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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广寒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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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大雨,运河水位涨到历史从未有过的高度后,倒灌入周边河流沟岔,其他地方倒好,偏这清安县连接运河的河堤经不起洪水反肆,堤坝决口,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洪水以摧山坼地之势扑向夜半的清安县。
穆绍庭已然是官身,他心急如焚,昼夜兼程,跑瘫了好几匹驿站骏马。
快到清安县,到处都是死里逃生、惊慌失措的流民,他们跋涉在泥浆中,只为逃离人间炼狱。
穆宅位于清安县地势较高的地方,这次洪水也就刚刚没过门槛,甚至乱中还扑腾进来几条尺来长的鲤鱼。
穆绍庭骑马经过家门口的时候,穆敬德正抱着一条红尾鲤鱼向水桶里放:“可惜咱这儿是穆门,你们呀跳过门槛也成不了龙,还是哪里来去哪里吧。”
忽觉一阵风扫过,抬头只有远去的背影。
“少爷这是要去哪里?”穆敬德问身旁的管家。
“怕是要去上东街看看咱家铺子淹了不曾。”管家躬身答道。
“叶大人要的粮食,早点给送过去,我们有口吃的就好,救人要紧啊。”穆敬德吩咐道,随即又悄声对管家说:“少爷回来的消息别告诉夫人,免得她要跟着去。”
“是。”管家再向远处望去,再也寻不见一丁点穆绍庭的影子了。
上东街房屋淹掉一半,地势低洼的下西街直接洪水没过屋顶。
等穆绍庭赶到下西街,哪里还有房子,满眼尚未退去的洪水,分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河。
随后快马赶到的小厮富贵几乎是跌落下马,跪倒在泥水中,磨到了穆绍庭面前:“小的该死,洪水起来的那天夜里,我没有第一时间赶去救玉姑娘还有兰伯。既然公子已经到家,小的这条贱命也是时候到头了。”
穆绍庭面无表情对着死寂的水面,眼睛通红,内心涌起前所未有的幻灭感。
洪水来时,自己家不断有水涌入,富贵自然是要跟着家丁一道堵住水流,保护老爷夫人,他有错吗?
他自然没错,错的是自己,非要考个劳什子的功名。
若是自己当时在清安县,灵珑与兰伯也不会被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那个柳琴儿在哪里?”穆绍庭淡淡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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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清安县衙门口的地坪上支起了施粥的大锅,柳琴儿正与母亲柳七嫂排队领粥。
等穆绍庭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柳琴儿险些打掉自己手头的粥碗。
她一手拿着粥碗,一手不忘慌张地捋蓬草般的乱发。
穆绍庭眼中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直接问:“发洪水的当晚,你在下西街?”
“睡到半夜,洪水就淹到二楼,我们爬到了房顶,可房顶眼见又沉了。兰伯使劲推给我们一根木头,风太大,雨太大,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木头开始沉了,灵珑姐姐说自己会游泳,把木头让给我。我不愿意,她已经放开木头了,我拦不住,我当时太害怕了。”柳琴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叙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粥碗中。
“一根木头,两个人。是她主动放弃,还是你使了什么手段。”穆绍庭声音很轻,却字字若刀,惊得柳琴儿粥碗掉地,已经冷却的粥溅了一地。
“公子什么意思?”
穆绍庭冷声道:“没什么意思。通常来说,生死关头,求生第一。很难说把仅有的机会让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穆公子,你这是诛心之语啊。柳琴儿被人救起来,不吃不睡非要自个去寻灵珑姑娘,这几日,她眼泪都要流干了,我好不容易哄她来吃两口,你是想逼她死吧。听说你得了功名,马上要做官,你要是做了官,那我们老百姓还能过得下去?”柳七嫂出语恶毒,吉祥等小厮撸起袖子,挥拳就要打柳七嫂,却被赶来的叶轻舟拦住。
穆绍庭盯了吉祥一眼,吉祥等人知趣远远闪开。
“绍庭兄,这天灾人祸的,我这个县令首先难辞其咎。玉姑娘与兰伯的事,你要怪就怪我,我没有第一时间去疏散下西街的居民,致使如今下西街的住户十之八九,毫无音讯。”叶轻舟声音嘶哑,眼睛通红,自从发洪水夜里算起,他已经数个昼夜没有合眼了。
穆绍庭也懒得搭话,本来也该客套几句,只是他突然没了心情,没心情说话,没心情思考,没心情见人,自然也没心情去想别人会如何看他。
当穆绍庭讨了个没趣,转身离开的时候,只听叶轻舟大声说道:“绍庭兄,谢谢贵府送来了粮食,解了我燃眉之急。”
穆绍庭头也不回,摆摆手,踏步离开。
后面的日子,穆绍庭有家不回,开始满世界寻灵珑的下落。
他以下西街兰伯面馆为圆心,逐步扩大搜寻范围,若是某个地方洪水未退,他必定做好标记,等洪水退去,再来寻找。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断自我暗示建立起来的信心开始土崩瓦解。
刚开始可以寻人认尸,只是渐渐地,被水泡得浮肿以至于面目全非的尸身越来越多,都是□□的,便是宋慈转世,也只能喟然长叹了。
另外,大坨大坨的尸身看多了,人就容易阴郁,穆绍庭一天比一天难看的脸色便是明证。
一地汪洋破壁断,几坡涓坎泡苗汤,哀鸿遍野,满目疮痍。对着依旧浑浊不堪的清安江水,穆绍庭站了半晌。
小厮进宝赔着小心问:“公子,还找么,要不歇一歇。”
穆绍庭抬睫,眼中布满深红的血丝,他不说话,进宝屏着呼吸,乖乖地退了老远。
却听着身后马蹄声响起,来人却是富贵。
还没下马,声音先传来:“公子、公子。”
穆绍庭心一紧,厉声问道:“让你和吉祥看好柳琴儿,你跑来做什么。”
富贵道:“柳琴儿好着呢,她娘寸步不离的。”
穆绍庭冷哼:“柳琴儿若是稍有差池,老账新账我们一起算。”
这下子轮到富贵心头一紧,迅速低下头,小声说道:“公子,青螺山有人为玉姑娘起了一座衣冠冢。”
一听到衣冠冢,穆绍庭所剩无几的信心彻底没了,都快一个月了,该找的都找了,剩下的就只能是无名尸身了。
若是灵珑活着,她自然定会来寻自己。
但,即使她不在人世,也只有他穆绍庭来下结论,哪个不要命的要给灵珑起衣冠冢。
带着小厮,穆绍庭冲到青螺山。
清安江边的青螺山风景秀丽、植被繁茂,从山上俯瞰,整个清安县城的景致尽收眼底。
山顶一块开阔的平地,果然有一座新砌的坟。
几个工匠正立着一块新的墓碑。
穆绍庭气不打一处,吆喝着小厮去扒坟,唬得几个老实的工匠磕头求饶。
“好大的胆,谁让你们在这里砌坟的。”吉祥手拿马鞭,指着工匠,呵斥道。
“是我。”密林深处,蓝蝶衣缓步走来。
她一身素白衣衫,眼底藏着深深的哀戚之色。
“蓝姑姑。”穆绍庭上前致礼。
蓝蝶衣摆摆手,面向坟墓道:“一个月了,若是活着,早就相见了。总不能让珑儿成为孤魂野鬼吧。”说着,蓝蝶衣不住拭泪,“这是个衣冠冢,还有兰伯的,在下面一点的位置。”
想到灵珑的父母亲亦是尸骨无存,蓝蝶衣心中的悲伤难以言诉。
穆绍庭也深深地望着这小巧的衣冠冢,说道:“墓碑就免了吧”
蓝蝶衣抬头望了一眼穆绍庭,惊讶于这个前些年还吊儿郎当的青年似乎沧桑了不少,下巴上是青青的胡茬,看样子倒是对珑儿一往情深。
之前兰伯提到的倾心珑儿的油嘴少年不知道是不是他了。总之,也不重要了。大雨来临那夜,她不顾自身安危,划着一个舟子赶往清安县,可惜到底是来晚了,那下西街被洪水冲得连块木头都不剩了。
蓝蝶衣伤心离去,只有穆绍庭一人对着小小的衣冠冢发怔,小厮们劝他早些回,他也只是不理。
说起来,穆绍庭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
不错他喜欢灵珑,灵珑走了,他很伤心,但同时心中还有一股不平之气。长到快二十岁,他人生顺遂,但凡他想要的,不管是借助外力还是靠自己,基本都能得到。
都说科举考试很难,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自己真的是天资卓绝,也轻松过关。
可是这一次,他大概是输了。
若是灵珑活着,哪怕她重生为宰相之女,他穆绍庭也可以娶她为妻,可问题是灵珑十有八九不在了。这一次,他穆绍庭要对抗的是自然规则,是头顶青天,显然他毫无翻盘的机会。
穆绍庭不再回家,也放弃了寻找,他在青螺山下结庐读书,至于读什么书,他让进宝去书局买一本最厚最难的书。
进宝不辱使命,选了一本落在角落积灰、鲜有人问津的《大宋国律法》。
看着进宝汗水涔涔、努力摆出笑容的油脸,穆绍庭反手就想给进宝一巴掌。但他也没心情教训小厮,躺在草庐中,随手翻看,看几页就睡着了,睡醒了接着看,看不上几页,又睡着了,如此反复,穆绍庭暗觉进宝这次干得不错,这书的催眠效果绝佳,至少在梦里,他没那么难受。
其实他也想过用其他方式,赶紧忘掉灵珑,比如说醉酒,先不说狂喝之后五脏六腑若火烧般难受,头脑反而更加清醒,灵珑的一笑一颦仿若刻在脑中一样,真实地令他震颤,等真正清醒过来,触手是草庐四壁,入耳只有寒蛩清鸣,他整个人感觉到一种隔世感,好似酒醉中是真实的,而真正的现实却是虚无的。
他想到之前,有人跟他说,忘掉一个女人的最好方式是搭上另外一个女人。
他甚至还去了杭州最有名的青楼,豪掷千金,点名要头牌陪他一夜。他故意装作情场浪子,与头牌把酒言欢,只是当女子要为他解带脱衣时,那一头扑鼻而来的脂粉香令他顿生止不住的呕吐感。他抛下头牌小娘子,在莺莺燕燕中跑到楼外,却生生撞到了叶轻舟。
叶轻舟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满身脂粉气的穆绍庭,似乎带笑说道:“穆兄,很高兴你能走出来。”
也不知道这走出来到底是走出青楼,还是走出失去心爱人的阴影,不过穆绍庭也不在乎。他跌跌撞撞,漫无目的,最终发现,还是青螺山下,守着山上的衣冠冢,此心最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