在怀中,他们又像回到热恋时那样。佣兵吻她的面颊,男子冰凉的嘴唇比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脸更温暖。
“忘掉我吧。”奥菲莉娅用手指尖轻轻搭了搭他的手背,“我是个坏女人,我太残忍了。”
“做梦。”他轻声说,“你别想抛下我。”这话的语气几乎和往常一样了。
土坑挖下,棺椁置上,这个无名的小丘将多出一位无名的死者。
佣兵把女人抱起来,放进去,安置好。她那天穿着一条美丽的红色裙子,这就显得她失血的面孔太过苍白。
男子蹲下去,用食指轻轻抵开武士刀的刀鞘,切断了一朵玫瑰花的花枝,接着轻描淡写地将它别在了女人的头发上。
他迟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回住处。诅咒的回流止息了,生命力正前所未有地在他的身体之中奔流。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困顿、他疲乏至极。
佣兵没有像往常那样往床头上随便一倒,他也不再捉弄白天会醒来的医生,在某个时刻,他突然不讨厌他了。
真好啊。活下去吧。
男子端端正正地躺好,将双手交叠在腹前,庄重地、安详地合上眼睛睡去了。
明天,黄金港的太阳仍会照常升起。
7
春末的时候,一位病患康复,为了表示喜爱和感谢,给医生送来了一大束古典玫瑰。
奥菲莉娅不喜欢红玫瑰,在她不告而别之后,莱斯特尔也没给任何人送过玫瑰花。可为什么此时此刻,有种陌生的怅惘将他包围了?
医生思索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其实他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在黄金港落脚。好像因为照料一位病人、他自己被感染了。在朦胧中,他知道奥菲莉娅在照顾他。
病好之后,她就不见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到过黄金港。这个远东的城市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感觉到一种温柔又怀念的氛围,他就在这里留下,院子里种满了花。
这时,有一只黑色的鸟悄然落在窗台上,叼起玫瑰花飞远了。
那是一种说不上名字的鸟,他没有见过,也许是远东才有的鸟类吧?
医生见此微微一愣。
半晌,他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地笑了。
男子没有去追,只是把手中这瓶药剂的盖子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