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人》槛菊泣露

23、惊来客怒结愁中怨，伤杯酒悼感雪中情

　　“阿姐，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说悄悄话，把我一个人落在外面。我就说，我来总是要打扰你们的。”
　　庭芳瞧一瞧照离，只见她早已经低下了头，脸上现出红晕。
　　恰巧这个时候屋门响了，明珠吓了一跳，呆呆地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了，待反应过来时，才猛地跑到照离身边，惊慌道：“阿姐，是不是他来了？阿姐，我不想给他唱曲，怎么办呢？他一定找到你这里了，一定是妈妈告诉了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喜欢我们两个在一块，就出卖了我。”
　　庭芳不知她何以这样惊慌，只见照离抱着她，安慰道：“明珠，你别害怕，不会的不会的。若真是他来了，阿姐便过去唱，他总不会拒绝我的。”
　　明珠从照离身上起来，眼睛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脸颊上还有一片泪渍，真真的我见犹怜。
　　照离道：“你先在这里呆着，万不要出来，我出去看一看。”
　　“阿姐，我……我害怕。”明珠拉着照离的手不愿意松开。
　　照离轻轻拍着明珠的手，道：“明珠不怕，有阿姐在，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你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阿姐吗？况且，还有庭芳先生在这里，庭芳先生一定会帮我们的，他不敢怎么样。对吗，庭芳先生？”
　　“嗯，有我在，你们一定没事的，况且，有你阿姐护着，你就不要害怕。”
　　“那阿姐出去了。快不要哭了，妆都要花了。”
　　明珠含着泪点点头，照离与庭芳才出去了。
　　门打开，照离同庭芳都吃了一惊，照离吃惊，只因可以松一口气了，庭芳吃惊，只因来人他认识。
　　“庭芳？”
　　“龙吟？”
　　照离不解地看一看双方，庭芳笑道：“这是我朋友。”
　　照离笑道：“原来先生跟龙吟认识，竟是我防备过度了。龙吟，快进来。”
　　照离欲待回房唤明珠出来，一回头，便看见明珠就站在身后，笑着走过去，牵起明珠，道：“明珠，快过来，是龙吟啊。”
　　庭芳看着两人，好似明白了这其中是什么意思，偷偷地笑一笑，没有说话。
　　龙吟看到往常那样活泼的明珠，此时却成了个娇滴滴的姑娘，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这还是头一次，不禁哑然失笑。
　　明珠瞧见龙吟不安慰自己，却还笑话她，心里早就有了气，摔掉照离的手就将手里唯一可以扔的东西——一个手帕子，甩到了他脸上。那手帕子极轻极轻，像一个女人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面庞。手帕子缓缓飘落，掉在龙吟的手里，龙吟不解，只瞧见她眼里满是怨恨地盯着自己。
　　明珠一个转身便要走，照离拉住了她，笑道：“别走嘛，龙吟他不知道呢，你别错怪了他。”
　　明珠不来也不想要真的走，此时也就任照离拉住了。照离跟庭芳都猜到了明珠的心思，两人情不自禁相视一笑。照离先撇开了眼睛，道：“龙吟，明珠还以为是别人来了，万想不到是你，才哭了鼻子，你别怪她。”
　　“阿姐，谁让你告诉他的？你什么都告诉他，都跟他说好了。他是你的亲弟弟，我不是你的好妹妹了。”
　　“嗯？”照离不料明珠这样说，旋即笑道，“说什么呢？龙吟他不知道，总不能这样冤枉了他，你说是不是？”照离用手帕子擦明珠的泪，道，“还哭呢，也不怕龙吟笑话你。”
　　“他敢。”
　　照离看一眼龙吟，龙吟笑道：“我不敢，不敢，谁敢笑话明珠大小姐呀，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你说什么？”明珠撇过了脸，一双红彤彤圆眼睛瞪着龙吟。
　　“我说了什么？我忘了。”龙吟不解道。
　　“你再说一遍。”明珠上前一步道。
　　“你让我说什么？”
　　“你不记得了，好啊，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看你还记不记得。”说着，明珠便上来闹龙吟，龙吟急忙躲开，往屋里跑，明珠在后面抓他。
　　看着这样两个打闹的人，照离跟庭芳相视一笑。
　　明珠怎么也抓不到龙吟，索性便不抓了，一置气便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埋首哭了起来。照离笑道：“庭芳先生，可真是见识了。”
　　庭芳一笑，没有多说，道：“明珠很可爱呢。”
　　照离笑道：“是啊。就是有时候任性。”说罢，便上前，坐在明珠身旁，低声道：“抓不住就要哭鼻子，羞不羞啊？”
　　“喂，你怎么又哭了？你来抓我好了，凭你怎么出气，我不躲了，行不行？”
　　明珠不理人，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龙吟道：“你别哭了。真的，这次我绝对不躲，你怎么撒气都行。”龙吟站着瞧着她，她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头上的簪子还微微摇晃，饶他平时怎样打趣她，可见到她这样哭，他还是心疼，他到底见不得她这样。
　　“喂，你想不想喝八宝饭？你不是很喜欢吗？我去给你买怎么样？”
　　听到“八宝饭”这三个字，明珠总算有了反应，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龙吟，龙吟看她这般样子，因为一直埋在手臂里，额头的发丝凌乱不堪，眼角还粘着许多碎发，不管她平常跟他在一起时怎样刁蛮任性，此时只觉得她这样子很是让人心疼，语气也温柔了下来，道：“我现在给你买，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龙吟见她不回答，只是瞧着自己，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转身便要去。却在开门时，听她道：“回来。”
　　若是往常，她这样跟他说话，他总要故意地头也不回地走掉，可此时他却回转身来，道：“还想要我捎什么？”
　　“我现下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什么都不要吃。”
　　“那你想要什么？发簪，戒指，项链？”
　　“我不要。”
　　“你不是最喜欢这些了吗？”
　　“我说了我不要，你没听见？”
　　此时在一旁听着，庭芳一开始还觉得她这样子的脾性很是率真可爱，可现下，他觉得她有些不懂事。他不禁为龙吟隐隐担忧起来，心想他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女孩子给纠缠着，往后若是结了婚，她这样难伺候，说不准要把他折磨成什么样子呢。
　　“好，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说了你别后悔。”
　　“我不会后悔，你说吧。”
　　“我要看你的演出。”
　　龙吟犹豫了，虽然他来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也已经与她相熟，可他从来没有让她看过自己的表演。他现在不过是一个跑龙套的，还算不得什么主要的舞者，他想着凭自己的努力一朝做了领舞，再叫她看的。
　　明珠见他犹豫，道：“你不愿意，还说什么，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你走，你走。”
　　“明天晚上在剧院有一场，你来好了。”
　　“真的？你答应了？”
　　“我骗你做什么。”
　　“你不许后悔。”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别在我面前说这些，你只能做到最好。”说着，明珠又瞧向照离，道，“阿姐，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照离知道龙吟不愿意旁人看他，有些难为情，龙吟却道：“照离姐，你也来好了。庭芳，你也跟照离姐一起吧。顺便帮我点评点评。”
　　庭芳看一眼照离，点点头。
　　明珠道：“庭芳先生明晚来找阿姐，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庭芳看一眼照离，她不看自己，道：“这样是不是有些麻烦你阿姐了？”
　　明珠笑道：“不麻烦。阿姐平时又不见什么人，庭芳先生来，阿姐还能多说一会子话，你说是不是阿姐？”
　　照离看向庭芳，道：“庭芳先生明晚便先来这里吧，我给你们做饭。”
　　“这样也好。”
　　“我煮了莲子羹，现下应该好了，我去瞧一瞧。”说着，照离离开了。
　　照离双手捧着一个陶瓷罐子，给每人盛了半碗，她自个不喝，在一旁瞧着。
　　庭芳尝了一口，有些木然，瞧一瞧粥，又兀自尝了一口。
　　“庭芳先生，是这莲子羹不合口吗？”照离认真地瞧着庭芳，问道。
　　庭芳笑着摇摇头，道：“没有。莲子羹很好喝，姑娘别多心。”
　　“先生喜欢喝就好。”
　　庭芳瞧着她，下意识就想要多说一些，道：“我母亲也喜欢在家里做莲子羹，我现下喝姑娘的莲子羹，便想起来母亲了。”
　　“先生的母亲现下在何处，身体好吗？”
　　庭芳摇摇头，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她已经不在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明珠问得有些唐突，庭芳倒是没放在心上。
　　庭芳没有回答，只是笑一笑。
　　照离猜想庭芳有难言之隐，道：“先生，对不起。以后若是先生来，我便不煮这莲子羹了。”
　　庭芳道：“姑娘没必要道歉，我喜欢喝姑娘的莲子羹呢，还想多喝一些呢。”
　　明珠瞧一瞧庭芳，又瞧一瞧照离，只觉得她俩关系不一般，偷偷一笑，道：“庭芳哥若是喜欢，只管来就是了，阿姐最喜欢给旁人做莲子羹了，是不是，阿姐？”
　　照离没有回答，只是偷偷瞧了一眼庭芳，庭芳看见了她的神色，也只是笑一笑，便继续喝粥了。
　　明珠见这两人都不回答自己，自觉讨了没趣儿，心想：什么嘛，明明都喜欢，偏偏不说出来，算怎么回事嘛。你们既不说，我也犯不着在这多嘴了。
　　庭芳跟龙吟预备走，照离连忙起身，转身进了另一个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条潮湿的毛巾，有微微的香，还留有余温。照离道：“外面下着雨，有风，屋子这样热，擦一擦汗再走，别着了凉。”
　　明珠在一旁失笑，道：“阿姐，哪就有汗了，你也太小心了。”
　　庭芳见她伸着手，听见这些话脸上就有些难堪，便接了过来道：“擦一擦总是好的。虽说没什么汗，到底降一降温，也省去一些麻烦了。”
　　出来的时候，照离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庭芳笑道：“你不必出来送了，快回去吧。”
　　照离摇摇头，笑道：“没关系，况且，我自己也想出来走走，想来不妨事吧？”
　　“既如此，你多穿一件衣服，以免因为我们受了冷，明天看不成表演，我们岂不是成了大罪人了？”
　　“嗯……”照离有些犹豫。
　　庭芳道：“我们在这里等着，不走，你进去吧。”
　　照离道：“那我便快些回来。”说着，她便一路小跑着上了几级台阶，又进了屋子。她跑起来的时候，身上环佩叮当作响，她便有些灵动，同刚才那副沉静一点也不相符。
　　照离出来的时候，庭芳细细地瞧了她一眼，觉得她唇上的红更鲜了许多，也没多问。
　　三人同行了一段距离，庭芳跟照离撑一把伞，龙吟撑一把伞，庭芳道：“你已经送了很远了，快些回去吧。”
　　“嗯，那……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
　　庭芳跟龙吟一起走开了很远，回头瞧时，她还一个人站在夜雨里，虽然看不清，却知道那里有一个瘦削的倩影。
　　庭芳挥一挥手，意思叫她回去，龙吟喊道：“照离姐，你快回去吧。”
　　照离的声音从远处的黑暗中传过来，像飘渺的歌：“我知道，我这就回去。”
　　拐过了弯，庭芳终于卸下了在照离面前的矜持，搂住了龙吟的肩膀，道：“好小子，背着我来了这？”
　　“你还说我，你不也背着我一个人去了什么四桥。”
　　“我那不一样，我是去散心。”
　　“我可也是散心。”
　　“你可有什么心好散的，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心情散心？不怕耽误了你挣钱？”
　　“换个心情才更有精力嘛。”
　　“亏得你还懂得这些，我只以为你是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走，喝两杯去？”
　　“好啊。喝就喝，谁怕谁啊。”
　　两人就近找了个酒肆。因这清风浦常常下雨，当地人都习以为常，并不把雨当一回事，仍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因此，虽说有夜雨，酒肆仍然热热闹闹的。
　　两人找了个临窗的地方，要了二两酒和几碟子小菜。
　　庭芳从窗户瞧去，一眼便能看见远处那座灯光迷蒙的“红楼”，红楼立在清风浦一片夜色之中，分外惹眼。他又想起来照离在黑夜里的身影，同那张看不清的脸庞。
　　“想什么呢？”
　　庭芳回转过来，笑道：“没想什么。”
　　龙吟道：“庭芳哥，你和照离姐怎么认识的？”
　　庭芳没有回答，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道：“就你能想到的那样。”
　　龙吟疑惑道：“我想的那样？我不信。照离姐可不是明珠，你肯定使了手段，才让照离姐这样的吧？我可从没见过照离姐对一个男人这样，你是头一个。”
　　“可能我比较好说话？”庭芳假意道。
　　“这么说，你跟照离姐，你们两个……”
　　“喂，越说越没谱了啊。”
　　这时店家已经把菜上来了。
　　龙吟道：“庭芳哥，你喜欢，就说出来。你不说，照离姐也绝对不会说的，她那个性格，你也能看出来。照离姐是个好女人，你可千万别错过了，你都三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难不成，你后半辈子都要处处留情，过这种生活？”
　　“几个月不见，你什么时候这样嘴巧了，我一个三十岁的人，倒要你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来教育了？”庭芳笑道。
　　“我是为你好，我是你朋友，总见不得你没有归宿，男人，玩归玩，可最后还是成家立业是正途。”
　　“你怎么这样成熟了？看来人跟人到底不一样啊，人家十九岁就有这般觉悟了，我这三十岁的人了，还这样跟小孩子似的，老天爷果真不公平啊。”
　　“庭芳哥，你别贫了，我跟你说正话呢。”
　　“好了，也别说什么正话了，好端端地，谈这些惹心情，咱们两个好不容易见了面，不好好的欣赏美景，喝口好酒，谈这些女人的事做什么。来来来，干一杯。”
　　庭芳喝罢，皱了皱眉，龙吟道：“怎么了？”
　　庭芳看一眼酒杯里的残汁，道：“这算什么好酒？白白地玷污人的嘴。”
　　“往常咱俩见面不也是随处找个小店，喝的不也是这样的酒吗？怎么今晚说起这话了？”
　　庭芳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那一晚饮掉那个女人杯里的残酒，她说那是她自己酿的，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又好端端地笑了？”
　　庭芳指尖滑过酒杯，看着那酒杯里落在酒水中的点点浮光，道：“龙吟，你说，我尝过这天下最好的酒，你信不信？”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
　　“我说的是真的。往常喝酒，我总说，那是天底下最好的酒了，可直到我喝了那样一杯酒，才知道过去三十年的经历全都错了。天底下怎会有那样的好酒？”
　　“呦，能有多好，都能让你这样如痴如醉。”
　　庭芳仍只是眼睛不动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旋转跳动的碎光，缓缓道：“你没有见过，自然不懂。可是我见过，见过而且尝过，我忘不掉她。”
　　“瞧你说的，不就是一杯酒吗，还被你说得这样动容且忧伤的。忘不掉那就再喝，不就得了。”
　　“见不到了，只那一杯，没了就是没了。况且，那酒度数太高了，只一口便让你神志不清，几欲死去，你说，我还敢喝吗？”
　　“那你别喝了。”龙吟见他忽然像是着了什么道似的，对一杯酒这样敏感多愁起来，心里不禁好笑，故意配合着他。
　　“不喝了？如果真有这样容易，我还告诉你做什么？可是那真是一杯好酒，我忘不掉，我忘不掉……”
　　龙吟觉得他越来越不对劲，忙打断了他，唤道：“庭芳哥，庭芳哥……”
　　几次叫他，他才缓缓抬头，眼睛却依然迷离，沉醉在刚刚的那份感情之中。
　　“庭芳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龙吟关切地看着他，这个多情且敏感的男人，他最好的朋友，有一个富有的家庭却没有架子，也不炫富，平易近人，只懂得快活却一点都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