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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亡故再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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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是在下午三点,我和我儿子坐在一楼乘凉,住在隔壁的那户人家还在外面支了一张小桌子,放了些水果干货。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就如同每一个下午一样。
我那时候还在想,人生,就是在重复每一个昨天。每一天,都有这么多的烦心事,每一天,除了这样那样的麻烦是不一样的,其余的,就如同一潭死水。
现在,这潭死水被打破了。
打电话来的是个女警察,她问我,“陈如女士是吗?您是陈余的家属吗?登记显示陈余是您的弟弟。”
我是有一个弟弟,他叫陈余,性格不好,现在在我家楼上窝着。
“对,我有一个弟弟。陈余是我弟弟。”我这样回答。警察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女警察的声音很好听:“你弟弟今天下午出了车祸,现在正在抢救,我们调查了他的身份信息,在他的手机联系簿上找到了你,你弟弟伤的非常严重,需要动几个大手术,必须要有家属签字,希望你能尽快赶过来。”
我都怀疑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她说,我弟弟今天下午出了车祸,她还说,我弟弟伤得很重,现在危在旦夕,正在抢救,有大手术,要叫我去签字。
怎么可能。
我弟弟叫陈余,性格不好,现在在我家楼上窝着。
等一下我会去叫他吃晚饭。
今天晚饭我会烧他喜欢吃的菜,偷偷放在他前面,这样他能多吃一点。
我弟弟在我家楼上。怎么可能在医院。
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不行,我要去看一看。把我儿子托付给隔壁家邻居,我飞快地上楼,腿有点软,差点摔了一跤。我要去看看,我弟弟肯定在楼上。
房门关着,对嘛,我弟弟不喜欢见生人,喜欢一个人待着,他肯定在房间里睡觉。他最喜欢睡觉了。
把门打开。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
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很整齐,我弟弟的行李堆在房间的一角。其实也就只有一个行李箱。
他的东西很少,人不在,就好像没有来过。
我控制不住地跌坐到了地上。
我弟弟,他出事了。
等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签了字,医生说人已经快不行了,必须马上进行手术,让我先去把费缴了。
有护士拿了陈余的手机给我,我接过来,屏幕上有一大块裂痕,背面还有干涸了的血。是我弟弟的血。
打开屏幕,没有锁。这年头,不锁手机的几乎只有老年人,哪个小年轻手机里还没有点秘密,但我弟弟的手机没有锁。
手机里几乎什么都没有,热闹的的世界不属于我弟弟。
点开联系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通话记录更是只有最近几条。
只有我的号码,标注了姐姐。我妈的号码,写的是陈芳。难怪医院给我打的电话。
这个手机,还是我给他买的。我妈年纪大了,又没有工作,不知道现在连高中生都在攀比这些电子产品,更何况大学生。在她的观念里,只要有吃有穿,生活就算过得去。
我弟就是个闷葫芦,从来不说想要什么,直到快开学,他都没有提想要一个手机。
这样去学校,会被人家孤立的。他性格这样不好。
我那时候想着,不仅是手机,电脑也要给他买。要让他生活得有底气一些。
我本来打算直接给他买一个,想到他那个怪脾气,又怕他不喜欢,就把他带到手机店里让他自己选。
谁知道他一路上都耷拉着一个脸,一句好话都没有。我老公王蒙也在,本来给陈余交学费,再买这买那就花费不小,王蒙没说过一句闲话。现在陈余又摆出这样一副冷脸,我怕王蒙心里不高兴。
我当时还骂了陈余一顿,他倒是一句话没反驳,只把自己气得呼吸都不顺。
他就是这样,总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生气,生气了又不肯说。
他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最后,他选了一个非常便宜的手机,价格七百都不到。我说给他买个贵的,他说没有必要,这个就挺好。我就想着,便宜就便宜吧,电脑给他买好一点,只要他喜欢就行了。我还放下一颗心,想着他要是像别人家的小孩儿一样,非吵着要苹果什么的,我也负担不起。
现在我知道了。陈余他是真的不想要手机。
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手术室外面,想给我妈打电话,却又不敢打。陈余,是我妈的眼珠子。
“你好,你是陈如女士吗?”一位警察拿着一本本子走到我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哭丧着脸的年轻男孩子。
“你好。”
“我是负责你弟弟这起车祸的警察,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你知道你弟弟下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路口吗?从监控录像上看,车祸发生的时候你弟弟一个人走在马路的边缘,然后被超速驾驶的汽车撞飞……”
“……我不知道我弟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这几天都借住在我家……我以为他在楼上睡午觉……”
“这么说,你对你弟弟的行踪毫不知情?”
“……是的。”
“好的。我觉得……这不是一场单纯的车祸,你弟弟当时的状态很不对劲…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猜测……如果有什么发现,你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警察递给了我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我知道了。那撞我弟弟的人呢?抓到了没有?”
那交警看了我一眼,往旁边一让。
后面的男孩子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头垂得更低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应该开那么快……对不起……”男孩哭得声泪俱下,我却一点都不可怜他。他看起来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开车撞了我弟弟。
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弟弟却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知。
我可怜他,谁可怜我弟弟。
我正想冲上去揍那开车的男孩子一顿,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家属在哪里?”
“我……我是……我弟弟怎么样了?”
“病人生存意志非常薄弱,在手术室里面抢救了两次,肝脏和脾脏大面积出血,目前我们已经将出血点暂时止住了,但情况还是非常危险,病人的病情随时都有继续恶化的可能,接下来要转入ICU治疗,你跟我过来签一下知情同意书。”
“好、好的。”我都没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唯一听懂的就是我弟弟现在很危险,要转去ICU。
“手术做完了吗?我能见一见我弟弟吗?”
“你弟弟现在正在麻醉复苏室观察,等一下他出来转去ICU之前你可以见他一面,ICU每天都有探视时间。”
我在门口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我弟弟终于从里面出来了。他身上插满了管子,安静地躺着。
“小余?小余?我是姐姐,姐姐来了。不要怕,姐姐在这里。”
我轻轻地摸了摸我弟弟的脸,这是我从小抱着长大的弟弟。
“跟他说话,争取把他叫醒。”
我赶紧站到他旁边。
“小余,你醒醒,你不是想去环游世界吗?如果你睡着了,那你什么地方都不能去了……小余,你醒醒……”
“你喜欢看书,姐姐给你买一屋子的书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姐再也不骂你了……小余……”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一些什么,我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我恍惚看见陈余睁开眼睛,对我说话。我赶紧凑耳去听。
“姐,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那个司机的事。”
这是我的弟弟,陈余,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快!病人心跳骤停了!快把抢救车拉过来!”
“肾上腺素1mg静脉推注!把去甲肾上腺素调到5!”
我弟弟没有救回来。
我妈在得知我弟弟出车祸死了之后,当天就买票回来了。她和陈东大吵了一架,从此决裂。
我妈整个人就像没了魂,陈余就是她的魂,她的魂离开了她的躯体。
后来我在我家发现了一张纸条,应该是陈余走的那天留的。
上面写着:姐,我去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玩。别担心我。
一个通讯录不足十个的人。怎么会突然和同学约好了去玩。我至今不知道,那个“同学”是谁。
我们最终没有起诉那个和我弟弟年纪一般大的男孩,他今年也是二十岁,刚考了驾照,家里有钱,有受宠,立马给他买了一辆法拉利。那个男孩,过着和我弟弟完全不同的人生。我弟弟临死之前都要嘱咐我,不要毁掉他。
后来那个男孩家里还是送来了一百万。一百万,对于他们来说,大概就是九牛一毛吧。对于我们来说,一百万,买了我弟弟的命。
其实,我不喜欢我弟弟。从小陈芳就偏心他,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要我让给他。而且,我弟越长大脾气越怪,简直生人勿进。
可是,我爱他。那是,从小就抱着我的腿喊我姐姐的人啊,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现在,我弟弟,死了。
我没有弟弟了。
活着的人,总有一天会从悲痛中清醒,从过去走向未来,而死去的人,则将永远沉眠。
我没有,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