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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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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是一幅一米高五米长的巨幅墨画,墨画用西洋画和日本画的结合技法描绘了大雨过后野蛮清爽的场景:羊群,牛群,马群屹立在风中,沿着丘陵盘旋而上,它们毛色飘逸,和这天地化为一体。纵得远处雷声轰鸣,烈马崩腾,万物却依旧有悠然惺忪待醒的空当做自己的旧梦。
又是一个冬天,屋外苦寒凋零,但屋内却因这画景而有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清凉地。画廊里,一个身着西洋正装三件套的男子对这些画啧啧称奇。他环视了一周,看见角落里有一个满身都是墨汁与汗水的人在画老虎——他显然是这些画的创作者。男子走过去对画匠道:
“这作画风格令我眼熟,你可是关东画派?”
画匠抬起头,他终于发现有看客来了。他作画忘我,男子的打断着实令他不畅快,但他还是礼貌地站起了身回复说自己作画不属于关东画派。男子问画匠这些绘画技法是哪里学的,可否有研究过中国王一亭和林风眠的画,画匠摇头否认,说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一直都在“闭门造车”,只是近些时日暂时栖身于这画院找块僻静地方作画罢了。男子问可否有人买他的画,画匠说未曾有人买他的画,而且他现在只靠着杂志插画稿费生活,估计很快在这画院也待不下去。
“那实属可惜,我爱好画,却见如此英才未得赏识,真令人痛心。”
男子从怀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画匠,画匠道谢收了,接着继续专心作画,而男子也不再叨扰画匠,交完名片后转身离去。过了一阵,还没等画匠画几笔,一个小工就拿着一张支票急急忙忙跑过来了。
“老师,有阔手人买你的画了,就是那幅草原,还连带有几幅山水画!”
“那让他买去就是了,等画院抽完成,再把剩下的钱给我吧。”
画匠心里愁苦着老虎的眼睛怎么画都没有门道,但小工却纠缠着他不放手。
“老师,您先别画了,您看看这支票!”
画匠无奈,只能放下画笔扫了一眼支票,然后他看见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两千日元!
大正时代的两千日元是什么概念?那时日元还没有经历疯狂的通货膨胀,与白银的汇率基本持平。往大了说,那时候东京都涉谷一百平米的土地每平四十六日元,往小了说,公务员一个月工资才五十日元。十公斤的大米一日元十九钱,从东京到上海的轮渡二十日元……两千日元,能买一辆当时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自行车,这对画匠而言可真是一笔巨款,够他在东京活好些时间了!
晚上,收拾好东西的画匠照旧独自离开画院,但他的心情和之前那么多日子截然不同。画院抽完成还约莫剩一千五百日元,握着那些钱,画匠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全东京最快乐最富有的人。虽然供给杂志社的稿子还是得画,但他今晚可不用像以前那样憋在屋子里吃便宜的纳豆了。
画匠决定外出犒劳自己一顿。
冬天,画院附近的居酒屋灯火通明,四周多是寻欢作乐的美院学生,或是顺带来画院附近散步的年轻情侣。画匠兴冲冲走进居酒屋,他避了喧嚣的人群择一处安静的角落,向老板娘点了一碗鳗鱼饭,小碟烧鸡串,还有一小杯梅子汁。
东西上齐了,画匠把食物依次摆好,而后拿出了自己近日新买的一卷画册,虔诚闭眼合掌感谢老天今日给他带来的丰盛。煤气炉子烧了,居酒屋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在拨三味线。细长琴杆,方形音箱,津轻三味线嘈嘈切切拨动着,沧桑凉薄的女声上下起伏。兴许是因为这演奏,来居酒屋的人愈来愈多,一会的功夫就挤满了人。
“介意我坐你对面吗?”
三味线声中,画匠睁开眼,他看见下午遇到的那位西装男子站在他身边笑。他端着的漆盘里也放着一碗鳗鱼饭,一碟烧鸡串,但他没要梅子汁。
男子拿了一瓶画着樱花的黑瓶清酒。
“无意打扰,但我没地方坐了,似乎只能坐你对面。”
“请坐吧。”
男子大大方方入座了,而画匠觉得异常不自在。画匠一日内基本不说话,专注作画的时候可以连续一周不和人说一个字,吃饭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找块地方安安静静吃。他特别不擅长应付陌生人,有陌生人坐对面就会分外难受,所以他现在格外不想和男子说话。
“你似乎不爱说话。”
“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抱歉。”
“也是,像你这样画画的,大多都厌恶被人叨扰,毕竟心神都分在作画上了。”
尴尬的气氛中,画匠僵持着拿起筷子,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和男子对谈,但男子却显得很随意自在,好像与画匠认识很久似的。
“来谈谈画吧。”
画匠一个劲扒拉鳗鱼饭,男子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他好像对美术格外感兴趣,而且造诣颇深。片刻的功夫,男子从浮世绘的铃木春信,鸟居清长,歌川广重聊到西洋画的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然后又谈到中国的顾恺之,张择端,赵孟頫。
“你的画很明显是浮世绘训练出身,加了西洋画的技法,不过又和当下市面上的日本画与众不同。也许乍一看你的画很柔,但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力量——你是一个柔情且决绝的人。”
画匠根本不想说话,他现在只想赶紧吃完东西走人,但男子却像是很了解他似的,逐笔逐画地分析他这个人的性格,仿佛透过那画就可以把他看得精光。然而听着听着,画匠发现这男子说的好像还真有点理——比如他做事和作画的时候确实都很容易钻细节方面的牛角尖,又或者在画石头的时候喜欢刻意夸张地表现出棱角……所以最后,寡言少语的画匠还真和这男子攀谈了起来。
“看,我说吧,从画里是能窥见一个人的本性。”
男子怡然自得倒了一杯清酒,又给画匠倒了一杯。画匠婉拒了,说自己不爱喝酒,但男子却很执着,说所谈正酣,若是不喝酒便扫了这兴致。画匠挡不过,只能喝了一杯,一口下去,酒精冲喉咙。男子又点了烟,问画匠要不要来一根,画匠坚决摇头,说“家里的猫不喜欢他抽烟”。
“你家养猫吗?猫那种生物,性情古怪,阴阳不定。”
男子莞尔一笑,抽了口烟吞云吐雾,
“总之,难伺候得很。”
“还好吧,猫其实挺腻人的。”
接着男子又给画匠倒了酒,一杯接一杯。转眼间黑瓶樱花都快空了,画匠还像没事人似的好生端坐在对面。
“看不出来,你酒量怎么这么好?喝不醉说明活得太清醒,这可不是件好事,尤其对你这种绘画天才而言。”
“我不是天才,我画了很多才勉强成现在这样。我之前确实见过一个绘画天才,是一个蒙古牧民女孩子,没受过正统训练,日常也没机会练习,但有极强的天赋。”
“看来你去过蒙古,来谈谈怎么样?”
鉴于之前赫定的教训,画匠现在对陌生人的套话格外提防。他听这男子问起蒙古的事就直截了当拒绝了对方,然后说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他要离开了。
“不谈也罢,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画的。”
男子没有对画匠继续纠缠“蒙古”的话题。
“你的画?”
“你手里拿着我新出的画册。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画匠看了一眼画册的作者名字,上面写着“伊势月”三个字。
“我都买你画了,你居然还没记得我名姓,真伤人心啊。作为赔偿,这下你可要抽一支烟了。”
伊势月送给画匠一盒烟,画匠接了,揣进了衣兜里,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家里的猫真不喜欢我抽烟,请别为难我了。”
“你会喜欢抽烟的。”伊势月看着画匠自顾自笑道,“我画画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些排解,要么喝酒,要么抽烟,要么和人睡觉。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会有很多灵感。”
“我不喜欢抽烟。”
画匠对伊势月重复了一遍。
“不要掩饰。我刚刚朝你脸上喷烟雾的时候,你完全没有一点反感。”
画匠觉得伊势月语气非常冒犯,他有些心生不悦。
“把烟雾往别人脸上喷,这很无礼貌。”
“习惯就好,在中国的烟馆子里,大家都在互相朝着对方的脸喷烟。我去过中国不少地方,毕竟画画只是我的副业,我的正业是西伯利亚驻军参谋部武官。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那里和苏军打仗了。说起来,你听过伊万诺夫这个人吗?”
三味线戛然而止,悲怆的女声延长了一个小调,似乎在刻意强调着什么。
“没有。”
“伊万诺夫是个兴红人物,谁用武士刀斩了他的首级,谁就能得到天皇表彰,虽然我还未曾与他谋面,但杀死他的必须是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我所言说的可句句事关日本的国家荣耀。”
“我不关心。总之一边当军人一边画画,挺好的,请继续加油吧。”
“我以为你会感到惊讶。”
“并没有,我只是为你的无礼感到惊讶。”
画匠语气轻轻淡淡的,他对伊势月这番说了,然后拿着东西离开了居酒屋。晚上九点左右,散了一会步的画匠回家了。晚上的寒风让他已经清醒了九分,所以他准备洗完澡后就去继续画稿。
“咔啦——”
洗完澡,画匠从奶箱取了瓶牛奶,然后继续回到自己赶稿的小桌。燥热的黑暗里有一盏小小的灯,灯下是画匠的画稿。画匠拿着笔给画稿勾线,而房东放的收音机在隔壁吵闹地喧嚣。收音机里在放《樱花》,三味线和鼓的声音蹦蹦当当传出来,显得这小方桌像祭祀台。
さくら,さくら,弥生の空は;
见渡すかぎり,霞か云か;
いざや,いざや,见にゆかん……
一只飞蛾扑向画匠面前的煤油灯,把玻璃罩子也撞得蹦蹦当当的。画匠把煤油灯提开,而这飞蛾还是不顾一切冲向火焰。画匠熄灭了煤油灯,用手轻轻捉了那飞蛾,然后把它从窗户边放了出去。飞蛾离去了,画匠又一次点燃煤油灯,但在他勾了一会线稿后,那倔强的飞蛾又直冲冲飞进来了——它三番五次扑着那玻璃罩子里的火焰,发誓要与火焰融为一体。在撞了多次后,这飞蛾终于带着遗憾死去了。
它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死在了画匠的画纸上。
“真是离经叛道的爱啊,明知道会燃烧殆尽。”
画匠默默念了,然后将这飞蛾小心翼翼移开了画纸。他继续给画稿勾线,但心却被这飞蛾搅乱了。这时收音机里的《樱花》也停了,一个抑扬顿挫的男声传了出来:
“去年九月,苏白将领,亚洲骑兵团领导者罗曼·冯·恩琴被苏联红军于新西伯利亚处决,苏联远东军将领伊万诺夫·布拉金斯基亲自对恩琴进行了审判,并将恩琴送上绞刑架。今年,苏联宣布将进一步推动蒙古独立计划,并全力支持蒙古建国。围绕内外蒙,日俄矛盾进一步加剧,双方势力陷入新的僵持阶段。为与苏俄邪恶的远东势力抗衡,日本计划于今年加派西伯利亚驻军,与苏军部队进行正面战场对决——”
“日本进一步投资中国东南沿海工业建设,为扩大军事行动作后备支持——”
“直奉战争后,中国东北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大规模整改军力,将部下杨宇霆,王——”
听到“中国”,“张作霖”,还有那个“王”字,画匠立即放下了笔。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听,房东就把收音机换了台,接着就是一声悠扬的“呦咦——”。
“关东地区横纲相扑晋级赛,四强争霸!”
画匠站起身,他焦急地听着门外的声音,想再捕捉到一点关于那位“王”的消息,但房东一直在听相扑,听着听着还手舞足蹈开始对着窗户乱叫。
“观众老爷们,请全力为您支持的选手下注!”
画匠本想继续画画的,但现在他实在是被扰得静不下心。他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最后抽出放明信片和信件的盒子一一翻看。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已到苏州,一切都好……以后不寄明信片了,有惊喜,注意查收。”
这家伙!每次他回信的时候都是长长的两三页,结果收到的只有三言两语的明信片。这段时间可好,不知怎的连明信片都没了,空有那句神叨叨的“惊喜”。画匠把这明信片挨个念了过去,最后懊恼地盖上盒子。刚刚恩琴被处决的消息让他实在是心神不安,他总觉得这“爱折腾”的王参议也出了事,也要被张作霖“处决”。
收音机里播报的一般都是重要消息,王参议该不会——
楼下电话响了,房东接了,然后没好气地朝着二楼吼了一嗓子:
“本田老师,找你的!真是的,白天来了人修电话线,结果现在怎么话筒还是有杂音?”
画匠披了衣服走下楼,接了电话,发现是印刷厂的负责人。
“不好意思,老师,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减印五百册,因为您画的这种画整体评价不太好,我们担心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吧。”
画匠听罢礼貌地回了,他挂断了电话重新走上楼,翻开书架上的《文艺风评》找有关自己画册的评论:
“四不像,是对日本画传统与权威的颠覆。”
“有点关东画派的意思,但所差甚远。”
画匠之前总觉得自己一个劲画自己的画就好,其余一切不用管,所以画院回寄的这些《文艺风评》都没看过。结果今日一路看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画反响平平,有评论也是三言两语几句,或者索性就是抨击,唯独一个叫“伊势月”的画家在为他辩护,并且提倡画坛要“兼收并容,鼓励新人”。
“伊势月,出战西伯利亚的日本军人……”
画匠盯着“伊势月”这三个字若有所思,他想着之前遇见的那个人,觉得内心无比纠结。而正当他疑虑的时候,楼下的电话又响了。
“本田老师,你怎么回事,又是找你的!”
房东又开始吼,而画匠现在是彻底不耐烦了。他衣服都没披,径直走下了楼,接起电话解释道:
“印刷厂的负责人先生,您好,十分感谢您大半夜打电话通知我画册印刷的事,只是现在时候已晚。虽然我不介意继续工作,但您现在打电话来实在是有些叨扰这房里的其他住户——”
画匠压着火气,而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阴沉严肃。
“哼,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在偷懒。我告诉你,现在一本画册都不给你印了,不仅如此,我还要你以后在东京赚不到钱,彻底变成穷光蛋!”
这粗鲁的回复听得画匠一脸疑惑,他看了看听筒,想这印刷厂的人是不是大半夜醉酒喝高了。他犹豫了一下,问电话那头到底是出了什么纰漏,结果对面直接回复说“印刷厂破产了”。画匠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是啊,所以赶紧收拾好行李去中国投奔熟人去吧。我给你个好心的建议,小子,你可以去苏州城东北隅拙政园找王先生——”
“是你!”
画匠惊奇地叫出了声,他没想到这就是明信片里的惊喜。
“啊哈,怎么样,学得不赖吧!之前你在信里提过印刷厂负责人嗓音低沉,总是丧着脸,说话有很重的关西腔,我就记着了。你看,还真把你骗过了。”
对面的声音显得洋洋得意,这老虎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没想到你可以把电话打到这边来……啊!这白天修电话的人是你找的?”
“不然呢,东京通讯帮你做慈善?你现在享受的可是和政府办公一样的待遇,属于东京少数几个非政府厅却可以接越洋电话的。我算了下,今天我们大抵可以聊两小时。之前我实在是太忙了,通宵达旦忙各种事,都没空好好给你回信,更没时间和你谈什么感情,真的对不住你,明明之前——唉!当下一切都好了,我也有空了。这个电话算是补偿,怎样?”
“电话费不便宜吧?”
“还行,一分钟二十日元。”
两小时,也就是两千四百日元。这个数目让画匠觉得两眼一抹黑。他想要当即挂了电话,但却被对面制止了。
“急什么,还没告诉你呢。我发了,我在苏浙猛赚了一笔,如今的我富裕到你无法想象。”
“你到苏州才多久,转眼间就‘富裕到我无法想象’?”
“哪里哪里,现在我可是日进斗金的企业家,要不然我之前都在夜以继日的忙活啥呢?什么时候来找我,来春三四月?太迟了,现在就来吧,我想你了。”
画匠从电话里听见王督统的笑声,但他完全不知道这王督统怎么突然成“企业家”了。他还没问,结果这王督统又来了一句,说等画匠下次去找他的时候可能会被“吓一跳”。
“吓一跳?你现在语气很猖狂啊,等等!你该不是被张作霖处决了吧?”
画匠急忙问王督统,而王督统却嗤之以鼻:
“被张作霖处决?笑话,今非昔比,有钱就是爷,我现在可成势力主子了。”
“你这到底都在苏州干了些什么啊?听你电话,我感觉你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王督统的话令画匠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顾虑。
“不要担心,我在江南做丰功伟业,好得不得了,可以说迄今为止我还没这么好。嘿嘿,担心我吗?如果担心就快来苏州找我吧,求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