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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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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官道芳草萋萋,马蹄碎花沾染一片香气,红裙的女郎在湖边饮马,身后是策马而来的冷峻青年。
正是劲足踏碧草,信手闲持缰 。
青年紧跟在女郎身后勒马,隔着十步之距跃下马来,牵着绳又踌躇上前几步。
黑衣绣金,气宇轩昂,端的是俊朗风姿茂,青年牵马靠近来再温情脉脉也掩不住一身军伍里熏陶的凛然。
女郎是不曾有惧意的,转身回眸,扬起的轻纱一角泄露出唇边轻微笑意。
她声清,颇有几分娇嗔意味。
“燕郎有何要事,定要追我不休?”
青年高鼻深目,瞳仁泛着幽幽的青碧,再是俊朗不过的面庞一眼就能让人瞧出他的胡人血统。
高大健壮的青年居然被她笑语逼得羞窘不堪,蜜色皮肤竟是遮掩不住他脸上泛起的红晕。
裴明玦想,这时倒看不出他策马紧跟了女郎三里地都不肯放弃的气魄来了。
许是裴明玦隔着纱探究的眼神过分热烈了,青年期期艾艾地开口。
“裴娘子此去,欲何时归?”
裴明玦染了丹蔻的手微翘着尾指拈住帷帽的纱。
先是撩起一点,正正露出小半张脸,刚好教人瞧见她微微弯起的唇角和秀气的鼻,她此时倒是表现得大大方方,不似被追赶时还有隐隐的慌乱。
未语先出的轻笑仿佛昆山玉碎又似芙蓉泣露,然后才用燕然早已熟悉的咬字颇有几分独特韵律的语调道。
“过几日春闱殿试,现下回去正好赶上世交兄长的嘉宴,贺他金榜题名之喜,妾自不能缺席。何况妾当日私自离家乃是为避议亲,再不家去,阿耶阿娘怕要恼了。”
殿试未过,她就敢夸下世兄金榜题名的海口,不是对口中世兄信任至极就是那位世兄的确才高八斗,又或者两者皆有。
“至于江南——”
只是燕然还没想到这一处,没等她说完,急慌慌抬头看去打断她的话头,连声问。
“议、议亲,裴娘子已有婚约在身了么?”
裴明玦索性掀开纱帘撂在幕篱上,也不瞧他,掩面娇笑一声。
“妾虽尚未有鸳盟之侣,但慕风月相知之谊已久。若教妾身囿于鹣鲽嘉礼,还不如早早入了观中修行。”
听到对方尚未有婚约,燕然便松了口气,没来得及听懂她后半句话就急急接道。
“既然未有婚约,那也不能多留吗?裴娘子还、还没看尽江南。”
裴明玦抬眸乜他,琥珀眸眼里秋水映月般清而柔,心知肚明地叉手揖礼。
“近日已多受燕郎照顾,若继续受郎君恩蔽,受之有愧且无以报。”
“我……”我不是为了你的报答。
裴明玦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解下腰间的玉佩交与他。
“虽说郎君不曾介怀,但妾却不能厚颜。以此为证,妾归家后自会遣人登门拜谢,还望郎君笑纳心意。”
燕然垂眸,双手接过那只递来的雕得活灵活现的玉兽,耳尖悄然发红。
“若我去往京都,不知还能再见娘子否?”
“郎君若往京都寻妾……”
裴娘子放下轻纱,重新完全隐在帷帽之下,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方才施施然道,“那时郎君见妾若不介怀,妾自当扫榻相迎。”
燕然目送着裴明玦翻身上马,脚踏一蹬,扬鞭催马,踏着哒哒蹄声渐渐走远了。
等她身影渐远,远到已然看不见了,燕然才把心思放到她走后才紧赶慢赶追上来,下了马车吐了个天昏地暗的文士身上。
“阿耶,你可还好?要不要给你打点水漱口,或是吃颗梅子?”
徐为接过燕然匆匆舀来的一竹筒水漱口,刚想夸他还能记得自己不算见色忘义得厉害,结果水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听燕然道。
“阿耶既然大安,那快来看看这玉佩,阿耶可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徐为只想全给吐他衣服上,好好治一治这色迷心窍的毛头小子。
他哼笑一声,心下恨不得拂袖而去让这陷入情网的青年自个儿抓耳挠腮,到底念他情窦初开,饶了他这一回。
他想拿玉佩在掌中把玩查看一番,硬是没从燕然手里扣出来,只能就着他的手看,这玉佩也不需细细勘察,只几眼便能看出来历。
“这玉一玉多色、彩翠映呈正是上等蓝田玉。再看雕刻,工匠以青做祥云载白玉之兽,技巧精湛,花纹细腻,想来定是出于大家之手。”徐为指着这玉兽发问,“犀角、狮身、鱼鳞、牛尾,你可认得这是什么兽?”
燕然绞尽脑汁,只觉得这个形容似曾相识,最后斩钉截铁道。
“麒麟!”
徐为白了他一眼,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
“这是甪端。”
“甪端?”
听他语气犹疑,徐为就知道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往日教他的书全部白读。只能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与蠢货生气。
“嘉陵裴氏的家纹正是甪端,裴娘子说家在京都,要知道裴氏唯有嫡枝居于西京。”
燕然出身边塞不懂这些世家大族里的弯弯绕绕,但徐为早年生在江南,家中也有几分底蕴,知道世家眼光挑剔,皇家嫁女还嫌公主粗鄙,更别提燕然这般身世。
何况裴家更非一般世家。
“民间流传的童谣《朱门景》开篇就有嘉陵裴氏,你要知道裴氏从前朝起便是盛名煊赫的世家大族,今朝更是皇恩浩荡,赐尚方宝剑、丹书铁券,非谋逆之罪皆可赦。
‘垂柳拂开重霄云,骄杨散落山河英。周天锻得君王剑,甪端奉来徘(裴)金殿。’唱的正是柳、杨、周、裴四家,此四家祖上乃太.祖最为器重的肱股之臣,因此在这首写世家的童谣里排得头筹。
杨、裴两家是从前朝就盛名煊赫的世家,周、柳则是受先祖今朝开国之功的荫蔽。
你在碎玉边城时军中将领做媒,见过有谁去求周家姑娘的么?
士庶不婚是何等要紧的规矩,裴家嫡女低嫁也不至低到新勋贵家去,更何况裴家现今简在帝心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局势,还没到落魄时候。”
燕然面色顿时愁云惨淡起来,又听得徐为抛下一个惊雷。
“裴氏嫡枝向来子嗣单薄,一脉相传,此代靖国公唯有世子这根独苗,反倒是世子育有三子两女,幺女尚在垂髫,长女及笄已有三载尚未婚配,传言说是圣眷浓厚,将来要是入主中宫的。”
燕然隐隐猜到徐为言下之意指的是此裴娘子乃彼裴娘子,难免不服气同他辩驳。
“若传言是真,那如何及笄后还未入宫呢?”
徐为知他不肯死心,答道。
“世子夫人头胎便是含璋弄瓦之喜,只是一双麒麟儿衔掌珠而来,难免亏损。这损就损在了儿女上,八字承不起贵命,要过了廿岁生辰才算解命劫。圣人愿等裴大娘子及笄四年后入宫,还不算情深意重?”
燕然继续顶嘴。
“那他也有三千美眷在后宫了。”
徐为气急,直骂他胡搅蛮缠、胆大包天。
西京,宣政殿。
阴郁森然勾画眉眼的皇帝就连笑也带着淡淡冷意,他手肘撑住木案,支着头半阖眼眸,意懒神疏仿若困倦。
殿下跪拜行礼的学子泱泱一片,皆是此番科举、也是天下文人中的佼佼者。
“天下英才登朕堂,那甪端何在?”
殿试考生闻言无不怔愣,不由私下里面面相觑。
他们自是知道这甪端特指的谁,风流才名天下知的裴家大郎,那位以甪端为称的公子。
因着甪端是裴氏家纹,裴家世袭公爵,历代裴家家主混称就成了甪端公,少主自然就成了甪端公子。
靖国公世子裴守不喜文墨,尚武好兵书,靖国公早早将其长子养在膝下并非秘事,乃至于甪端公子这混称还没到过裴守头上就被他儿子给得了。
这里考生多出自国子监,与裴家大郎勉强算得上同窗,求学数载皆是他败客。
若他科举,无出意外的情况下,想来这一甲首席是毫无疑问的。
毕竟裴大公子十五之龄下场试手,已连中了小三元兼得乡试案首,剩下两道阻他入仕的门槛于他而言似乎也无甚难。
却不曾想这甪端公子为何此次会试连下场练手也不曾,倒教得天下学子好生松了口气,各展锋芒来争魁首。
不过谁教人家生得好呢,嘉陵裴氏的公子莫非还差入仕时机么。
满殿学子唯有一人再拜,高声昂然。
“甪端守于陛下殿前。”
他所说正是殿前两只甪端石兽,当然,在场诸人也知他所说甪端不只殿前两只石兽。
“交梓鸿鸣听杨郎,杨家郎君果真鸣则惊人。”
骄杨散落山河英的杨家也是鸿鹄惊鸣天下人的杨家,交梓杨家素出文臣,多大儒,门生遍布天下,世人莫不以拜入杨门求学为荣。
江芳歌这才有了些许兴致,挥臂示意,揭开了这场殿试帷幕。
殿试文章以实事为题,除却任贤选能的考虑外,还要比谁为官任宰的观点更合圣心。
这时学子们不由得再庆幸一次裴家大郎无意科举了,若论圣心谁比得过他这位被当朝帝王惯如掌珠的公子来。
天威之下登宝殿,落笔论时策,于考生来说皆是大考验,检验的又岂止是才学,更是心态风度。
香燃过半,大多数人尚未写满半张考卷,就见那位金殿敢高声的杨公子和另一位青衫公子几乎同时落笔,由身侧内侍太监双手接过,呈于龙案前。
两份考卷很快就被江芳歌看完了,他调整了坐姿,半阖的眸眼睁开一如将要狩猎的豹子,阴霾在他眼底交织成网络困住最深处的微光。
笑声冷淡,因为面色苍白显得略带青紫的唇挑起的弧度也锋利。
“得观此等文卷,何须再览其他。二卿皆是状元才,柳卿除才冠诸生外,更是貌胜众人,应为探花。十日后,杏园初宴便由二卿为探花使。”
既然是垂柳拂开重霄云的柳,那便不足为奇。
众人听罢既忧自己前途未卜,又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
兰台柳家为四大家中清名最盛者,先祖柳铮本名柳清源,□□因其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而赐名铮,言其“傲骨铮铮,谏其渐,不惧天威且言上过,为天下诤臣之表率”。
文人多好名,言官尤其如此。君不见多少御史常诤谏,不问君王是非与否,只图其名留汗青,更有甚者心甘情愿以死博声名。也恰恰因此,朝臣自然晓得言官的嘴有多厉害,更莫说世代诤谏的柳家。
柳家清贵廉正,清名盛于儒林书生中,乃当世文道执牛耳者之一。
杨、柳二人伏身一拜,其他考生却心乱如麻,只觉前途渺茫,不敢想十年寒窗苦读,竟连考卷都未交上去,便被今上认为不及他人。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未见自身文武艺,就将天下学子所求赐予了他人。
不愧是出生交梓杨氏、兰台柳家的公子,帝京声名远扬的双英。
诸生心下感慨,也不知那名声与双英并列的若昭,嘉陵裴氏的甪端公子又是何等风姿。
看了杨柳二人的策论后江芳歌便显得百无聊赖起来,若不是想到中途离殿要让御史台抓到机会抒发满心家国忧患之心,闹得满城风雨,他早就回宫放鸽子,而不是撑着脑袋在殿上假寐。
虽说宣政殿上江芳歌金口玉言点了探花状元,余下考卷依旧要由众位考官阅览排名,他自己却没了闲心阅卷。
要论当世大儒首屈一指自是太傅兼翰林学士承旨杨琢,他虽是杨漫阿翁,但杨漫名次已定也不需避嫌,何况此番阅卷考官近一半皆出他门下,自也清楚这位郎君文才如何,阅览众卷倒也不觉江芳歌所言有错,又有与御史大夫柳韫交好的已经开始打腹稿,待明日好用来调侃恭贺他生得好俊俏麒麟儿。
白鸽振翅从长安出,掠过山岭青云落在了疾驰的马车窗边,它曲颈敲窗棂,笃笃两声后素手掀帘将它捧进了车厢里。
裴明玦喂了它一把碾碎的稻谷,解开腿上系着的竹筒取出纸条,待看清消息后弯眼笑起。
“小柳叶和漫漫倒是争气。”
裴明玦归京时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蜿蜒河道上浮满花灯,一豆灯火明明灭灭的摇曳着身姿随着水流漂浮,深蓝夜幕上撒满了晶亮的星子,璀璨得仿佛是另一条光河。
灯火星光将天地染出半分暖意半分清寒,又融进夜色九分朦胧里去。河岸边上有一片林子,桃杏梨错杂,此时花正盛,远远看去好似暮云落雪相间。
人在河边交织穿梭,影落水面也是绰绰约约,都是两两三三结伴而行。
这就显得那独自行走的白衣剑客太过形单影只,偏生他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引得结伴姑娘温柔小意地偷偷看上一看,不待剑客回望,就让姑娘自己先羞红了脸。
他正好好走着路呢,就被一位从树后突兀的跑出来的姑娘扑进怀里抱住。
那姑娘披着件鸾鸟祥云纹的大红斗篷遮掩了大半容貌,只瞧得红衣白裳花枝俏,欢喜嗔怪的模样带了十分娇俏。
“郎君可让我好找。”
剑客被她扑进怀里时不免一僵,待他欲挣开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好转身离开时,却被姑娘捉着手腕压在树边。
她看似无意的一握,偏震得他手筋一麻,送上脉门在人指尖滑过。
斗篷上的兜帽遮掩了姑娘大半张脸,却独独露出单薄的唇,唇色浅淡偏偏唇珠却殷红一点,似由指尖一抹往四周洇开颜色,由深渐浅。
她身量高且瘦,只比剑客矮半个头,搂着他脖子笑意盈盈地娇声唤这默不作声的木头。
“好郎君,怎不说话?”
旁人见他二人此时的情态便知情识趣的绕着此地走了,也不好上前打扰。
黎朝风气自由,对女子多有宽容尊重,江湖儿女更有几分快意恩仇的不羁直爽。更何况今日上巳,是奔者不禁的女儿节,绕了他们往别处去,指不定能成就一桩姻缘呢,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剑客瞧着这里已然冷清下来,被那突然出现的姑娘拉着腕子离得人群渐行渐远,本就如同冰雪雕刻的面容更是冷淡了几分。
“裴郎君可否放开在下了?”
“呀。”
娇声轻呼是分明的女儿情态,修若梅骨的一双手也秀气得很,葱白指尖捏着一点艳红揭下了兜帽露出描眉贴花的芙蓉面,左眼下一颗朱砂痣却是艳得惊人。
眉眼间的温婉秀丽在她抬眼间被眼光锋锐破开,满是飞扬神气生出雌雄莫辨的明朗来。
好似金玉相击的清亮嗓音全然没了女儿家的娇态,泠泠清清如雪落,分明是个男声!
“你竟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