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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孤寂 ...


  •   “张起灵在墨脱的三日静寂学会了想,而后终于在青铜门后的无尽孤寂中找到了念。

      这一次他花了十年。 ” ------引子

      1

      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光线,在这绝对的黑暗中,连时间的流逝好像都停止了。

      张起灵失去了记忆。在陨石告诉他张家的事情后,他已经很少听到雷声,他对陨石没有欲望,包括人类最原始的求知欲。

      他想起许多年前,拿着一把小凿子,毫无目的地敲打石块的日子。飘雪的喇嘛庙,纯粹的白色如潮水般铺开,不规律的敲击声中,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眼前的孤石。

      庙里的喇嘛们每天来看自己敲石头,他们苦修数十年,哪怕有再多疑问都选择缄默不语,安静地栖居在这几块青砖地上,仿佛风雪里坚固不移的山石。只有一个小喇嘛很关心自己的进展,他的修为不够,尚存着好奇心,他问道:“你为何想不出来?”

      张起灵从不回答。他知道再过几年,小喇嘛便不会在意今日的答案。喇嘛庙里的僧人一心向佛,静默是最基本的修行,小喇嘛绕不开,总有一天他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上师叫他从“石头”里出来,然而上师和这儿的所有人都想到“石头”里去,等他们和石头融为一体,灵魂就会飞到天上,他们说这叫“成佛”。

      他不明白,石头与佛,又有何区别,他们终究都是“不想”的。如今,他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并不明白。他在这长久的与寂静为伴的时间里,重新变回了一块石头。

      2

      但张起灵能听见气流穿透胸腔深处传来的回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次来到青铜门后,这样的感觉却从未有过------一股极淡的酸气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溶解在血液里,在他察觉到之前,渐渐地腌渍骨髓,悄无声息地将内部溶出细小的窟窿。

      他很难描述这种酸,它就像某座山里的野果味道。这个念头刚跳出来,他的脑海中便闪现过一些片段,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某个人一边“呸呸”吐出果核,一边大笑着握住他的手,他叫他小哥。下一瞬间,快到张起灵都无法反应过来,他脱口而出两字:“吴邪。”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那人的名字,可他偏偏记不起他的容貌,他的声音,那人留下模糊的虚影,身形隐没在纷乱的飞雪里,令人触摸不到。

      原来关于那人,自己所知唯独姓名,张起灵想。随即身体里强烈的酸意陡然翻涌,他只觉哪里一空,随即刺骨寒冷铺天盖地地降临,占据全部的感官,钻进他的毛孔里去。

      张起灵仿佛又回到那一天,雪地里,为抵御痛苦蜷缩成一团。尽管他分明感觉到,这冰冷的酸楚比起疼痛更难以忍受,不可抗拒的力量正把吴邪越推越远。

      但是那一刻他就是知道,他找到了,很久以前上师在喇嘛庙的石阶前,让他去找的东西。

      3

      张起灵坐在喇嘛庙前的台阶上,这是三日静寂后的第三日。清晨他落下最后一凿,被允许离开那个狭窄的天井。上师说他已经理解了自己是谁,学会了想,以后没必要再呆在那里。

      墨脱的大雪停了。

      雾气散去,入眼先是一片蔚蓝色-------望不到尽头的天空中竟然看不到任何其他颜色,连一丝浅白的浮云都没有。这片蓝色像巨大的绒布把连绵雪山镶嵌在中间,视线所及之处万物俱静。

      雪山是白色的,它被包裹在宁静的蓝色当中,显出无与伦比的圣洁,人的心灵也不由地跟着安宁下来。三天来不间断的敲与凿稀释了钻心的疼痛,到现在剩下一点闷痛的余韵。张起灵听见上师走到他身旁,两个人都没说话。

      沉默良久,上师说:“你下山去吧,这儿已经不适合你了。”张起灵默不作声,他的背挺得很直,坐姿很端正-------这个背影看上去就像又有石头从雪山上掉下来,恰好滚到了寺庙门口。

      小喇嘛曾和他说学会想是人生的起点,人嘛,只要有欲望就会有动力行动下去,但此时张起灵却觉得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终点,不管他下不下山,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本就为见白玛来到喇嘛庙。三天前母亲在自己面前永远停止呼吸的时候,他的生命再度失去目标,除了徒留伤痛。假如这份痛让他有了心,那为何他还是如同忘记了目的地的邮差,找不到方向,只能来回踏着自己曾走过的足印?

      于是他茫然地答道:“不知去哪里。”

      上师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回答,脸上并无惊讶,反倒问他:“这世上有你绝不能忘掉的东西吗?”张起灵想回答“白玛”,但话欲出口之时,他竟迟疑了一下。

      因为他发现白玛已经不在了,她的躯体化为无数虚无缥缈的颗粒,顺着墨脱的风飘向冈仁波齐----那里有通往天堂的路。他的母亲也许能在无穷高的天穹俯视他,但无法给人间留下一抹痕迹。

      --------一切都结束了。短短三天,只有三天,他与这世界建立起来的唯一联系就断了;太仓促了,往后余生这种后知后觉的无措或许会时刻提醒着他,他的人生毫无意义。

      “去找到那个东西吧,”上师说:“你的心里空有想没有念。虽然你已不再是石头,但找不到你的念,未来终归与石头无异。”

      张起灵抬头看向上师,后者的眼中无悲无喜,深沉得如同玛旁雍措最深处的湖水,蕴藏着通晓万物的无尽智慧,他又说道:“放在心里的,是想;忘记了又记起来,才是念,你最后记起来的事物就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你与世界的联系就在那里。”

      4

      张起灵偶尔会想起白玛,想她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辫子,但大多数时间,他在想吴邪,想吴邪的种种。模糊的影子也抵挡不住吴邪的爽朗,他可能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尽情挥霍少年气性,不求得失,追寻某些事某些真相;他或许有很多朋友,每个都对他很好,和他同甘共苦经历风雨。

      “那他们之中会有自己吗?”张起灵不禁想。

      吴邪这样鲜活的人,那么凑巧地闯进自己一潭死水的生命里,仿佛碎石砸进湖泊------碎石终会归于平静,而湖水却再也忘不了泛起涟漪的悸动。

      一个疑问慢慢地自心底升起:“如果我离开了,他会发现吗?”张起灵并不渴求问题的答案。他感到酸楚逐渐灌满那些微小的空洞,扩大它们的边缘,慢慢地就觉得身体空了。青铜门里本无风,但他知道狂风肆意地从身体里呼啸而过,风中暗藏锋利的冰渣子,轻而易举地把皮肉戳出一个个血洞。

      他好像正在大雪中拼命奔跑,追逐着吴邪的影子,无论他多么得努力,吴邪总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寒冷麻痹了神经,使他无法感知到痛觉,可胸口的无力感暗示着这具身体的枯竭。酸涩感好像缠绕的絮状填充着胸腔,残忍地挤压仅剩的空间。双腿渐渐陷入雪地,他快要跑不动了。

      好不甘心,明明已经知道了,明明只差一点就好了。在将要窒息之际,张起灵仍然这样想着,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剥开白雪,奢望能够触碰那个影子,直到柔和的白光完全笼罩他------青铜门知晓一切,只要你足够地相信,陨石能把“真实”送到你眼前。

      5

      张起灵看到一人穿着鲜红的袈裟呆立在天井外。那人不知站了多久,白雪在他的双肩堆成两个小山丘,他清瘦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寒风中的一棵枯木。

      他与他隔着破旧的木门默默相望。

      许久那人走向他,步调杂乱,似乎急于确认某件事情又害怕结果,而张起灵则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定住,半晌才如梦初醒般一伸手,手掌却穿过了那个人的身体-----他并不能看到自己。张起灵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擦肩而过,站定在石像前,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猛地拉开黑色冲锋衣!

      万籁无声,所以他能听到那人突然不稳的抽气声。

      那人的手指由于寒冷冻得通红,指尖微微颤抖,他缓慢地伸出手,轻轻抚去雕像上的雪,动作轻柔得如同拭去石人的泪,但他眼角的泪水却径直下落。

      那滴泪掉进雪地里,应该是无声的,又像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开,如潮水般灌入耳朵!

      “敝姓吴,老板贵姓?”
      “以后叫你小哥不介意吧?”
      “我们一起走。”
      “小哥,危险!”
      “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如果你需要一个人陪你走到最后,我是不会拒绝的。”

      ……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所有喧嚣悄然散去,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那个年轻人风尘仆仆,踏着皑皑白雪走来,与自己额头相抵,他轻声唤他:“小哥,我带你回家。”

      他的眼睛长得真漂亮,乌黑的瞳孔里透出自己茫然若失的脸,眼眶泛红,好像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6

      张起灵终于记起来,那天他抽着烟,忽明忽暗的火光间,是这双清澈的眸子含着温水,融化了南迦巴瓦坚硬的冰层;暖意从遥远的山之缝隙而来,在长白山千年冰冻的路上开出鲜红的不凋花。

      张起灵低下头,就在这个瞬间,他真的渴望走出青铜门,倒在这片花海里。然而胸腔里疯狂汹涌的酸楚吞没了他。

      他彻底放弃反抗。黑暗中,他沉默地坐着,犹如漫天飞雪里那尊沉默的石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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