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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宅门深处枕边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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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安王府不比临安王府小,可毕竟只有景南浔一个人住,算是很奢华了。
王府占地足有十五亩,七进七出,宅门分正门和两扇侧门,正门专供主人和随行下人进出,其余人等未经允许只能从侧门进出。
这时候,宅门上还挂着红绸缎和红灯笼,两侧贴着大红喜字,比过年更隆重。
随着红绸缎深入府内,正对宅门是一处影壁,用作隔断,也用作保护主人隐私。
接下来再进去,就是大院子,分前院,前厅,内院和偏厅。
前院占地最广,各处有景,错落有致。或杂错种仙藤异草,或对称放大理石凳,假山形状千奇百怪,廊桥流水,葳蕤蓊郁。在京城算别具一格,素有江南风味。
穿过前院向南,是一条可供三人并排行走的石砖小道,专通内院。小道两旁盆景不断,下有白色鹅卵石铺地。
内院就是主人的私人住所了,一般接客不在此地。
平日景南浔在内院习武休憩,现加上林幺初住进来,又添了不少花草玩物,还新建了个秋千,架在内院西侧两棵高大壮硕的木绣球树下。
值得留意的是秋千旁边的草坪上围着一圈木栅栏,半米高,里面围的竟然是四只垂耳兔子,两白一黑一灰,三只正在嬉戏打闹,还有一只独自吃草,尤像不谙世事的隐士。
内院东侧从前院进来的地方,右角落还留有一门,里通一密闭的小院,景南浔把府里最珍奇的花草都养在这了,每日有专门的人进来看管照料。什么寒兰、牡丹、铃兰、栀子、山茶.......四海之物,四季之景,应有尽有,数不胜数。每年光花在管理花草上的开销,就是一笔大数目。
景南浔可不差钱,他从小花钱如流水,是个财大气粗的款儿,路上碰上个要饭的,都要掏几两银子给他。
去酒馆喝酒,从没有找零这么一说,反正他随便报个数,都比应该付的多,但是他虽然钱给的多,还和别人单单为了凑整不一样。
比如,一壶酒三十六文,一般的人为了显出自己的阔绰会选择给四十文。不过景南浔,可能就会给三十九,或者四十二文。
他不要付的款数有多好看,他要好玩。
这种“好玩”,可能是隐含某种寓意,又或者单单是随口报出来的数。
所以酒馆老板见了他就跟见了活菩萨一样。
他好像天生和钱过不去。
前院东侧是宴客厅,除有客人要招待,一般不在这用膳。
宴客厅后面是小厨房,日常备菜在这里完成。小厨房留有一后门可以直接出府,早上买菜回来下人可以从后门直接进去。
前院西侧是书房,大户人家毕设的场所之一。景宏德给它取名为“寥萧斋”。进去,榻居中心,供人坐卧,榻后一张八页屏风隔断前后,后面又是一罗汉床,外加一张炕桌置于榻中间,可暂搁书本,茶具等。
写字的书案是金丝楠木的,四脚都雕有繁杂的龙纹等图案,嵌金丝入内,圈圈绕绕,乱中有序。案上放写字用的文房四宝,笔墨器具等,如印泥、笔筒、墨匣、笔帘、笔架、笔搁、卷缸等,以及菖蒲、青苔、文竹、碗莲等植物装饰,方寸之间尽显素雅之境。
偏厅在书房南侧,以藏物居奇之用,什么书画瓷器、陶碗盆盘、各色古玩,价值连城。
还有两间耳房、十间厢房用作下人卧室,林幺初的十六位陪嫁,除兰萝外皆居于此,不曾有紧凑之形。
院内设有一“潋滟亭”,红漆金顶,四角上扬,犹如孤鹏展翅;待雨天淅沥,雨水顺四角滑落,抛出一步开外,又是一景。亭子正对池塘,彼时荷花初绽,婷婷袅袅,塘中荷、水各占一半,不争不抢。亭中可品茗,可邀歌,可吟诗,风雅脱俗,有醉翁之意。
因顺安王府是新建的,未曾设祠堂,日常供奉祭灵皆在府外另设的顺安祠堂进行。
林幺初很喜欢顺安王府的风格,颇有江南气息。
对于江南,她一向心驰神往,每每总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那里的条头糕,糯米糍粑,穿江南最时兴的云纱,听那里的说书先生说江南的趣事,还要去游船,看岸边杨柳曳曳,絮花漫起,再要请画师,给自己画一幅水乡背景的画像......
游完大半个王府,天色渐晚,余霞成绮。
一直到申时,林梦素才回临安王府,林幺初即便不舍,也总不能留她在这过夜,派人送她到家。
如若是在临安王府,林幺初一定得在下人服侍下准备歇息了。但离了爹爹,稍稍能够放肆一下,晚一点安置。
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毕竟景南浔出去了半天还未回来,身为王妃怎么能一个人就睡下呢,况且还是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景南浔刚娶亲第二天就又去青楼了?
并非如此。
景南浔在夜市华灯上后一炷香内回了府,依然是平日里的一身便装,英气逼人。
林幺初惬意十足,躺在摇椅上吃着荔枝,顺便看看医书。兰萝、珍珠陪在身侧,依旧是摇扇。
他有意而来:“二姑娘,看的什么?天热蚊虫也多,别待在外面太晚。”
林幺初起身:“王爷还是换个称呼吧,听起来,实在别扭。”
这是林幺初计划中的第一步。虽然已经约法三章,其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在他这失了身,但,若想获取他的信任抑或坦诚,首要一点,要让他记得自己是他名副其实的夫人。
果真他能心领神会:“那你的意思是,还让我叫你夫人?”
林幺初浅笑着:“我没有异议,王爷自便。”
“知道了,夫人。不过,我也想提一个要求。”
“什么?”
“你也不能继续叫我王爷。”
林幺初犹疑:“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夫君吗?
他眼眸幽深,笑容令人目眩:“有句民谚叫,‘男大四,通人事’,我既比你恰好大了整整四岁,不如,夫人叫我‘人事哥哥’吧?”
(人事哥哥?什么啊你在瞎说哈哈哈!)
林幺初面不改色,看似漫不经心的侧过了身,嘴角抽了抽。
荒诞。
孟浪。
不知羞!
林幺初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她心跳止不住加快,体内血液涌流:“我,你……”
景南浔适可而止,好似是怕惹恼了这位闺秀到时哄不回来:“说笑罢了,夫人不必当真。你若实在夫君二字叫不出口,可以喊我景南浔、景泆,都可。”
一旁的兰萝、珍珠二人偷笑。
林幺初强装镇定:“知道了。”
景南浔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你看我带回来什么?”
说完,他从身后拿出来一根糖画,画的是一只半卧的兔子。
林幺初虽然喜欢他的好意,但心里还是想着:“兔子做糖画可惜了,做成红烧的才好吃。”
但还是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日太晚了,明早再尝尝吧。”
说完,让兰萝起身把它收了起来。
“对了,你早些进屋,我有话和你说。”
景南浔点点头,两人一个进了卧房,一个去了浴房。
林幺初没等多久,景南浔就进来了。此时,林幺初已斜靠在床榻上,拨弄着颈边的平安锁,想着心事,出了神。
景南浔进来了问:“现在,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闲谈,你想知道什么?”
林幺初觉得此人有趣:“你怎么就觉得,我是要问你些什么,而不是我要告诉你些什么?”
她将问题问了回去,竟然把主动权交给了景南浔。
“既然这样,那麻烦夫人满足我的好奇。”
“嗯。”
“那日林中遇刺,后来的事,与我说说吧,我并不知情。”
林幺初没想到景南浔一直执着于这个,但还是回答了他。
“后来……我并不能为你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帮你勉强止住了血,在你旁边守着不让你断气而已。”
她说的轻松,其实止血就用尽了她的浑身本事,在什么药都没有的情况下,只能为他点穴,加之束扎伤口,才将血止住。当时的情况可谓九死一生,稍不留神,可能也就真的命丧于此。
“再后来,你的侍卫,叫?”
“蒙笛。”
“嗯,蒙笛应该已经解决了暗处的贼人,还骑回一匹马,带着我们出了林子。这些事,你的侍卫没有与你说吗?”
景南浔:“他吓个半死,以为他英明的主子要一命呜呼了,话也交代不清。”
林幺初浅笑,可又暗暗觉得不止这样,眼前的男人定有隐瞒,自己却又猜不到究竟为什么。
她只是转了个话题:“此番去平定大莘国,你,有受伤吗?”
(你果然还是害怕景南浔死在战场上的。)
景南浔没有多言,站起身从兰锜上取下佩剑,灵活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回转止步,剑身入鞘,少年眉眼淡若苍山道:“大莘国的洪突军是有些能耐,小伤难免,还够不上能打残我,养两天就好了。”
林幺初对此方面有些兴趣,便追问道:“当真?可我一向听闻那位草原上的昆莫实力很强,你这次,有与他交手吗?”
“我倒也是想,努尔哈不出面。”
“为何?”
“家事未了,努尔哈起兵前娶的阏氏战时生子,按乌孙人的习俗,昆莫要恪守他们所称作的‘诺布’礼,留在国度三个月。这给了我们很好的机会,我们攻破了他们的粮草基地,断了洪突军的补给,让他们无计可施。”
“三个月之后呢,努尔哈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林幺初说着,已经与他一起面对面坐了下来。
“他回不来。其实不到三个月。阏氏刚生下儿子,孩子便被乌孙人摔死了,为的应该是破了诺布礼,让努尔哈早日回到战场,可惜,连他们这些下属都不了解努尔哈,他这个草原上的昆莫,居然信佛。”
林幺初惊诧:“信佛?”
“没错,这和他爹的妻子有关,那位阏氏是舒庸国人,是位虔诚的佛子,将佛教带入了大莘国。胡人有一种习俗你应该听说过,父妻子继,兄死娶嫂,儿子可以继承爹的所有遗物,包括女人,所以努尔哈娶了他爹的阏氏,而他,本是庶子,继位时还需仰仗那位阏氏,也就受她影响很大,信奉了佛教。后来那位阏氏去世,他还为其建了座庙宇,来供奉她。”
(啊?好扯。)
林幺初:“我从前也是听过这位努尔哈的事迹,还以为这是假的。”
“确实没人信,他们乌孙人都不信,做的事适得其反,努尔哈反而更加固执的躲在庙里诵经,对战事指挥也失当,洪突军接下来的几个月不过是苟延残喘,若不是为了多消耗他们的兵力,我们本可以将此战压缩到两个月前结束。”
她道:“努尔哈野心勃勃,起兵挑衅我大堼,可惜是舍本逐末,自己所信奉的佛道反而害了自己的国家。倘若有朝一日,努尔哈清醒过来改了心智,不入歧途,便不可与现在的他同日而语了。”
男子神色坚毅,眸子深邃,暗不可测,说出的话更是勇毅果敢,带着激情:“那又如何?与其翘首以盼着敌人退步,不如使自己变得更坚不可摧。”
林幺初看着他,眼中灼灼,不免心动。
景南浔眉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些东西,你一个闺阁里的小女娘竟然说的头头是道。”
林幺初闭而不语。
“岳父大人教你这些的吗?”
她摇头:“爹爹不教我这些。不过,能教我这些的不只有他,我阿翁、义父,都可以告诉我,虽然涉及国事,不可深入,不过兵法军谋,本也就是人人可习学的东西。”
她又转言道:“这么说,你四年前是第一次受那么重的伤?”
景南浔却不以为意,仍旧面不改色:“只是你看着伤的重,其实算不了什么,我不过躺了两天就好了,不在话下。”
他并没有否认,也即是说,在那之前,景南浔从未被重伤过。
林幺初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若说道歉,总觉得时机还未成熟,也道的不明不白。
“那便是,极好的。”
她只是忽然记起一件事:“四年未见,不知你的那位侍从,武艺如今可有长进?”
景南浔好奇:“怎么,那日在林子里,他丢脸了?”
林幺初否认:“我想能与你成上下属的,应该是很强的,能与你并肩而立的,那便要更强了。”
景南浔觉得此话有弦外之音,女子面容姣好却眉目冷淡,语气和善而隐匿疏离,叫人捉摸不透。
“你想说什么?”
她一笑:“忘了和你说,蒙笛送我们回去时,曾遇到另外一些人,他貌似,并不能打得过。”
景南浔反问:“什么人,查清楚没有?”
“不必查,是我的人。”
林幺初其实话中有话,这句“我的人”也只是含糊其辞,不过景南浔自然以为她说的是临安王府的人,便道:“既是你的人,那确实不必计较了。”
她又说回到蒙笛上去:“可这样下去,蒙笛遇到强敌是打不过的。”她眉峰一转:“到时候,不是他保护你,怕是你要保护他。既然这样,要这侍从有何用?”
(哦?)
身旁的男子微微一笑,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叫人看不懂的欣赏,手上却只是向上抛着一块翡翠玉石吊坠,闲趣至极。
只是蒙笛若听到这话,怕是要气个半死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自小与景南浔同上战场,血拼无数,拿下不少军功的。
意料之外,景南浔居然没有反驳。
林幺初再试探:“你没有什么要反驳我的吗?”
他将手中玉石轻掷到桌上,发出一声不闷不脆的清响。
“为何要反驳?”
“因为我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蒙笛挺不错的,我只是故意挑刺。”
“夫人这么说,自有你的道理。”
“……”
他若是这么说,林幺初居然也想不到该如何接了。
这男人,不按常理言语,险些自投罗网,说进死局。
林幺初最终直接表明心意,她吸了口气才道:“景南浔。”
景南浔视线从未在她身上离开过。
“嗯?”
“你觉得,我能成为与你并肩而立之人吗?”
沉顿须臾,男子道:“你觉得呢?”
林幺初没有回答。她想回避,可男人像猛虎一般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二人周遭的气氛立即变得冷凝。
“你有多强,能与我并肩?”
十二分的恣肆都揉在其中,这句话里什么骄矜都有,唯独没有对外人的淡漠。
林幺初还未想好交出多少,景南浔却自己接上:“我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何意?
(有意思!)
二人目光对峙,暗暗较量着,谁也不输。
景南浔打断道:“此话就此打住吧。夫人今晚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总不会只是好奇我的战绩吧?”
林幺初摇摇头:“我们礼尚往来,我已经问过了你这么多,你呢,有什么想问我的?”
他笑了笑,“我想问你的当然很多,不过今日,你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
林幺初反倒不能理解,其实自己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未明了的贡献出来,他却好像知道了不少,收获了不少?
“我可能要提前和你说明好,我今天能满足你的好奇,是因为我今天有这个兴致。过了今天,我就不一定乐意了。你确定你不后悔?”
“你会告诉我的,就像我不在乎中了这一箭一样,同样,我也对我今日的决定不后悔。”
林幺初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沉顿良久,突然看向景南浔。
“对不起,这算是我欠你的。”
景南浔笑容收敛了下去,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立马觉得气氛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