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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镇 ...

  •   明登上了望塔时,正是天边的火烧云烧得最耀眼漂亮的时刻。放眼望去,该是当夏草木盛极转衰的前一刻,高低起伏的层叠山峦中,满眼都是浓郁得透不过气的腐朽的绿,此时此刻也镶了长长一条金带,甚是壮丽。
      大安是唐土大陆疆土最辽阔的国家。此地虽地处大安东北,却即便到了十月,树杈上的叶子也未见得全部脱落。冬天里也少有降雪,全都仰仗栖神山脉隔断了东来的山风,黑森林挡住了北方的严寒,再加上大片的丘陵将它包得极其严实,才造就了这个宜人的小天地。
      这里是贡多,小到国境版图上都找不到标注的小镇,坐落在山谷深处,四面被青山绿树环绕,无风时自远山观望尚可窥见一星点灰白,起风时遮天蔽日的绿便能藏得找不到一点痕迹。
      一文宗明今年十三岁,这绿色的风景便也连着看了十三年,如何都不会腻。他熟悉贡多的每一寸土地。这每一寸不光指镇民铺就的石板路所及的地段,也包括目所能及的环山。明的家境很好,不是普通一句“殷实”能概括的,但他的母亲——也是现任的当家坚持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于是明长到现在,在山林中度过的苦修时间远多于在自家大院,而且就算回了家,时间也多半用在背诵心诀要义上。
      没有人逼明,明是自愿的,就像贡多的大部分孩子,只因为他们是战士“亚稷”的后裔。
      “战士”跟征兵打仗的军队不同,是隐于市的绝技高人,为国效力也拿人钱财,在唐土这片大陆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东土乌孜有喀仑,南面大和有忍,大安的战士便是亚稷一族。
      亚稷确切的出现时间史书上有明确记载——大安存在一天亚稷就存在一天,但再往前他们在做些什么就没人说得清了。有人说他们的祖先来自海境,有人说他们是神人的后裔。甚至有人断言他们实际上是优化了的人种,是上古世界优胜劣汰下的最终胜者。至于事实究竟如何没人真的在意,亚稷越强边境越安全,内陆的百姓便能安稳的过日子,所以就由着他们尽情发挥可爱的想象力呗。
      明的家族是亚稷渊源久远的名门,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军事重地了望塔中来去自如的原因。他是独子,又有着公认的武学天分,真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骄子。成长至今未曾离开过贡多,不曾想过,就算想也暂时不能。纵使他在各方面已超出同龄人一大截,要学的东西还是太多太多。
      他看了眼渐渐隐没的日头,推算拜师礼该是结束了,这才转身下塔。
      大安举国极注重教育,孩童年满七岁须入书孰学习,贡多的孩子也不例外。只是普通孩子学的是诗词歌赋或如何计账,亚稷的孩子学的却是战场上救命的本事。所有人在书塾就读时被统称为衣履,六年内至少学会全套的基础身法与咒符心诀,书塾结业后便自动升格为驻初,也便是最初级的战士,再往高一级别是行营,然后才是甲士,有资格开坛收徒。
      在以实力说话的贡多,身怀绝世武功的甲士是所有孩子的向往。而实现梦想的第一步是拜师。驻初两两组队后由甲士手把手带着修行,收徒仪式被称为拜师礼。礼成后要接受整整一年辛苦之极的磨练,通过苛刻的考验才能升为行营。失败者打回去再练一年,如此反复。因此族中年纪一把仍在底层打拼的大有人在。
      明今天结业,也是个驻初了,但还没有认师父,因为找不到实力相当的搭档。
      不同于优先带动后进的理念,贡多嗤之以鼻的将之视为虚伪,并很务实的实行一对二实力相当优劣有别的训练模式。师徒名单其实早就拟好了,拜师不过是走个过场做个见证。结果倒苦了明这个名声在外的“天才”。内部消息确凿,他没有搭档也暂时没必要拜师。想收他为徒的人多的是,但没几个配做他师父。倒不是说搞不定一个娃娃,但误了人才的成长,罪过在贡多可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于是就这么耽搁下来了。不然他也不至于正午时分被自家娘亲以碍手碍脚为由“请”出家门,又不想去拜师礼找不痛快,只好来一个人了望塔看风景,不能不说有那么点凄凉。
      明很是无奈,六年来他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是遵循其他人的步伐乖乖的做范本,一门心思的学习,未跟任何同学有超过五句话的交情。天才的名号倒是坐实了,没有朋友没有对手也是不争的事实。
      想到头来,在书塾的这六年来,他也无非是有个让诸位师父训斥有个性的学生时可以在句尾加一句“看看人家一文宗明”这个招人恨的用途吧。
      一出了望塔,风中送来一股子混合了枝叶与泥土的山林芬芳。明小大人样的背手迎风而立,学三叔那样挂上个淡淡的笑容。
      一个人也好,自在。
      何况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还要为这种事费神,煞风景。

      唐土有中元节拜祭先人的传统,在贡多则叫祭鬼节,是亚稷人一年中除新年外唯一重视的节日,向来选择在七月十四鬼门洞开的深夜,是亚稷人用作祭奠先祖与逝去故人的重要仪式。各地的元首及周边的权贵也会在这一天相继到访表示祝贺与慰问,虽然其下各自隐藏了或窥探或不怀好意的嘴脸,大家也都心照不宣静观其变。
      不过对于思绪还纯真的孩子们来说,祭鬼节意味着热闹的庙会,是一年当中唯一可以尽情嬉闹放纵、享受身为孩童乐趣的的狂欢夜。那里有吃不尽的糖果小食和看不尽的新奇玩意,若没赶上封禁还可以举办焰火大会。这样的盛典,说是乐园亦不为过。
      四个月以前,一文宗家就为了准备工作忙翻了天。本来历年的祭鬼节都是按照部分公有资金加上镇上大户共同出资的形式承办,今年却由百翎夫人出面,由一文宗家大包大揽节日的大小繁琐事务。不得不说这不仅是件大手笔,也是项大开销。至于背后的缘由与好处,大概只有百翎夫人和曾做过先例的子桑家知晓吧。
      明耸肩,自家娘亲的跳跃性思维全镇闻名,就是苦了族中老小跟着她一起受累。明没有父亲,他出生后不久赶上一场大战爆发,前任当家就在那时丧命,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三叔全力扶持,他的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惬意舒坦。
      想想三叔四十好几至今未成家,饶是百翎夫人也觉得分外愧疚,连着介绍几位闺秀后,这位小叔自己跪在庙堂冲着祖宗牌位起誓,少当家一天未扶正他一天不娶妻生子。明听闻后,感动的同时也觉得肩上的负担加重了许多。
      不知不觉就到了姬丘的圆形广场,已快戌时。

      ※
      太阳已落,天几乎是立刻就黑了下来。广场里人声嘈杂,宾客皆已落座,抢座的也基本结束战斗,能坐能站的地方都尽是人。
      明也不急,悠然的往西边的特等席走去——家中的特权让他无需担心就拥有位置上乘的看台,真是羡煞旁人。
      百翎夫人坐在席中正位上,正仰脖满场找寻儿子的身影。贡多民风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并不稀奇,百翎夫人更是女权主义的佼佼者。她此刻身着华贵的五纹黑留袖,领上金色的水兰家徽在月光下流淌着静逸的光,衬得她甚是雍容。但她手里快速摇摆的桐扇迅速打破了这一假象。
      明已走上看台。见儿子依旧穿着白天的练功服,百翎夫人不满的皱了皱眉头。“怎么没穿礼服?”
      “来不及回家,就没换。”明表情里可丝毫没有歉疚的意思。
      “算了,就知道你不喜欢那些琐碎东西。”百翎夫人也不追究,反正自己儿子长得帅,穿什么都玉树临风。她摇了摇扇子,摆手示意。“坐下吧,再有一会儿就开始了。”
      明对坐在后排的三叔施过一礼方才坐下,心里却有些奇怪——向来不在意细枝末节的母亲今天竟如此注意着装,若只是作为东道主表面功夫要作足倒也在理,但就是隐隐觉着不对劲。但他懒得多想,索性观察起四周。一进场他就察觉了场内气氛的异常活跃,想来都是因为北面主看台上的几位贵客吧。
      圆形广场虽然是祭典专用,内部结构却朴素简单得很,不过是圆形阶梯中间环着个不大的场地。主看台也不例外,并未作过多的修饰。今天的两位贵宾虽然身份尊贵,倒也客随主便只着了常礼服,婢子仆从也没带几个,只有座后飘扬的彩幡上绣着的狼图腾彰示了他们的身份——大安的四王爷与九皇子。下一阶的旁座是亚稷族长,余下的次座留给各地赶来的权臣贵宾,兼有外国来贺的使臣,远远望去好不威严。
      东北周边早些年都是三王的封地。七年前三王在对乌孜的战争中以身殉国,后由四王接手,却因朝廷器重推迟多年才来赴任,入山来访这还是头一遭,也含了带上九弟旅游观光的嫌疑。不过四王爷雅致九皇子清隽,都是极为优秀的男子,也怪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的偷偷往那边瞄。
      明不禁咂舌,贡多已多久没有这样的盛况了?自己作为为家族未来继承人,别说皇室之人,连地方权贵还没有机会面见。此刻见两位皇子未带侍卫就出现在这武人聚集之地,怕也是仗了有亚稷的庇护才如此有恃无恐,借机向邻国炫耀自己的尊贵吧。
      只怕他们还不知道,大安的皇室在亚稷人眼中也不过是张绸缎幌子。看起来漂亮,实则是不禁撕扯的虚浮。所以那些望向主看台的目光,好奇之中多多少少也掺杂了些许轻蔑。
      每年祭鬼节开典仪式的顺序都一成不变:一更开场安魂舞,后族长致慰灵辞,在众人的祈祷中点燃圣火,祭典才算正式开始;二更庙会,是留给族人的狂欢夜宴,有传说留恋人世的灵魂会带上鬼面与生者同乐;人们会把扎好的纸灯放到河里顺水漂流,据说这是指引迷路亡魂的灯标。明一路走来,早看见大大小小的摊位上挂满了各式纸灯,有性急的已经将灯放入河中,零零星星的亮在河中,倒也别有番意趣。
      子时一到,一切庆典都必须结束,将有专人护送圣火至北面的黑森林边界,在此期间族中老少不得有一人开口说话,据说是怕惊扰了祖先亡魂的归途引来灾难。直到族长用夜露化成的净水浇灭圣火,整个祭祖仪式才算大功告成。
      对于一般民众来说,祭典中各种神圣的道道他们是无缘接触的。虽然同样敬畏着祖辈,但是否真的有神在天上观望他们并不在意,毕竟节日要开开心心过,相比礼数严苛又无新意的祈祷仪式,他们更希望能观赏到开场头彩的安魂舞。
      但亚稷毕竟是尚武之族,歌舞什么的连日常的消遣都算不上。整个族中除了十年前震惊玉座的三千惊鸿舞外,竟再没出现过出色的舞者。往后年年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糊弄下就算过关。可惜亚稷虽然武学人才济济,逢到这种要门脸充场的时刻多少还是有点难堪。
      不过看母亲一脸雀跃的表情,该是早有准备了。
      别出什么岔子就好,明凭着多年被娘亲恶整的经验,衷心的祝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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