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涟漪(再修) ...
-
上海滩上的小姐们大抵都是喜欢些新鲜玩意儿的,从洋人身上兴起的宴请舞会也便是成了富商名媛们时常出没的地。舞会大抵都设在些名流公子的房厅里,富丽堂皇的场子下昏黄的灯饰映得小姐们的粉黛玉妆格外令人倾心。而十里洋场上的公子哥儿们向来是不怎么拘束得,若是举手投足间遇到了看对眼儿的小姐,便定是会找准了时机敬上一杯干红,望着那粉扑的面儿说着些甜言蜜语的话。便是四处都徜徉起小姐们花枝乱颤的笑声,娇羞中倒也是闻得那几分暧昧的尾儿。
穆家的小姐们大约是秉着前清臣后的身份,并不怎么热衷这一类的社交礼仪,然每每见着了请柬问候也不推辞。倒是四少爷恩生对这些个舞会的玩意上心的很,时不时地便是找着借口溜出去混上几个晚上,穆家上下也都是知道,就穆恩生那些个花花肠子,你让他整天对着杜琪之还不腻味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照柳夫人的意思,大约是性子野了,老来那套古方法想来也是栓不住了。一回生,二回熟的,这四少奶奶杜琪之也便是对穆恩生的性子了上了些许,见着那四少爷酒醉后带回来的胭脂粉蝶们没了先前的不自在,举手间倒是多了份正房的气魄。而这一日恰巧是那白面俊生林拓鸣送来的宴请,也倒是没什么架子,竟是捧着大大小小的帖子亲自上了门。面上是邀着穆家上下的少爷小姐们前往,然底子里谁都知道是冲着那八小姐来的。这八小姐自然又是红了脸,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手便是拉上了云书的襟儿,神情里大约是需陪同的意儿。
说起这七小姐,前些日子招商局上与那傅明堂的唇枪舌战不过几天的功夫便是传得这上海滩上满城风雨人人皆知。招商局上些倾穆派的经理们更是纷纷登门拜访以示对这七小姐的崇敬之意。久而远之,穆家七小姐的名号便更是在这上海滩上扬名起来,加之原本姣好的相貌身段,一时间,这十里洋场上的公子哥们竟都无不以与那七小姐结识为傲。
回到这林拓鸣的邀约,恰巧七小姐这几日心情欠佳,正想找着些事情消遣消遣,于是也便允了云画同去的意思。而七小姐近日的闷闷不乐倒正是和许久不见的英文的先生扯上了些关系。从招商局回来之后,一连好些日子丫头都通传说是叶先生身体不佳,没法给七小姐上课。嗔怪之余,云书还是多了份忧心的,想是得了什么闹心的病,一个大男人的,不然还是为了避她耍矫情不成。愈是这般想着,云书心里便愈是七上八下,竟是连柳夫人的话儿也是听得愣了神,也难怪柳夫人对林拓鸣的邀约不说二话便是同意了下,想必也是希望七小姐好出门散散心。
这一日天气尚晴,七,八小姐打扮了一番之后便是随着穆恩生的车一同前往林拓鸣的宅子。一路上云画想是紧张得很,面上的妆花了又花,好不容易补得差不多了却又矫情说是不愿再去,惹得一车人多少上了些不悦。好是林拓鸣的宅子离穆公馆并不远,不然,照四少爷的性子,定是会一甩手便将八小姐拐头送回去。
林家的宅子不大,却是让人喜欢的格局,门厅上早已挂满了霓灯,不似过年艳红的喜庆,却是映得进门小姐的粉面格外好看起来。车子还未挺稳,林拓鸣便是急急从里屋赶了出,一席笔挺西装衬得那八尺男儿身好是引人瞩目。却是低头委了身子,伸手便是替那七,八小姐开了车门,火热的眸子也依旧是那毫无掩饰劲儿,直愣愣地便是攀上了那八小姐的身儿,云画自是一阵羞怯,拽着云书的手捏得自是更紧了。
“林某早是听闻穆家小姐在这社交名流场的光鲜,原先是没见着打扮,今日一见倒真是惹得林某心里不由又生出几些倾慕来。”
“林先生倒还真是嘴甜,怕只怕林先生在意的不是我七小姐,而是那八小姐一张粉黛小脸罢了。”云书回过头,有些好笑地望着身边面红耳赤的云画,说是嘲讽倒不如说是点进林拓鸣的话中带话。
林拓鸣却也不显得尴尬,将计就计地拽过八小姐的手,好生欢喜地包进掌心,便是头也不回地朝里屋走去。
“这林拓鸣还真是猴急。”方才拔了钥匙的穆老四转身下了车,抬头望着远去的两人嘴里也是禁不住咕哝了几句。
为了讨这云画的欢心,想来林拓鸣也是花了不少心思,门厅前景的布置已是引人注目,却是料想不到内堂里悬墙而挂的百些只蜡烛更是造着些那洋人口中“罗曼蒂克”的味。厅里更是早早聚满了上海滩上的名媛公子们,一席席纱裙衬衣,也倒是为这舞会添了些难得的气氛。云书一路随人流走着,却也是觉得无趣起来,便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顺手问那侍者要了些酒来。
在场的公子们确实一个个眼尖,才一会的功夫便是将这穆家七小姐给团团围了住,一口一个地,无不是邀着那七小姐同去舞池的意思。其中有个白面公子长得像极了那叶槐青,七小姐便是忽地萌生了不知觉地念头,鬼使神差地竟是应了那人的请。
乐声渐响,不出一会的功夫,远处座上的小姐们便都被三三两两地请了去,剩下的也便都只剩下些聊着天的公子或是尚且暧昧着的对儿们。云书与那白面公子跳了一阵,心里却是更念起那叶槐青几分,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拥着面前人的臂弯,脑海里满当当地竟是描起那叶槐青的模样。云书心里想着,自是愈发是觉着闷了起来,却也不知如何宣泄,只好于那面前人陪着面儿说身体不适,匆匆回了边角的座儿上。回头望了几眼,倒是瞥见云画和林拓鸣两人在角落起舞盛欢,时不时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每每过不得多久便是能见到那八小姐笑得花枝乱颤。云书看着,自然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就只好一口接一口地灌着侍者端来的洋酒,不知觉间竟是有些晕乎了念想。
大约是过了有一个时辰,云书手上的红酒也是喝得没了多少,就这样干坐着也确是无所事事得厉害。扯了扯裙沿,云书终是决定去外面透透气。说时迟那时快,脚尖尚未触地,这七小姐方欲迈开步子便被生生钉在了原地。
昏黄渐亮,那白装束带间扬着西装革履上云书熟悉的笑语,却是带着有些陌生的调侃劲儿,话语落眉间逗弄着面前浓妆艳抹的女子。两人一阵挤眉弄眼,笑得盛是开怀,然那男子眉宇间的精神抖擞,全然不像前些日子丫头通报来的那个生了病的先生。
留洋回来的果然是没什么好东西,云书心里轻骂着,面上却是不知作何反应。她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琢磨着如何戳破那面前人的谎语,谁料是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前来换酒的侍者。“哐当”一声,那托盘里的高脚杯便是被摔得粉碎。
刹时寂静,全场噤声。
端端穆家七小姐自然是放不下了架子,云书顿然无地自容,顾不得那叶槐青的眼神,便是反手开了门,头也不回地一路朝后院小跑了去。
靠着后院的道上不如庭前亮堂,云书摸黑走得飞快,打心里头想甩掉身后悉索跟上的脚步。
“穆小姐,穆小姐。”
院子里静得很,老远便是听得那急促步子下叶槐青带着些洋腔的音调,云书是赌了气的,便是一声不吭,自顾自上了那湖心亭间的躺椅,抚裙既是坐了下。
“穆小姐,”虽说这七小姐的步子不算太快,然而黑灯瞎火的,一路跟上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叶槐青定了定神,竟是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侬难能拉格里?”(沪语: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问更是激起云书心里千层不悦,原先还是为面前人的身子忧心忡忡的面上添得的是毫无掩饰的愠怒,言语间是丝毫不容退让的针锋相对,“云书倒也是奇怪,叶先生不是身体不适,怎得竟是一会儿功夫好得可以赴这林公子的宴请来了。”
叶槐青方才想起自己是有几日没上穆公馆给这七小姐上课了,面上些许慌了神,想是今个儿与那些个小姐交谈的模样被这七小姐看了去,也难怪语气里嗔怪得很。说来也是奇怪,叶槐青不知怎么的竟也是有些欢喜的。人说穆家七小姐是出了名的高傲,如今被自己这么一折腾,可见她对自己且算是上了心。也亏得自己一路为这七小姐费劲心思,四处去寻些洋人的玩意儿讨着她欢心,多少还是见了成效。
叶槐青自是想着,全然忘了那七小姐愈见阴霾的面儿,待到回过神来时,那处惜怒是早已侃侃上了来,带着些锐利的讽刺,一时间蛰得叶槐青没了方向。虽说是留过洋的学士,叶槐青这张嘴终究不算是怎么会讨女人欢心,前后思量了一番,终是决定跳开方才的话题,转而一个谄媚,夸起了面前人今日的打扮起来。
“七小姐今日这一席洋裙,倒是将那身子曲段衬得比原先穿旗袍的时候更为好了些。”叶槐青说话便是心虚了半晌,谁都知道洋装衬不得身材,然话确是说了,也再是收不回。只好愣头青似地待着那七小姐的反驳,叶槐青低下头,全然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叶先生这话怕是恭维,不然云书进场了那么些时候怎么只见得叶先生扑着那浓妆淡抹的粉黛人儿,连个斜眼也顾不得给云书瞅瞅。”
“叶某自是早些时候便想邀着七小姐共舞来的,可是好巧不巧七小姐边上站着个白面公子,不知是哪家名流政商家的少爷。凭叶某这般容貌,又怎么得以高攀七小姐呢。”
叶槐青这一句说得云书倒也是有些愣了神,许是自个儿早些进来时候便已是被叶槐青看在眼里,说是与那些个小姐谈笑着,莫不是暗里直愣是见着自己与那白面俏人共舞的模样。心里自然是带着些歉疚,转念却又想起那些个小姐的笑嫣来,端起架子,小姐脾气自然是不打一处来。
“分明是叶先生您先沾花惹草地与那些个小姐们谈笑风生,又怎么能说起我来?”
对话间偶然竟是有了些针锋相对的味道。然,这七小姐虽说是句句带刺,叶槐青却也是真切地听出了些东西。
醋意。
猛然料想到这七小姐不悦源头的叶槐青“扑哧”一声笑了,这七小姐想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一来二去的,便是将心中的嗔怪喜欢倒了个干净。叶槐青嘴上不说,方才的偏颇早已是被心中欢心的味儿给盖了去。自看到这穆云书第一眼,叶槐青便是溺着那柳叶杏眉间的素雅,然却是和这上海滩上的小姐们不同,穆家七小姐的淡雅里带着的是截然相反的刚毅,大约是从小便跟着柳夫人出入商场的缘故,七小姐的睿智多少是吸引着叶槐青的致命。
两人一路缄默着,直到云书是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一转头站了起来,谁料是一个踉跄,容不得反应便是跌进后院的湖心池里。这一跌是连着叶槐青心一块儿跌了进去,黑灯瞎火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院子里,要探得这湖心池的深度也颇是困难,怕是怕这七小姐不会什么水上的活儿,万一吃了水得了什么病起来……叶槐青愈想愈后怕,竟是拖衣带裤,二话不说就跳进了那湖心池。
水花四溅。
其实这湖心池并不大,充其也就是给两个人站的地儿,水没过叶槐青的腰间,低头间却是目着那七小姐一脸的狼狈劲儿。叶槐青惊魂未定地挪了上去,话还来不及说,便是一把将云书搂进了怀里。
“你……放开……”云书咕哝着,佯装挣扎了些时候,便又顺从地贴近面前人宽厚的膛子里。方才一阵任性虽说算是闹剧,却多少带着些后怕。然若不是落水,怕是自己也不知道这叶槐青对自己也是如此上心。云书这般想着,也算是定了心,却是面上一时间燥热得很,月色朦胧间若是出水芙蓉的娇嫩。瞧这先前还生着自己自作多情气的主儿,如今却是甜得跟浸了蜜似地说不出话来。
“云书,”倒是叶槐青先开了口,温柔里是带着些疼爱地味,“今朝(沪语:今天)是我不对,侬以后别这么闹脾气了听到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侬叫吾这心里要有多少个针玷扎着?”
“侬心疼撒拉……侬心疼那些舞场上的粉蝶们都还来不及……”小姐究竟还是小姐,脾气里的固执拧也是拧不过来,何况方才叶槐青与那些个胭脂粉黛们说话的高兴劲,她七小姐还没跟他算呢。然,却是话音未落,云书便是早已被那柔唇轻抚进双瓣,向来聪颖的七小姐此刻竟也是一时间无措得慌,由着那痴缠的温热渐渐缠绕住舌尖窈窕。
鼻翼翕合,湖心夜色迷蒙。
一湖,一亭,涟漪起。
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