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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心无改(三) ...

  •   昭灵一番话拆开来,每个字朱英都明白,但凑在一起,她却怎么都听不懂了。

      什么叫“吸收它修复自己的身体”,什么又叫“天生是一块儿的”?

      朱英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吓砸傻了,再顾不上什么礼数,抬起头直眉愣眼地瞪着昭灵。

      此言一出,仿佛巨石入海,也在人群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什么?她能吸收煞气?”

      “怎么可能?!只有魔修和邪祟才修炼煞气!”

      “莫非这是个妖?”

      “怎会,刘兄,连三位长老都认不出的妖,那得是什么境界?”

      “今日这趟还真没白跑,竟能撞上这般奇事……”

      “老夫修行百年,还从未听过如此事……简直、简直,”一白胡子老头“简直”了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荒唐!”

      众人咂舌半晌,才终于有一人悄声问:“可她若是邪祟,又如何能修行、如何能吐纳灵气?”

      不等有人为他解答,昭灵先翘起指尖冲那人的方向一点:“道友个话问得好,说实话,我想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哩,不知诸位道友可有什么法子解惑?”

      方才还闹哄哄地讨论得热烈的众人一听这话,互相对视几眼,霎时安静了。

      究竟有没有什么妙招不提,玄阳看来已经笃定此女为邪祟,昭灵和青虚态度尚且暧昧不明,若是此时出了这个头,却和这三位心中看法相悖,那可怎么下得来台。

      半晌沉寂后,从始至终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压根没在听的青虚忽然开了口:“贫道有个办法。”

      一干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他身上。

      青虚抖了抖袖袍,干瘦的手掌一展,掌心便浮出一根金光闪闪的长毛。

      “此乃仙兽狴犴之须,可明辨正邪,祥瑞之物触之明,凶邪之物触之暗,不祥不凶之物则无法使其变化。”

      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那飘于半空的金毛上,按说一位体内充斥着灵气的至人境大能,怎么也算得上吉祥,此须却很不给面子,一点不变化:“如此。”

      陆上仙兽早在千年前便死光了,周遭之人哪见过这等宝贝,全抻长了脖子看稀奇。

      青虚很费劲似的抬起眼皮,一拨手指,金色长毛便悠悠地飞到了朱英身前:“不妨一试。”

      凑近一看,这根长毛上竟然好似流淌着淡淡的灵气,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浩然威严之感,朱英描述不出,但莫名令她心悸。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又犹豫了似的悬在半空良久,才轻轻握住了。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所有人都清晰瞧见了,那根方才还流光溢彩的金毛甫一碰到朱英,便迅速暗了下去,最后甚至近乎变成了黑色。

      大凶。

      朱英死死注视着那根发黑的长须,蓦地咬紧了牙关,拳也不自觉攥紧,攥的指尖都嵌进了肉里,一副要当场把这长毛捏碎的模样。

      不等周遭惊呼声落下去,严越这愣头青又开口了。

      只见他满面狐疑:“即便是仙兽,此物也不过一死物,真能如此神奇?”

      青虚斜眼瞥去,这人也不知收敛:“可否让晚辈试试?”

      青虚没说话,似是默许,严越便站起身走到朱英面前:“姑娘请松手。”

      朱英愕然,任由他从自己掌中抽出了兽须。

      可谁知,那在朱英手中黯淡得跟野猪毛相差无几的狴犴须一到了他手中,立刻就恢复了光彩,不仅如此,甚至比最初的光芒更亮,几乎成了大殿里一道灿烂的金光。

      “……”严越一脸无辜地望向朱英,发现朱英也正绷着脸皮、满眼杀气地看着他。

      青虚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微微睁大眼,看了看严越,又看了看他手中亮得能作灯芯地狴犴须:“奇人异士,贫道并未少见,却还从未见有何人能让狴犴须明亮至此,这位小道友……”

      他又仔细将严越端详一番,许久才道:“……身世必然不俗。”

      人不同于兽,生来自由,此身究竟是邪是正,并不能简单以身世判断,因此狴犴须对活人的判断从来微弱,要么就模糊不清,要么就稍加评判,少见大吉大凶。

      瀛洲修士,哪个不是身世不俗,可他还从未见过有谁能让狴犴须这样亮的,已经不能简单当作出身奇异了,他方才其实想问严越究竟是不是人,因为只有仙兽与灵草才经常被狴犴须判为大吉。

      眼看众人的关注点都要被严越这半路杀出来的怪胎给吸引走,玄阳重重咳了声,大殿内霎时又恢复了清净。

      “青虚长老此法测出来的结果为何?”

      青虚手掌虚虚一抓,严越手中光彩照人的狴犴须便回到了他掌中,再一合掌,便不见了。

      这天生眼尾和唇角都往下掉、浑身写满了苦气的男人往太师椅背上一靠,语气缓慢又平淡:“极阴极邪之人,即便不是邪祟,也脱不了太多干系。”

      玄阳又问:“长老认为当如何处置?”

      青虚答:“如此凶煞灾星,长留于人世恐成大患。”

      玄阳:“确是如此。”

      青虚:“不如交由贫道带回瀛洲岛,藏于海外,免得将来为祸人间。”

      玄阳并不赞同,摇头道:“仙岛遍布祥瑞,此子去了,又有何益?”

      一干看客这时候总算听出来了,昭灵一直袖手旁观,而玄阳和青虚这俩长老心中早有了判断,正在就怎么处理这个小女孩一事上争个高下呢!

      朱英一听青虚二话不说就要带她去瀛洲岛,心中却并不欣喜,反倒急了,不自觉上前半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我……”

      玄阳却蓦地回眸,那双陷在刀刻般面容上的眼睛甫一对上朱英的目光,她便感觉到一股与司马彻同等、或者甚至更强的威压,不由分说地狠狠砸在了她背上。

      朱英没设防备,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下,脚下一软,生生被压跪了下去,再没能吐出一个字。

      青虚跟没看见一样,眉毛都没抬一下,平静地转头问:“那么玄阳长老认为应当如何?”

      话音未落,玄阳便斩钉截铁:“为免贻害无穷,老夫认为,当就地斩杀。”

      他这句话说得义正言辞,好像不是要杀一个人,而是切个菜似的。

      始终沉默着立于一旁的朱瀚闻言,脸色当即白了几分,可他重重合上眼,嘴唇微微颤抖,半晌后才睁开,还是没出声。

      青虚不再接话,就那么冷冷注视着玄阳,玄阳也眯起了眼,俩人仿佛入了定一般,一动不动,周遭却鸦雀无声,无人敢置一词。

      至人境的大能们有的是办法暗自较劲,所有人都感觉到两个无比强悍的神魂带来的压力,他们并未直接冲突,只是露了个隐隐约约的气息,已经能让众人噤若寒蝉。

      良久过去,直到许多人的衣衫都被汗浸湿了后,昭灵才忽然插了进来。

      她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一招,缠在身上的轻纱便翩然飞起,径直插进了青虚与玄阳之间,那薄如蝉翼的纱竟好似钢筋铁骨,拦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之间,却毫发无伤。

      众人都觉背上的压力陡然一松。

      “二位哥哥莫要闹脾气了,玄阳大哥,这小娃可是和我太师侄定了亲的媳妇,我见小渡雪还挺喜欢她,哪能如此就把人杀了?莫非你想叫小渡雪年纪轻轻便作鳏夫?”

      她似笑似怒地问完,又转向青虚:“青虚长老,瀛洲仙岛遗世独立,安宁祥和,可不是专门关押祸害的监牢,将此种麻烦丢与瀛洲道友们,我等心中也不安生。”

      玄阳终于移开视线,气冲冲地哼了一声,并未反驳。

      青虚沉吟片刻,没摸清昭灵的路数,遂问道:“既然如此,依昭灵仙子所见,如何是好?”

      昭灵抿唇一笑:“我还真有个办法哩。”

      “你们一个两个说这么多,无非是怕她以此身走歪门邪道,将来成为个祸害人间的魔修,可我若是叫她修不了魔呢?”她冲玄阳晃晃脑袋,小女孩一样:“玄阳大哥,我这个法子,你看如何?”

      玄阳怔了怔,半晌后才皱起眉头:“若是你愿意,老夫没意见,只是……”

      昭灵打断他:“哎呀,一个连道心都没有的小姑娘,能耗我多少精元?我只担心她忍不住疼呢!”

      青虚若有所思地端详她许久,也缓缓道:“昭灵仙子的办法若是能成功,贫道也没意见。”

      昭灵得了这二位首肯,笑嘻嘻地一拍掌,看向一旁从头到尾没插嘴、好似不存在的朱瀚,征询他的意见:“我可以用周天火烧坏这丫头的灵台,让她从今往后再也感知不到真气,再也无法修行,好不?”

      灵台是奇经八脉的中枢,是内丹栖身之处,连接着神魂,常人若是灵台毁了,别说修行了,能不疯不傻都是坚强的。

      周天火则是玄女一脉的伴生火,威力无穷,可虚可实,传说连三魂七魄都能烧尽,也只有这样的火能用于毁坏灵台。

      尚跪在地上无法起身的朱英听闻这番话,整颗心都好似被吊了起来,她拼尽全力,浑身的骨头都被挣得咯吱作响,才终于颤颤巍巍地能够动一动脖子。

      不行,她想。

      凭什么这些人仅凭一张嘴、一根毛就能判断她是正是邪,就能决定她是生是死?

      但其实这样自问时,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因为强。

      实力强悍,就是能够为所欲为、能够蛮不讲理。

      天要亡她,她一直知道,但曾经代表天道的是谷湛子,是朱慕,甚至是龙泉,他们贬损她、斥责她、否定她,不过尚且触手可及。

      但现在的这些人却强到仅仅一个眼神,她便动弹不得。

      无为子温和的声音骤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小道友又为何要修道?”

      现在她清楚地知道了。

      于她而言,修行是一把剑,用来反抗天命。

      她绝不能失去这把剑。

      朱英牙关交错,发出“咔咔”的响声,她拼命抬起头,心里怒吼着一千句一万句的不甘、不愿和不屈,却蓦然看见了朱瀚仿佛云淡风轻的脸。

      “好。”

      朱英愣住了。

      那千句万句的嘶吼呜咽好像全被腊月的寒风冻成了冰块,劈头盖脸地砸了她一身,砸碎了她的桀骜,砸烂了她的自尊。

      朱瀚对上她不甘又愤怒的目光,却并不躲闪,反而目不斜视地与她对视,好像要跟她分出个胜负似的。

      “劳烦仙子。”

      朱瀚并不在意朱英能不能修行,不如说朱英修不了道对他而言才是喜事一桩。

      朱英这才想起,从头到尾,不愿意屈服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不怕天高,不畏路险,一意孤行地艰难跋涉了这么多年,一回头,却发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始终只有她一人。

      那样多的人站在崖边对她说:“回来吧,回来吧,为什么非要走这歧路呢?是宽敞安逸的正道不好吗?”

      朱英毫不犹豫地高声回他们“不好”,这些人便扔出钩子,丢出套索,像抓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想把她揪回那条他们自以为的好路上去。

      麻绳一圈一圈捆在她的脖颈上,她却并不生气,因为这许多绳索虽一根根绑得人喘不过气,却至少代表了他们的关爱。

      她只是觉得有些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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