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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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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已到了年关。
阿飞还是没有消息,沈绍虽不愿相信,但依然忍不住悄悄动起那个念头——这个狗腿子,怕是已经不在了吧……
沈绍这几日都在饕餮居后院里劈柴担水,他本极聪明,再经谢家声一点拨,三百斤柴火已然不在话下。再苦再累,只要一吃谢家声煮的辣馄饨,浑身仿佛就有用不完的力气,抡得斧子呼呼山响也不带消歇,渐渐的,除却房钱,竟也积攒下几十个铜子,算是一笔小小的财富,沈绍将这些宝贝都放在枕头下面,睡觉之前总要数一遍才算安心。
除夕早上,谢家声特意放了小伙计三天价,让他们都回家过年去,临走还打赏了十个大洋,乐得那伙计合不拢嘴。沈绍没有地方可去,便留下来和谢家声一同过年,掐指算来,这是他离开东北之后,在北平经历的第六个春节。
天刚蒙蒙亮,沈绍就被谢家声从睡梦中叫起来。
“去……哪里?”沈绍兀自睡眼惺松,“过年也不让人消停么!”阿飞不在,也没有人再迁就他的起床气。
“买年货去,多个人我也省些力。”谢家声将围巾往沈绍脖子上一缠,说得倒是毫不掩饰。
沈绍嘟囔一句:“你就是找个挑夫……”
“我给你工钱。”话没说完,被谢家声一拉围巾下摆,径直牵了出去。
沈绍在沈阳的时候跟着家里的下人买过年货,那个时候还年轻,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整天和一堆丫头长随厮混在一起。他还记得家里有个伺候老爷子的通房大丫头最可人意儿,名字早就忘了。她冬天只有两件棉袄,一件绿的,一件红的。平时都穿绿,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舍得穿红。沈绍想起那个丫头总束着个大辫子,长长垂在背后,辫梢都扫到了屁股尖,走起路来一扭三晃,那辫子也随之招摇起来。同样都是皂角洗头,她的头发总比别人的来得鲜活,仿佛还能榨出油来。
三一年的除夕早上,他们一同出门去买年货,他坐车,她走路,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阿飞。沈绍将车开得很慢很慢,让她的那两只小脚能够跟得上。她的脚印似也与旁人不同,三寸金莲,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细伶伶的印子,南方的菱角似的,教人想握在手里把玩一番。沈绍隔着一道车窗看见她的那条大辫子上还系着一条缨红的头绳,迎春花一样,开得欢喜,不禁问她:这是谁给买的?那丫头低头一笑,到:是大少爷给的……她的脸蛋红扑扑,少女特有的羞涩像是在诉说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沈绍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把她的那截头绳扯下来扔在地上,还用车轮碾过了,恶狠狠对她说:爷给你买条新的!
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见多了那些红粉白粉,偶然间还能看见她的影子。现在想起来那丫头长得并不算出色,从来不曾施过脂粉的脸蛋总显得有些黝黑,常年劳作让她生就了一副好身架,肩宽腿壮,手节粗大,尤其是结实腰杆下的那个大腚,鼓鼓囊囊塞裤子里,厚厚的棉布都压不住,女性的一切器官在她身上得到最大的彰显。但那条长长的大辫子时隔多年之后,依然在沈绍眼前晃悠,还有在他怒气中,缓缓凝聚起泪水却不敢落下来的大眼睛。
沈绍跟着谢家声一路走,两个人的脚印前前后后。谢家声的脚一步步走得极稳,沈绍猜想是多年所练扎实的腰马功夫,他的脚印不像是菱角,倒像盛着菱角的小船,走在这湿滑的雪地上却是驾轻就熟,步履轻盈,透着股狡猾的灵气,沈绍不由得为自己的这点发现暗暗高兴。
北平的年货摊子比沈阳大,东西也比沈阳多,年画米面不在话下,还有各种来自南方的小物件小坠子,几个姑娘媳妇围在一起做绢花,绞头绳,沈绍又不禁怨恨起他的那个混帐哥哥。沈昭死后,他们全家逃出沈阳的那天,那个脸蛋红红的丫头将自己的辫子铰下来,一根裤带套在房梁上追着她的大少爷去了。这是沈绍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次失败,输得干净彻底,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挽回败局,他也在这一个夜晚终结了他不知所云的少年时代。
沈绍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热闹的街市,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一个个口袋里甭管是有钱还是没钱,只要往这街上一站,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心甘情愿将一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拱手奉上——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他看见谢家声抱着一袋面粉在人潮里浮浮沉沉,伸过手就将他拎出来,道:“前几天刚买了面粉,怎么还买?”
谢家声不可思议地瞅着他道:“你家里过年难道不团圆包饺子么?”
沈绍摇头道:“一片面皮一分肉,有什么好吃的。”
他从小就不喜欢吃饺子,原因是看不惯里面的韭菜。沈老爷子拿板子逼着他吃了几个,转眼就吐得翻江倒海,从此家中过年就再也没包过饺子。到北平之后半个亲朋好友都没有,一年里倒是有三百六十天在外头过夜,自然也用不着包饺子。
谢家声听他这一席话,挑着眼睛笑道:“谁说饺子一定要包韭菜的?今晚我就给你露一手。”说着,又挑了萝卜、鸡蛋,还有新鲜的猪肉,都一气包好了往沈绍怀里塞。那从袋子里探出来青油油的白菜杆水草一样,一个劲在他鼻子上擦来擦去,而谢家声的背影滑得像一条鱼,稍不留神就失了踪影,沈绍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劣质的胭脂、潮湿的泥土、散漫的汗液,连同懒洋洋的冬日阳光都放在这个城南的蒸笼里,蒸煮出独特的味道。这才是属于老北平的气味,沈绍到这里六年才嗅出来,那干燥、破败、安静,就像是一堵衰朽不堪的老城墙,青苔下面,支撑了几百年的青砖一如当年的沉默,骄傲,连小贩们的吆喝都带上一丝兴亡沉沦的起承转合:“卖——春——联——啰!”
谢家声也被这叫卖声吸引,凑上前去道:“一副多少钱?”
小贩见来了生意,吆喝得更加起劲:“您一看就是有眼色的,瞧瞧这红纸,再瞧瞧这金粉,哪样不是上等货?再说这字儿,是专程请帽儿胡同的翁先生写的,人家在前清曾中过举人,这文学,这书法,那可真没得说……”
谢家声回过头来问沈绍道:“你说,买哪一幅好?”
沈绍双眼看天,心不在焉道:“不过是阖家团圆,财源广进,没什么意思,你随意就好。”
谢家声对于他的回答却不身满意:“这哪有随意的道理,关乎一年的运势,绝不能马马虎虎……你就是去年春联没挑好,年底才招了这场难。”
沈绍老大不情愿地挪过去,只见摊子上大大小小上百副春联,都一双一双码好了,整整齐齐摊在桌子上,另外有几副大概是买得最好的,被摊主拣出来挂在树上,沈绍看了看,无外乎心想事成,春满乾坤之类,那字儿写的是真精神,话也吉利能讨个好口彩。
这时,谢家声已经挑好了一副,问沈绍道:“你看这个怎么样,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横批是万事如意。喜庆又大气,贴在门上刚刚好。”
沈绍端详了半晌道:“这横看竖看都像个世家,你一个卖馄饨的图那点气派做什么。”
谢家声面上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将那副放下来,又拿起另一副道:“要不这两句?”
沈绍乜着眼念了一遍:“黄莺鸣翠柳,紫燕剪春风……莺歌燕舞……”他突然哈哈笑出声来:“怎么看怎么像风月场,越发离谱了。”
谢家声没好气道:“既然沈二爷眼界高,不如自己来挑一副。”
沈绍就等着他这句话,两根手指头一夹,拈出一对道:“这副贴你门上才刚刚好了。”
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春回大地。
谢家声一愣,紧紧盯着看了很久,摇了摇头道:“这是读书人用的,借用沈二爷的话,我一个卖馄饨的图那点清雅做什么。”
沈绍反被将了一军,忙道:“依我看这些春联都不好,你要是不嫌弃,爷亲自给你写一副!”
谢家声失笑道:“沈二爷也会写春联?”
沈绍拍着胸脯道:“爷当年在沈阳的时候,拜的师傅哪个不是才高八斗的老先生!教我写字的是翁同龢的弟子,那一笔楷书写的,所谓颜筋柳骨也不过如此!”他着意捧了那老师一番,却把在人家身上画乌龟,硬生生将老先生气跑了一节略去不说。
“听你胡吹大气……”谢家声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有些心动,“要是写不好,今晚就别想吃饭!”
得他这一句,沈绍大喜过望,向摊主借了笔墨纸砚,仓促间却找不到一处空地。谢家声拍了拍自己膝盖道:“这里借你。”沈绍便在他腿上铺平了纸,调匀了墨,吸气挺腰,拉开架势,做得个王右军写兰亭序的模样,挥毫泼墨,一气呵成。他将犹自淋淋漓漓的红纸展在谢家声面前。“你看看如何!”
只见殷红底色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画得张牙舞爪,谢家声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出来:笑看春夏秋冬景,独立东西南北风。横批是我自逍遥。
“沈二爷在这个时候还如此潇洒,果然令人佩服。”谢家声想,当真是字如其人,这人看似纨绔子弟,欺男霸女,但无论世道怎样作践,老天怎样磨砺,都不能让他沉沦下寮。
他平日出入于高官显贵之家,看多了那些少爷公子,有的尊贵是穿在面上的,那一身西装一脱就不成人形,有的尊贵是刻在骨子里的,说句让人嫉妒的话,便是天生命该如此,那言行举止无一不可恶,剥落开这一层皮囊,下面的骨肉却是无根之水,没有上百年的积攒万万到不了这个地步。
谢家声心中忽然有些发酸,道:“联语倒也罢了,这笔墨只算是稀松平常。”
沈绍吹了声口哨道:“你也习过字?”
谢家声冷笑道:“怎么,只许你沈二爷念过几年书么?”说罢,就将那纸笔都夺过来,“这横批太张扬,得改一改。”只见他提肩沉肘,掌心悬空,屏息凝神,双目望着那笔尖一寸不移。谢家声五根指头雪白,只在指甲根上掐着一点绯红,镶着滚边似的,而那纸又是撒着银箔的亮红,衬着几朵金色的墨,突然就有烟云出岫,乍雨初晴。
沈绍看那起笔处藏墨暗跳,不显锋芒,端端正正落下四个楷书大字——乐在人和。他搜刮枯肠想赞一句,却总觉得喉咙里梗得厉害。这么多天来的委屈再也无可抑制,不由自主就就憋出一句:“爷不再受这闲气了!”
谢家声顿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只手停在半空中:“沈绍你……”
“什么时候你也会变着方来教训我,”沈绍抖了抖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将拿着的东西一古脑往谢家声怀里一放,顿觉身轻如燕,飘然欲飞,管它什么部长公子刘清长,妙手名厨谢家声,统统抛到脑后,他沈绍天生过不惯这穷日子,就是要死,也要死在金刀银剑底下。他现在只想回到楚碧君那里去好好洗个热水澡,再搂着这个母蜘蛛一样的女人美美睡一觉。
“爷要我自逍遥去了!”沈绍迈开大步,还不忘故作潇洒地朝谢家声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