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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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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您要来一杯咖啡么?
1.
这是我的休闲小屋在米花镇开张的第一天。
我从小在外地长大,却对米花镇早有耳闻,也向往已久。听说这里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民风淳朴,和谐安宁,虽然并不是很富裕,而且工作辛苦,但每个人都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希望。
“要珍惜这样的小镇啊,”穿着碎花围裙的母亲曾一边研磨咖啡粉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我感叹,“这年头,晚上能安心出门的地方不多了……”
是的,咖啡,一种神奇的食物,听说它的故乡在大海那边,历经颠簸才抵达我生长的小镇。母亲是镇上有名的厨师,能把各种平平无奇的食材变成独具特色的美味佳肴,咖啡就是由她琢磨成许多饮品和餐点的配料才在镇上推广开。
我从小就被那种焦香与苦涩纠缠在一起的味道所吸引,其他小伙伴也一样,放学后三三两两挤在我家店铺几乎成了常态,这似乎是种本能;但母亲总是义正言辞地拒绝让我接触,最多在她制作咖啡的时候围观、品味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即便如此,这也是我上中学之后才得到的特许。
为什么?不光是我,连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个交给她咖啡的人嘱咐过,不可以让小孩子接触这个。她恪守约定,没有半分逾越。
纵有万般无奈,大人的告诫总是要听的。时间宛如门前溪流里的水,静静淌着,带走了暮春的落花、盛夏的水黾、清秋的枯叶、寒冬的冰凌,我就在一年复一年的飘香中长大,带着对未来和咖啡无限的美好期许。终于,我成年了,继承母亲的手艺和事业之后满怀信心地来到米花镇,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准备打造出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这是我的休闲小屋在米花镇开张的第一天。
2.
休闲小屋出乎意料的受欢迎。
早上我会烤一些热腾腾香喷喷的面包,麦芽的芬芳弥漫在整条街上,调动起肠胃的活力,为人们即将到来的一整天的繁忙提供能量。我更擅长蛋糕、饼干、甜甜圈之类的甜点,所以相比为制作午餐而奔忙,我更倾向于腾出时间准备最符合大家口味的优质下午茶。面包干配奶酪,曲奇用果酱点缀,切成小块的精巧三明治同样是拼盘的主力,水果或者蔬菜沙拉点缀其中。当然,下午茶最不能缺席的就是饮品,果汁、茶之类的饮品可以缓解甜腻感,因此一直大受好评,几乎每单必备。
其中最热门的要数咖啡。
我跟着母亲学习厨艺的这几年经常接触咖啡,早已没了儿时的新鲜感,只把它当做一种稀松平常、与其他原料无二的食材。但令人惊奇的是,米花镇的居民此前没见过这种外乡作物。他们就像当初的我一样,对未知食物保持着本能的警惕,又情不自禁的被那股醇厚气息引诱,在两种体验间徘徊,踌躇不定。最初几天没有卖出去一份,后来陆陆续续有几位好奇心强又胆大的客人做出尝试,自此一传十十传百,咖啡的名声逐渐传遍整个米花镇。
然而,这毕竟不是人们传统饮食习惯中的饮品,除了慕名而来挑战未知的顾客,那股苦涩到头皮发麻的味道劝退了不少人。我花了些时间打磨厨艺,学着母亲的做法把咖啡改良,碾成细碎粉末揉进蛋糕和饼干里,或者用牛奶和茶调配,效果出奇得好。牛奶绵柔的甜和咖啡香醇的苦各有特色,彼此互为补充,掩盖了对方的缺点,在交融中升华出新的奇妙。
完美。
希望大家能喜欢。
3.
事实上,这批新产品一经推出,就接连几天创下销售记录。
有必要澄清,我依然严格遵守着母亲传下的规矩,并没有做出类似为了扩大受众故意调整年龄限制之类的不负责任的行为,相关提示始终在菜单和店里的墙壁上用工工整整的大字突出标注。但正因为有了这个规定,被生活压迫的大人们仿佛在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的工作之余找到了“特权”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并且深深迷恋上了曾经被嫌弃的咖啡,使之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在每天大多数人下班的时间点,店里常常迎来成年顾客的高峰。一个又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推开擦得闪亮的玻璃门,迈进这个暖洋洋的、蒸腾着各种香味的小屋,或几个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或独自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内一角思考——又或者什么都不想,在发呆中获得短暂的自我解脱。
咖啡通常是订单的主角,低浓度酒精饮料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镇上有酒馆,肆意挥洒烈酒、汗水和眼泪并不是小屋的主打特色,最多配一点调节气氛的鸡尾酒,恰到好处。不过最令我吃惊的还是咖啡慕斯的销售量:烘烤到松软但有弹性的蛋糕与打发的软绵奶油依偎在一起,点缀上樱桃或草莓——视季节而定,摆盘时放一片薄荷叶衬托,这就是当红的明星产品。
长满络腮胡的大叔一个人捏着小勺默默品尝慕斯蛋糕的画面看起来确实有不小的冲击力。认真思考后,我得出了看似不可能的唯一结论:成人、尤其是男人们并非不爱甜食,他们只是接受不了小孩子的甜腻口味,而咖啡的醇厚焦苦恰巧将慕斯浮夸的甜度沉浸下来,调节到合适的层次,就像牛奶咖啡一样,不同食材在精心烹饪下碰撞出了难以想象的味蕾奇迹。
毕竟,没有人能拒绝甜食带来的快乐,对吧?
称颂那个无名氏吧!为了他首先把咖啡当作食材使用的创举。
4.
可惜,好景不长,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咖啡具有浓厚兴趣的不只是大人,还有镇上的孩子们。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他们在每天放学的时间点经常结伴而行,或装作路过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然后留恋着回头嗅闻空气中弥漫的芳香;或缠着我撒娇卖乖,得到一张角落里的木桌作为根据地,一边咬着果汁的吸管一边向端着咖啡高谈阔论的大人投去艳羡的目光。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我看着他们,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对于这些自以为瞒天过海、其实是我玩剩下的小把戏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们去了。
然而,我的宽容似乎被当成了纵容。前面提到过,这些小家伙们分为保守派和主动派,而主动派里的头目,就是那个几乎天天都在放学后以“聚众学习”为由赖在我店里不走的男孩,名字叫林唯。有时候是率领一帮小伙伴到木桌旁坐下,以交流讨论为由行饱咖啡眼福之实;其他时间,他会独自前来,规规矩矩坐着,似乎是观察又似乎是在沉醉——连同咖啡和享用咖啡的形形色色的大人们一起都是观察目标。
比起其他单纯对咖啡感兴趣的孩子,也许他更好奇咖啡那种令人沉迷的魔力和一杯咖啡折射出的人生百态。
如此相安无事,倒也不错——直到某一天。
那天,小屋照旧在大人下班的高峰期忙碌不堪。人们神色匆匆,来了又去,仅在休闲小屋享受片刻的欢愉,却弄得我像全力工作的机器一样连轴转,穿着继承自母亲的碎花围裙来来回回跑动,自然没有闲暇去顾及角落里的木桌。又一位客人需要点餐,我忙不迭的过去,处理好订单后一个转身——
林唯趴在吧台上,正偷偷摸摸伸手去够储藏罐里的咖啡粉。
“不许动!”
店里人声嘈杂,我的声音并不洪亮,不仔细听就很难辨别。但可能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这一句警告话音刚落,林唯立刻触电一样缩回手抬起头,慌慌张张寻找我的身影。我用胳膊夹住记录本大跨步走过去,他下意识往后躲,直到后背靠上墙壁,双手拧着衣角纠结在一起,抬头瞄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脚不安地小幅度来回挪动。
确认咖啡罐还在原来的地方好好待着之后,我走到他面前停下。
“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什么……”
“嗯?”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是什么味道的。”
“哪个?”
“就,那个。”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吐出几个不明所以的音节。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身去储物柜拿出一小布袋还没有磨粉的咖啡豆,拎着栓绳在他面前晃晃。
“首先,它的名字叫‘咖啡’,而不是‘那个’。我一直以为只有故事书里没有眉毛的大鼻子秃头反派才不能直呼其名?”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迅速噤声。
“其次,我已经明确标注小孩子不可以碰这个。”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会为我的行为负责,但是请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当然不会告诉其他人,也不会惩罚你,不过你必须保证长大之前再也不能打咖啡的主意,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他忽然反问,“为什么不能给小孩子喝咖啡?”
简直是废话啊小家伙,我当然不知道。我也试着去查过资料,但始终没有得到过很有用的信息。或许有人能解释明白,但我一定不认识他。
然而,显然不能这么回答。
“因为,嗯……小孩子的大脑还在发育,咖啡里面有一些物质会对此产生负面影响;并且,咖啡会带给人愉悦感,时间长了就容易上瘾……”
“大人不会上瘾么?”
“呃,可能会,不过概率小一些?”
“而且,如果感到愉悦就会上瘾的话,我吃糖还很快乐呢,这也会上瘾么?”
“……”
“更何况,”他叉起腰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我是中学生,已经不是小孩子,应该有权利决定是否食用咖啡,这是我自己的事。”
“驳回!”终于绕回到我能作答的问题上了,“按照规定,你还没有到成年的年龄,虽然不是小孩子,但也不是大人。”
“制定标准的依据是什么?随便划线?难道就以某个日期为界,前一天我还什么都不能做,第二天就能喝咖啡、酗酒、抽烟了?”
“总要有个统一标准。”很好,我几乎被逼到咬牙切齿了,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难对付,“不许反驳!咖啡在我手里,现在听我的。”
他乖乖闭上嘴,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肩膀不自觉地塌着。
“对不起。”闷闷的声音传过来,听得人心里发堵,“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我因为想喝咖啡被母亲斥责的那个下午。
是他的错么?
是我的错么?
还是咖啡的错?
我呆呆发愣,一时间相对无言。他不敢抬头,瑟缩着鞠个躬转身就走,颓然的身影抹着眼睛推开玻璃门,即将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等等!”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每天下午我都要制作咖啡,如果你真的好奇可以在放学后来旁观——但,只能旁观,不许擅自乱动东西。”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
“你的伙伴们想加入也可以,不过规矩同上,而且不能是小孩子。”
我摆出自认为最严肃的表情,可惜,从他闪着光的眼睛和欣喜的欢呼声来看,威慑力似乎不太够。
罢了,又不是搞什么威慑纪元,随他去吧。
5.
传说曾经有一个人想解决洪水泛滥的问题,于是将所有河道堵上,却适得其反,四处汪洋一片。
后来他儿子接替了他的工作,规划好河道,或开凿,或疏通,水归水、土归土,大家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虽然不是圣人,但我同样倾向于认为堵塞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毕竟分析问题不能用主观唯心的视角,你管或不管,水就在那里,自然而然产生并且积蓄。林唯说得有道理,蓄洪蓄了十几年相安无事就装作水不存在,等到某个特定的时刻开闸泄洪,却不想让它一泻千里在下游泛滥成灾,怎么可能呢?
我不禁为自己的机智鼓起了掌。
第二天,林唯就带着几个熟面孔准时出现在小屋门前。我热情地欢迎他们,带着他们参观工作室和储藏间,并且演示了咖啡从磨粉到冲调的一系列操作。众人看得蠢蠢欲动,甚至有胆大的男生试图用手指捏一撮咖啡尝尝,还不待我开口,小群体里目睹了全程的唯一的女生已经义正言辞地阻止了他。
“不可以。”她轻哼一声,“不许乱动,否则就剥夺你参与的权力。”
那男生立马收回手,连连向我道歉。我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下次注意,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给林唯竖起大拇指,他反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子悠她是我们班班长,很有威信的。”
“下次单独带她来,我给你打折。”
“她只是我朋友!”
行吧,作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成年人,调笑未成年的事情必须掌握分寸。我笑笑没再接话,继续今天的参观项目。
参观完毕,他们又回到了根据地——那张木桌旁边,我则趁机拿出烘烤好的咖啡慕斯给他们品尝。这个是新调配好的未成年专属版本,适当调整了各种食材的比例,尤其是把咖啡的成分严格压制下去。不过这只是暂时的,随着他们的成长,我会在未来继续适时改变配方,满足小家伙们的需求。
这是我作为成年人的责任,而他们最好的回馈,就是连一向矜持的子悠都把盘子上的蛋糕渣刮得干干净净。
有谁能真正拒绝美妙的咖啡呢?
等收拾好残局,马上就到成年人的盛宴时间了,虽然意犹未尽,但他们在林唯的带动下仍然主动表示感谢并提出离开。我送他们到门口,少年们挥手告别,小屋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等大家都离去,自愿帮我招呼的林唯也准备回家。我抬头看看天色,不经意地瞥见街对面的树后有个鬼鬼祟祟向这边张望的男孩,于是随口问道:
“那也是你的同学么?”
“谁?”林唯顺着我的视线偏头看去,“哦,那是阿辉。”
“你没有邀请他?”
“请了,但是他说他妈妈警告不许靠近你的店。”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翻个白眼,似乎对提到的人非常不满意,“那女人非要说你不允许小孩接触咖啡是因为咖啡本身是个坏东西。”
“哦豁,天大的冤枉。”
他嗤笑一声,狠狠地用鼻子喷气。
“不用理她。”
6.
生活在点点滴滴的琐碎和平淡中继续,我的迂回思路终于经受住了实践的检验:以林唯为首的一批主动派青少年彻底习惯了咖啡的存在和他们与咖啡若即若离的关系。简单点说,他们依旧会经常来我的小屋休闲聚会,依旧喜欢咖啡独特的魅力,但早已没了那股对成年人“特权”挑战的刺激感或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感,总是自觉与其保持适当的距离,哪怕我把刚刚冲调好的香浓咖啡摆在面前也无动于衷——不过咖啡慕斯和咖啡饼干之类的边界模糊的食品成了消费重头之一。
但至少是个好现象,对吧?他们已经对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该碰形成了自己的独到见解。模刻里长出来的树很容易畸形,反而是用绳索木棍等物品牵引支撑更能使树茁壮成长。
唯一可惜的是阿辉仍旧不肯靠近休闲小屋,但也不会离开,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周围徘徊,伸长了脖子张望,仿佛在憧憬什么美丽新世界。某天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捅捅林唯示意他去把这位可怜的小伙子带过来。他无奈地放下果汁叹口气,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跳下高高的吧台椅,迈着步子朝门外走去。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阿辉不仅没有任何欣喜的表现,反而像见了恶鬼一样躲着林唯,见他靠近撒腿就想跑。林唯抢先一步堵住他的去路,耐心地说着什么,反而是阿辉激动地挥舞着胳膊胡乱比划,甚至涨红了脸直跺脚,想伸手推他却又中途缩回来,最后干脆绕开林唯跑掉了。
等林唯回到座位上,我忍不住询问:
“阿辉怎么了?”
“怕被他妈发现又得挨打,说什么都不肯来。”
“挨打?又?”我吃了一惊。
“是啊。”他面无表情地用吸管搅动着冰块,“那女人,经常不回家,回家之后但凡有一点不顺心就给他甩脸色,弄不好就要挨打。”
“那他父亲呢?”
“不知道,据说常年在外地工作,至少我们没见过。”
“告诉老师啊,老师不管?”
“他成绩不好,原本老师就不想管他,我们看他人不错才愿意带他玩。谁知道他妈是个那样的,但凡有一点小争执就要到学校闹,闹得老师和同学都怕惹事不愿再理会他——哦,对,听说每次闹完之后回家还要打他,因为他又惹事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畅聊的话题,林唯没再吭声,匆匆喝完果汁道谢离去。我摸着咖啡罐唏嘘一阵,很快也因为忙碌把这件事淡出了脑海。人与人的命运不尽相同,我既没有自信说出“我完全理解”这句话,更没有资格对其他人苛刻——甚至有可能在对方眼里我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一个。我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休闲小屋,尽可能为大家提供美妙的享受。
或许等到阿辉成年后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一切了,再邀请他来坐一坐也不迟。
啊,他一定对我不熟,甚至十分戒备,让我想想该怎么搭话。
请问您要来一杯咖啡么?
7.
没想到在那之前我先用上了这句话。
又一个令人困倦的慵懒午后,阳光肆意的从玻璃窗撒进来,把桌椅都烘烤得暖呼呼。我乐于让金灿灿的光帮忙给店里消毒,特意把窗帘全部升到最高,窗户开到最大。微醺的风钻进来打招呼,我懒懒的睁眼看着面前垂下的发丝随风而动,模糊的影子在吧台上摇摇晃晃,又把眼睛阖上往臂弯里蹭了蹭,继续维持趴着的姿势假寐。
忽然,玻璃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紧接着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我迅速爬起来坐直。
“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
出乎意料,一个黑人小哥——不是肤色深,是单纯的黑色人种。米花镇并非那种很开放的大都市,别说外国人了,连外地人都不多见,否则也不会连咖啡是什么都不知道。能在这里见到一个异国客人纯属惊喜,我微微一愣,像往常一样询问。
“你好,我听说……这里,只有你卖咖啡?”
他说话很慢,发音也有点别扭。
“是的,先生。请问您要来一杯咖啡么?”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刚才我问的人都不太会。”
“上学的时候学过。其实,大人们不会很正常,但是孩子们也有在学校学习你们那里的语言,如果需要问路之类的可以问他们。”
“哦,那太好了!一杯咖啡,加一块糖,谢谢,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到咖啡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卖的——除了你的店。”
“在我搬来之前,这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咖啡是什么。”我一边制作一边无奈感叹。
“哇,那真是太遗憾了,咖啡是非常美味的饮料,我离不开它。”
“刚到米花镇吧?来旅游?”
“不,只是路过,需要采购物品才多滞留一天。”
“路过?你来自哪里?”
“高潭。”
“高潭!”我瞪大了眼,手上的动作也一起冻结。
“呃,抱歉,吓到你了?”
“不、不,没有,是我失态了,抱歉。”
我没有再说话,全心全意投入到咖啡的制作中,小屋里又安静下来。步骤很简单,没过一会,热气腾腾的咖啡已经端到了小哥的面前。
“请慢用。”
“冒昧问一句,请问您方便和我聊聊么?如果不打扰的话。”
“没问题。”
我回到吧台倒了一杯柠檬水,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励,这才抱着玻璃杯坐到了小哥对面。岂料,他看起来比我还紧张,甚至忐忑地揉了揉鼻子。
“这样是不是有点奇怪?实在抱歉,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没关系。您想聊点什么呢?”
“我?其实……我只是看你对高潭的反应比较大,猜测你是不是有些疑问?你可以随便提,只要我知道,一定如实作答。”
“那里……听说很乱?到处都是酒精、咖啡、烟草,什么的……”
“没那么夸张,但是也差不多。”他反而对我的问题感到疑惑,“有什么奇怪的么?”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那些东西在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开放罢了,所以难免有些好奇。”
“很正常啊,”他倒是对我的说法坦然接受,甚至笑得很洒脱,“米花镇的居民不理解你为什么卖咖啡,你不理解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咖啡,这都是阶段性困惑,迟早有一天大家都会明白的。”
“或许吧,但是从目前来看……我们很可能不会发展到你们那个地步。”
他颇为不认同地摇摇头。
“如果你是担心混乱,大可不必。的确,表面看起来我们那里咖啡酒精烟草泛滥;但事实上,不是这些东西创造了混乱,而是即将陷入混乱的人选择了这些东西作为宣泄口。如果你更喜欢现在保守一点的生活,那么最应该做的不是打压东西,而是教导人们怎么正确对待这些东西,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我们还聊了很多,我也给他推荐了咖啡慕斯,收获一份由衷的好评。临走前,他向我购买了一包咖啡粉以供路上享用,并且再一次叮嘱我:
“是人选择了东西,而不是东西决定了人。咖啡很好喝,咖啡慕斯也很好吃,既然你是卖咖啡的,那就从咖啡开始实现你的理想吧。”
“谢谢你的建议。”
“还有,你做含咖啡的东西很出色,可以考虑一下做咖啡糖之类的零食,这样我就可以带到路上吃。”
“会做的,欢迎你再来品尝啊。”
“有机会的话,一定。”
8.
咖啡糖。
我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负责转笔,眼睛盯着咖啡罐,若有所思。
说干就干。
可惜,糖果的制作方法和糕点并不相同,比例很难把控,鉴于糖果的主要受众是未成年人,我仍然需要严格控制咖啡含量。这并不是一个简单改变食材就能完成的工作,我暂时保守着研制新咖啡食品的秘密,准备给青少年们一个出其不意。林唯他们来了一天又一天,阿辉远远地望了一天又一天,我也偷偷尝试了一天又一天。好在遗传自母亲的那点厨艺天分尚且发挥着作用,虽然过程曲折复杂历经失败,不过第一批咖啡糖总算成功出炉!
我甚至特意把它做成了咖啡豆的形状,为了满足小客人们那一点不知还是否存在的对咖啡的幻想。至于味道……我一向是个谦虚的人,但不得不说,这是绝对可以和咖啡慕斯比拼销量的杰作。
不,不可以,我是一个追求卓越的人,第一批试验品必须先让熟客品鉴。
心有灵犀似的,第二天林唯就带着主动派的大部分成员打卡般准时在小屋集合,说说笑笑欢乐依旧。我强忍着激动像往常一样招待他们,一直等到聚会结束众人在门口分别,这才把惊喜抱出来,人手一颗。
“您不是说……”
一干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林唯禁不住发问。
“这不是咖啡豆,是咖啡糖。”难得能吓到他,我笑得十分得意,“试试看!”
我搂着糖罐看他们把“咖啡豆”放进嘴里,都能想象到入口时层层剥开的丝滑,醇厚的苦香慢慢融化充斥在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勾出萦绕不绝的回甘。果不其然,少男少女们纷纷露出震惊陶醉不知所措意犹未尽等若干混杂的表情,最后集体眼巴巴地盯着我——和糖罐。
“怎么?还想吃?”
齐齐点头。
“但这是我准备卖的啊,”我故作苦恼状,“所以——”
“每个人最后三颗!”
看着这些年轻人拿到糖蹦蹦跳跳欢快回家的身影,我只觉得自己老了。
9.
第三天,他们全都没来,我照常做生意,只有在磨咖啡的时候觉得店里空空荡荡,少了些什么。是学校活动么?
第四天,连光临的大人都少了,来的人也不像之前那样狂欢放纵。站在吧台后面忙碌,窃窃私语的交谈被嘈杂声音冲淡了听不真切;去餐桌间派送订单,零零碎碎的议论戛然而止。
我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事情,那些躲躲闪闪的古怪视线与我无关。
第五天,似乎有人在对着小屋指指点点,生意和昨天差不多,只不过卖菜大婶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没有注意到她打量审视的目光,迅速装好菜,在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啰嗦之前快步走回小屋。
天阴沉沉的,光线被阻拦在外面,暗淡云层黑压压的堆积起来,仿佛在不断向大地逼近。空气里散布着水气,闷得人喘不过来,雨燕无头苍蝇似的上下翻飞,却也逃不出这个天气。我坐在小屋门前的石阶上,叉着腿,闭上眼睛冥想。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沉重,最后在面前停下。
我长舒一口气睁开眼,林唯捏着拳头,面露忧色。
“您……”
“嘘。”我打断他,“进来说吧。”
他点点头,径直走到吧台边,慢吞吞地爬上高脚椅。我给我们两个人各自倒了一杯柠檬水,坐到他对面。他小声道谢,迫不及待地喝一小口,然后攥紧玻璃杯,抿了下唇。
“您都知道了?”
“不,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等你来告诉我。”
“子悠出事了,阿辉干的。”他试图保持面无表情,但声音免不了有些抖,下垂的眼角嘴角还有发红的眼眶让他看着随时都能哭出来。
“怎么回事?”
“那天,拿到咖啡糖之后,我们各自回家……子悠和我们不顺路,是自己走的。阿辉当时也在,他以为你发给我们的是咖啡豆,就尾随子悠到没人的地方……”
他哽了一下,继续说道:
“子悠想反抗,惹怒了他,被打成重伤。”
“有生命危险么?”
“没,我去她家里探望过了,休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健康。但是她受了惊吓,现在精神有点……她父母表示这事和你没关系,他们会追究阿辉的责任。”
“然而,看起来我还是有麻烦?”
“是阿辉他妈,那疯女人非说是你害了阿辉……”
我了然地点点头。他反倒急了,像头发怒的小狮子,扒着台面往我这边凑。
“明天,就是明天。阿辉那边基本尘埃落定、形势不能逆转了,等他们腾出手,明天就要来找你的麻烦。”
“所以呢?我能做什么?”真神奇,这种时候我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道歉?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跑?我的店还在这里,我能去哪儿。她想来就让她来好了,虽然不欢迎,但我总不能阻止她靠近这条街?”
他该回家了。我撵他走,林唯几步一回头,踌躇着不肯离去,活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但最后还是消失在曲折的小巷中。
10.
第六天,我早早起床收拾东西,把易碎的瓶瓶罐罐全部收进储藏室,大门落锁。下雨了,淅淅沥沥,雨滴密密的斜打在玻璃上,水雾朦朦胧胧,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擦桌子打发时间是个不错的选择……
嘭!有人在拍门,喊声也朦胧在雨幕中。
“开门啊!开门啊!杀千刀的,我知道你在里面!”
如果不是认错门,那就是来找我的。我扔下抹布径直走出去,拉开门闩的瞬间滚进来一个圆润的女人,豹纹皮衣裹住曲线构成的身躯,厚重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她骂骂咧咧爬起来,掸着身上的灰。
“杀千刀的,你怎么突然开门。”
“不是你让我开门的?”我无辜地歪歪头,“有什么事情么,女士?小店今天不营业。”
“营业?”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天杀的黑心商贩!你还想营业?我儿子都是被你们给毁了,你还我儿子!”
她猛地扑过来揪我衣领,我轻飘飘一闪,她这招扑空,脚下的细尖高跟鞋没稳住,圆滚滚的身躯又是一个趔趄。
“还敢躲?看我打不死你。”
话虽这么说,经过刚才那一扑她大概也清楚我不是好招惹的,非常自觉的与我保持一定安全距离。我趁机往门外看了一眼,雨滴也浇不凉人们看热闹的热情,人群隐隐有聚集态势。
“女士,我并不认识你。”
“我可恨不得早点认识你,先把你打一顿,再把那些恶心的东西统统烧掉!我儿子阿辉,那么好一个孩子,谁见了谁不喜欢?就是自从你在这里卖……那什么,弄得他天天魂不守舍,觉不好好睡,学不好好上,成绩也下滑得厉害。这次又弄了这么一出,我……我儿啊,阿辉,你怎么这么悲惨,摊上了这样一个黑心贩!你的大好前程全毁了呀!”
骂着骂着,她忽然撒开腿往地上坐,颠得全身一颤,蒲扇似的大手狠狠地拍着地面,扯开了嗓子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哀怨。这还不够,她同样看见了门外举着伞也要凑热闹的人群,立即调转了枪口。
“乡亲们呐,你们评评理!这杀千刀的在这里一天,我们哪儿还有好日子过?你们都是有儿女的人啊,可怜天下父母心,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孩子像我家辉儿一样被荼毒吗?”
议论声铺天盖地而来,我只当他们不存在,冷淡地看着地上这个女人。
“阿辉的事情我也很心痛,但这件事与我无关。闹够了?闹够了就走吧,小店今天不接待客人。”
“与你无关?你说与你无关!好,好……”
未出口的控诉和责骂全都憋在了嗓子里,她滑稽地瞪大了眼,艰难地爬起来,咯咯笑着,貌似癫狂的开始破坏一切看不顺眼的物品。她先扑向吧台,发现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能摔的东西,忿忿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抄起板凳狠狠地砸,廉价的简易货被砸得四分五裂——其实她第一个下手的是看起来就昂贵的高脚椅,但是没搬动。我环臂立在一旁围观,满不在乎的模样,可能看起来比较气人,惹得她丢下没砸完的装潢径直向我奔过来。
“住手!”
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从雨幕里冲进来,跌跌撞撞的插进我们之间,那疯女人哪里还管谁是谁,抡圆了臂膀就往他脸上扇。我大惊之下连忙抓着林唯后退,险险避过掌风后一手把他塞到身后,同时抬腿赏出两脚,直把她轰到门口,一个没稳住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下去。居高临下地扫她一眼,我也懒得管这水坑里挣扎的狼狈样,自顾自的关门落锁,归隐小屋去了。
“您没事吧?”
林唯急急忙忙迎上来,满脸关切。
“我能有什么事?”我随手拽条毛巾扔过去,“倒是你,冒雨跑过来也不怕生病?”
他嘿嘿笑着,也不接话,一边擦头发一边安慰道:
“您不用担心,刚才她这么一闹大家都看着呢,在场的全是证人。我托我爸找朋友咨询过了,真论起来肯定是她不占理,说不定还能反向敲她一笔……”
“没必要。”
“为什么?”
“我准备搬走。”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住。
“……去哪?”
“没完全想好,反正,米花镇之外的什么地方吧。”
“不,别……我……我爸还夸咖啡糖好吃呢,镇上的人也不全和那女人一样,您不用对米花镇失望……”
“我没有失望。”我笑笑,“人选择了咖啡,而不是咖啡塑造了人。如果我想要把咖啡事业坚持下去,就必须选择合适的人群,而米花镇……有待进步。等到大家真正愿意接受这些东西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您不在,谁来改变呢?”
“总会有人为之努力,但我更希望是你们。”
我拍拍他的肩,左右各一下。
“加油吧,未来是你们的。”
11.
这是我的休闲小屋在米花镇开张的最后一天。
整个店面可以直接转手,我只带走了自己的行李和必需的器械。一切准备妥当,最后一次锁上门,然后坐在石阶上等候前来交接钥匙的人。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我眯起眼睛享受最后的米花镇暖阳,远远就瞄见跑过来的人影。
林唯跑得气喘吁吁,到我身边停下时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嘟囔着“赶上了”,随即四仰八叉地坐下把自己摊开晒太阳。
“自己来的?”
“是。”他顿了顿,“其他人怕家里也认为咖啡是坏东西再牵连你……”
“没关系,我明白。”我笑着扭头看他,“你不怕?”
“嗨,我爸妈一致认为咖啡不应该被这么批判,你也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把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小布袋拿出来在他面前晃晃,“还记得这个么?送你。”
“送我?”他直挺挺地坐起来。
“对,送你。”
“可我还没成年……”
“那就当作提前送你的成人礼物,到时候再打开。”
我爬起来抖抖衣服上的灰,将行李箱拿在手里。
“等我找到固定住所了会给你写信,记得按照原地址寄回,有变动就在信里面互相告知。”
“那么,下次再见。”
这是我的休闲小屋在米花镇开张的最后一天。
但这永不会是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