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18、命运指引

　　一开口戾气就这么重……众人等着“千觉”的回答。
　　只见“千觉”明朗一笑，毫不介怀道：“对，多亏了你的栖然一梦，本座才能有幸看到这千年后的世界！”
　　这难道是个“放荡不羁”的佛门中人？净瞳不由瞟了瞟端坐在打坐石上的人。
　　拂羽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不明的笑，“那你当谢谢我。”
　　“拂羽，千年不见，你的性子还是没变，阴晴不定的。你的心里真的只是想我谢你吗？”“千觉”说着叹了叹，忽而正声道：“莫要以为我苏醒不久，你就要诳我的承诺。”
　　“千觉，谁要诳你？不是你自己说是因为我，你才有幸看到千年后的世界吗？”
　　“是啊。但本座可不会再被你骗了。”“千觉”看似不经意问：“对了，你没再对其他人用过栖然一梦吧？”
　　“没用，找不到材料了。”拂羽又以诅咒的语气说道：“所以，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份栖然一梦给你用了，我用的时候本就是奔着要你彻底死透的，可没想到你还是慢慢化解了，没了□□，竟然还能附身到别人身上。”
　　“那是本座运气好，而且本座的运气一向都好。”
　　因为运气太好，不小心来这山中打坐修行，都能让仅仅只是山中一抹精气的你幻化成强大的妖，本座这样的运气，谁能不羡慕？
　　“千觉”心中又暗暗叹了叹，此时，终于抽空往苏寐等人所在的方向看了看，捉妖师和妖都来了，原来昔泽大陆还是那个人妖共存的世界。
　　净瞳可不想继续听拂羽和“千觉”在这儿算旧账新仇的，他只想快点离开野棠山，和苏寐一起去找到连理枝，然后继续他吃吃喝喝玩乐的日常。因此，他暴躁地施了一个口诀，激起清泉一阵涌动。“千觉”的目光不出意料地转到净瞳身上来。
　　他甫一看到净瞳，眼中一亮，竟然立刻从打坐石上走了下来，恭敬向净瞳行礼，“恕我眼拙，不知妖王在此，我给您见礼了。”
　　“你能看出来，就说明你不眼拙。”净瞳对“千觉”的识趣非常受用，“我且问你一句话，拂羽与你是什么关系？”
　　“千觉”道：“小僧乃是一千年前碧罗寺的僧人，不小心犯了戒条被赶出了寺，此后小僧云游昔泽，行走十年，还是没有什么收获，倒是因为小僧总是路见不平，不知不觉多了许多仇人。小僧为了躲那些个仇人实在狼狈，所以就想着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就来到了这野棠山。”
　　净瞳觉得“千觉”果然是个不太务正业的和尚，好奇地问：“一个佛门中人竟然有仇人，你有多少仇人？”
　　“千觉“当真认真想了想，”八、九十……百来个吧。“
　　“然后，你就躲进了野棠山？“
　　“对，然后，因为小僧运气太好，又一时不小心……让拂羽幻化成了妖，有了实体。“”千觉“觉得简直像是命运在戏弄他一样，他现在还不太明白，难道因为他天天在这里打坐念经，拂羽受到感化，才化成了妖？可拂羽根本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想来想去，”千觉“还是觉得，他就是运气太好。
　　“然后，你却被拂羽用那个栖然一梦给毒倒了？“
　　“妖王，栖然一梦不是毒，是小僧自创的一种术法，其实对妖更有效，如果辅以一种特殊的药草一起使用，就会像小僧这样昏睡长达千年。“
　　“那你怎么把这种术法教给一只妖了？“净瞳越发觉得“千觉”不是一个普通的运气好的凡人。他都有点搞不清他的语气到底是在“炫耀”，还是在“委屈“？
　　“小僧没教，小僧就是被拂羽骗了。“
　　还真委屈上了。净瞳悠悠盯着“千觉“看了半晌，又好奇地问：”你中栖然一梦时，多少岁？“
　　“小僧十五岁离家出家，十六岁被师父赶出寺，行走十年后二十六岁，在野棠山躲了四年，恰好三十……“
　　所以，只用了四年，你就让一抹山中精气成妖了？看起来也不像个专业的修行人，但却能自创术法，敢情你不应该是个和尚，而应该是个天才……净瞳觉得“千觉“的经历也算前无古人了，”你出家前，姓什么？“
　　“小僧俗家姓沈，家住椴花谷，我上有兄长继承家业，下有三弟服侍父母，只有我最没用了。“
　　椴花谷沈家，这是苏寐听到现在，“千觉“唯一跟现在有联系的地方了。他竟然是沈寞的先祖辈。
　　“最后……“
　　净瞳刚开口，话就被“千觉”打断，“最后，该说到野棠山的封印和结界了。”
　　“这都是你设下的？”净瞳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认为，只要是“千觉“想做的事，他似乎没有做不成的。
　　“千觉”神色黯然了些许，“是我设下的，我怎么也不能让拂羽随意下山侵扰其他人。虽然到现在，结界其实已经困不住她了，但好在封印还有用。她离开野棠山太远太久，都不行。”
　　“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没怎么做，就是利用手段将拂羽的气运和野棠山的气运连接在了一起。气运相连，永不断绝。拂羽只能被永远禁锢在这里。但其实，破除封印很简单，毁了野棠山就可以了。“
　　“就这样？“净瞳觉得，”千觉“简直狠狠耍了拂羽千年。
　　“结界也一样，野棠山毁了，结界也会自动消失。”“千觉”无奈喟叹道。有时候，“千觉”也不知道，他对拂羽到底是太过仁慈，还是太过冷漠？或许因为他真的是睡太久了，很多原因，他说不清了。
　　“那……”
　　“妖王放心，我既然已经苏醒，这件事，应该由我来了结。”
　　净瞳试探问：“你想毁了野棠山？”
　　“千觉”重重摇头，将目光再次转向了拂羽，当两人四目相对后，他才沉声道：“不，我要让拂羽与我一起，永远留在栖然一梦的幻境里。”

　　周柑望着前方苏寐和青轶的背影，还是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就这样平平静静解决了？
　　周柑示意属下狠狠捏一捏他的胳膊，属下不敢，周柑用眼光逼着他捏，如针扎似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周柑赶紧打掉了属下的手，心中这才真正长舒了一口气。疼痛是真的，原来真的解决了。
　　而此刻，他们已经在离开野棠山的途中了。
　　不仅周柑，前方，苏寐紧紧握着手中曜黑的佛珠，也有点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千觉”将一切事都揽下了，他对所有人说，事情既然由他始，也应该由他止。
　　“千觉“还说，陈宅主人无法再离开野棠山了，因为只有继续附身在陈宅主人身上，他才能将拂羽拉入栖然一梦的幻境。这一点，他已经提前与陈宅主人沟通过了，陈宅主人也同意了。
　　陈宅主人来野棠山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问清拂羽到底将他的孩子怎么了，而管家是为了陪他的主人走过最后最艰难的一段路……他们都没有了遗憾。
　　“你会毁掉佛珠吗？“
　　其实早在听容耀说起和尚入梦的故事时，青轶大约就猜到了拂羽的来历或多或少与这个和尚有关。但他也无法预料，最后“千觉“会现身，而且”千觉“会主动提出来解决这件事。
　　苏寐没有任何迟疑，“会。”否则，她又怎么对得起那些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送嫁人，以及陈宅主人。
　　意料之中的答案，还有如他所料一般，坚定有力的语气。最重要的是，苏寐没有继续不理他。青轶立刻又问道：“可是如果千觉没有成功将拂羽拉入栖然一梦的幻境呢？”
　　“我觉得不会。”苏寐笃定道。
　　“为什么？”
　　“因为就像千觉所说，一直以来，他的运气都很好。”所以，我相信，这一次，好运依然会眷顾他。
　　苏寐的确从来没想过，拂羽竟然是因为人幻化成妖的。而且“千觉”历经千年一梦，竟然还能回来。其实事情能够这样解决，她真的觉得很好。
　　“千觉”将佛珠送给苏寐时，特意叮嘱苏寐，待他们所有人离开野棠山后，就可以摧毁佛珠了。因为先前他已经将栖然一梦的幻境放置到了佛珠中，毁了佛珠，此后，世上既无千觉，也无拂羽了。这才是皆大欢喜的圆满的结局。“千觉“甚至自嘲地说，“我感觉到了一种命运的指引，或许当初我创出栖然一梦，就是为了现在。”
　　苏寐当时没回答“千觉”。但苏寐注意到“千觉”在说出“命运”两个字时，青轶嘴角似乎露出了一抹浅淡的轻蔑的笑。
　　可苏寐觉得“千觉”似乎说得也并没有错，千年前，若没有千觉，拂羽可能就成不了妖；若拂羽成不了妖，她就不可能与莲光相遇；若莲光没有与拂羽相遇，莲光便不可能来到野棠山，与拂羽相伴度过了二十年；若三年前，莲光和拂羽没有下山，陈宅主人的孩子或许就不会遇到他们；若陈宅主人的孩子依然陪在父母身边，陈宅主人今天或许就不用来野棠山……人的命运的起伏，或是因为亲情，或是因为爱情，或是因为阴差阳错，似乎总有一定的缘由。那么，千年前，到底是什么指引千觉走到了野棠山，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吸引了拂羽来到泉边听千觉颂经？
　　苏寐心中渐渐生出了淡淡的唏嘘。
　　青轶看着陷入沉思的苏寐，心中所想却与苏寐截然不同，他唇边甚至又勾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命运，在他看来，简直是世上最可笑的两个字。

　　清泉边，却并不是众人所想象的剑拔弩张的局面。
　　“千觉“的神色甚至比之前平静了许多，但同样也暗淡了许多，”你知道，我法力低微，所以，你从未觉得我能困住你。但你又怕有个万一，因为我总能鼓掏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术法，你可能是觉得我藏拙了，担心我总有一天会收了你，所以，你费尽心机偷学了我的栖然一梦，然后把它用在了我身上。“
　　“怎么，你觉得那么多年，那些经文白给我练了？还是觉得，我不会对你这样做？”拂羽似乎十分讨厌回忆往事。
　　“千觉”脸上有深深的懊悔一闪而过，但很快他神色又变得坚定了，“我以为，你至少不会那么快就对我用栖然一梦。”
　　“你以为，我是因你而幻化成了妖？“拂羽不屑地一笑，”但是，我却认为，是你扰了我化妖。你知道每天听你练那些梵文经书有多烦吗？如果没有你，野棠山的灵气也早就能让我化妖了。就像你总以为你是犯了戒条被赶出寺的，可事实真的是那样吗？“
　　“原来，我在你眼中，竟是这样不中用的一个和尚啊。“”千觉“的语气意外平淡，像是在意，却又像没那么在意，”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罢了，千年已过，哪有什么还以为？“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乖乖让你拉入栖然一梦的幻境中？你又凭什么以为现在野棠山的结界和封印还能封住我？“拂羽忽然阴郁一笑，”或者，就算你将野棠山和我的气运相连，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毁了野棠山吗？“
　　“我……自从遇到那个商人，成功苏醒以来，早就知道你到底做过哪些事了。所以，我根本没有这样以为。“”千觉“说着，脸上多了几丝玩世不恭的笑，”拂羽，我骗了你，也骗了他们。我没打算拉你一起入栖然一梦的幻境。“
　　拂羽看着“千觉“那张笑嘻嘻的脸，恨不得立刻撕碎了它。
　　“想当初，你能骗我，对我用栖然一梦，难道我就那么没有报复心，或许我回来就是要向你报之前的仇。毕竟我是个不太守规矩，也没什么原则束缚的和尚，不然，我当初哪能结下那么多孜孜不倦追我的仇人？“
　　“我不信你能骗得了我！“看刚才”千觉“对净瞳那般恭敬自恃的样子，拂羽都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和尚，曾经离经叛道的样子。
　　他和她之间，可不止互相欺骗过这么简单，他坑过她，也曾差点害她被捉妖师抓住，还强迫她喝过他自制的毒药，差点害她灰飞烟灭。可以说，她对于人类的起初的负面印象全部都是因为千觉。
　　想当然，她也没忘了反击他。她故意将他的仇人引来野棠山，她也曾故意让他跌入过悬崖，她引山中蛇鼠深夜吓过他，她还在他家人找来时，故意给他换了张妖的皮。
　　可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给他用栖然一梦。当初，她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他，或者让他自然老死呢？就像千觉所说，时间过去太久了，她也记不清了。但今天，她绝不可能再放过“千觉”。
　　“你想到我准备怎么让你灰飞烟灭吗？”也许因为心中早已做了决定，这会儿，“千觉”意外从容而且有耐心。
　　“没有，我才不会！”拂羽毫不犹豫收回了目光，“因为我断定你做不到！”
　　“是吗？可惜了。”“千觉”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如沐春风的微笑，“拂羽，没想到，这一次，我竟然真的成功骗住了你。”
　　“那就让这句话成为你的临终遗言吧！“
　　说完，拂羽没再给“千觉“开口说话的机会，而是直接快速移到他身边，掐住了他的脖子。”千觉“的呼吸渐渐越来越困难，但拂羽没想到，她很快也感觉到，她的妖力正在快速的流失。
　　拂羽神情一惊，“千觉“则趁她分神的瞬间，迅速伸手紧紧箍住她的手臂，让她的手将他的脖子掐得更深更重，最后，在拂羽气急败坏的眼神中，”千觉“终于说出了他最后的临终遗言，”想不到吧，我不仅将野棠山和你的气运相连了，也将你和我的气运相连了，所以，只要我死了，你也必须死，至于野棠山，我管不了了…没想到我最后还是破了戒……“
　　怀着无限的怅惘，“千觉“的身体慢慢化成了灰，同渐渐消散的拂羽一起，都被裹挟进了恰好经过的春风中，不久，便随风吹远了……
　　野棠山脚，苏寐依诺，用术法毁了佛珠。众人只听到野棠山中某处似乎传出了一声巨响，接下来，结界消失了，山中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苏寐相信，这一次，野棠山迎来的是真正的平静。
　　至于野棠山为什么没有被毁，大概是因为某个睡了千年的和尚或许忘了他在某个时刻做了某件事吧。他终究不舍得真正毁掉野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