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95、第九十五章

　　对于龙的去而复返，明邃是如临大敌的警惕，黎深是藏着掖着的惊喜。

　　明邃看在眼里，反倒安下心来——黎大爷不是没有分寸之人，险境之中还能如此兴致勃勃，想来是有几分底气的。

　　明邃轻轻拉了一把黎深的衣袖，小声提醒：“宗主，我刚刚说的是‘它们’，你可别听漏了。”

　　黎深笑着比了个了解的手势，继而追问：“来了几只？”

　　“两只。”明邃肯定地回答。

　　黎深低低地“哦”了一声，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明邃简直服了。放眼整个龙族都对付不了的凶兽，一下子来了两只还不满足，龙不要面子的吗？这位宗主想什么呢？

　　两只就两只吧，黎深觉得自己也不是个讲究人。他盯着对面看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体型相仿的黑影相继出现在视野中。

　　明邃不想招惹麻烦，有心问一句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但对上宗主大人亮闪闪的眼睛，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他忽然有感而发：“这样其实也不错。”

　　“嗯？”黎深眼角微挑，不知他何出此言。

　　“方才载我们过来的是一只是母龙。”明邃解释道：“对面那个个头略大些的八成是它的伴侣，虽苦等数百年，但最终还是盼回了自己的另一半，比起永远失去灯花的绥绥，它们还算幸运。”

　　“世事大多艰辛，哪能全都尽如人意？”黎深却道：“绥绥的确有遗憾，但它并非全然不幸。灯花留下了流火，那不就是它的希望么？”

　　明邃觉得有理，当下便释然许多。他点头笑道：“还是你看得通透。”

　　黎深爽朗一笑，丝毫没有要压低声音的意思，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得十分充分。

　　明邃也懒得去提醒，彻底放弃了逃跑念头，就这么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等待着两条龙的到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邃只愿它们看在自己将母龙从牢笼中解放出来的面子上，能够对他们手下留情。

　　两条龙从对岸滑入水中，很快又在岸这边探出头来。

　　龙出水的那一瞬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明邃实在不想和它们离得太近，于是刻意向后退了几步。

　　八目相对，一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母龙身旁的那只龙满目沧桑，这两个看上去倒真像是伴侣。与人类一样，大多数的动物会经历成长和老去，这是时间的馈赠，同时也是时间向万物索要的代偿。

　　两条龙向前探了探头，将身形放低，几乎就要凑到二人身前。

　　母龙口中似乎含着什么东西，从明邃的角度无法看见，此刻的他只能用脸感受对方鼻孔中喷出的磅礴水汽。

　　黎深艺高人胆大，竟试图伸手去触摸龙的鼻翼。

　　“小心！”明邃出言提醒。

　　“没事。”黎深却是不以为意——他看得懂它们的眼神。

　　那是生命即将燃尽之前无奈又彷徨的眼神。无需依靠瞳术，只凭野兽般的直觉，黎深照样能够了解很多。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人们总是很难面对生命的终结，与其让明邃心中留下遗憾，倒不如给双方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

　　和他所判断的一样，两条龙没展现出丝毫敌意，被黎深摸到的那一只甚至眯缝起了眼睛，在他的巴掌中轻轻蹭了一下，样子简直堪称温顺。

　　母龙在他们面前进一步伏低身子，将衔在嘴里的东西“啪嗒”一下吐了出来。

　　明邃的视线随之移动到地上，发现那竟然是一枚人类脑袋大小的……蛋？

　　母龙用鼻尖拱了拱那颗蛋，将它直直推到了明邃的脚边。

　　“丢给我……做什么？”明邃正擦着脸上不知是鼻涕还是水汽的不明液体，见状险些石化，僵硬地转头向黎深求助。

　　这是母龙的蛋吗？两条龙才刚见面，不可能那么快就搞出一颗蛋来，再说这玩意儿看色泽也不新鲜了，所以很有可能是母龙被捕之前产下的。若真如此，沧海桑田，龙蛋能保存至今也算是个奇迹了。

　　黎深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刚出生的幼崽或未孵化的卵，通常会被视作一个种群最宝贵的财富，断没有拱手相送的道理，更何况送出去的对象还是与它们不共戴天的人类。

　　但这副样子又很难让人做其他联想，黎深犹豫片刻，摸着下巴道：“你试试把蛋抱起来。”

　　明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黎深耐心解释道：“这条龙守在这里，除了盼望伴侣回来，大概还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保护它们的后代。方才母龙回去时，对岸一片安静，根本不像是有大型动物群居的样子，依我看，它的同伴也许早已迁离，此地就只剩下它们两个了。而脱离队伍的它们……今后只怕会渐渐衰弱下去，如果不是的确没有能力抚养后代，想必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明邃仍觉得离谱：“那我也不能替它们养啊……”

　　两只龙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祈求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明邃实在于心不忍，但这不仅是一份托付，更是一份责任，他做不到轻易接受，只得撇过头去狠心道：“你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我、我帮不了这个忙。”

　　母龙似是明白自己遭到了拒绝，它不死心地又将蛋往明邃那里推了推，再抬头时，喉咙中不住地发出悲鸣。

　　明邃心中五味杂陈，一向果断的他此刻竟瞻前顾后起来。他怕自己一时心软应下，万一将来照料不周，反倒不如让它待在父母身边的好。

　　明邃的决定，黎深通常都会闭着眼执行，但这一次他却罕见地没有一味安慰，而是劝道：“我懂你的顾虑，可你若不答应，这颗蛋十有八九是存活不下来的。自然规律向来残酷，如今一条生命就在眼前，它是否有机会降临于世，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明邃对着龙蛋凝视一会儿，依然犹豫不决。

　　他能做好这些吗？他以前从不亲近动物，连小猫小狗都没有养过，唯一可以勉强称之为宠物的，不过是硬被塞进来的一只伸缩性良好的虫子。他十分糊弄地为虫子取了弹弹这么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平日里随身揣着却也不怎么上心，但事后证明，小小的弹弹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回报的远比他付出的要多得多。

　　“纵使全世界都背叛你，你的动物也不会。”

　　明邃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钟毓曾说过的这句话。他之所以不肯接受托付，一是没有做好准备，二是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份养育之责，但却未曾替托付的一方考虑过。

　　无论母龙还是它的伴侣，若非走投无路，又岂会轻易将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人类？即便它们内心充满挣扎与不舍，将龙蛋交出去的那一刻依然表现得坚定而决绝，单冲这份信任，他还能袖手旁观吗？

　　明邃弯下腰，拾起那枚似有千钧重的蛋。蛋上满是母龙的唾液，粘哒哒地布满莹白的蛋壳，就像是母爱严丝合缝的包裹。

　　龙蛋比想象中要重上许多，明邃将其抱在怀里能够明显感受到它的分量。抱稳后，他又腾出一只手，在母龙眼睑下方抚了抚，深灰色的眼眸中满是坚定的温柔。

　　母龙安静地任他抚摸。半晌过后，两只龙最后一次用鼻头蹭了蹭这颗蛋，而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水中。

　　虽然全程只有眼神交流，但足够它们相互理解对方。

　　明邃脱下外衫，将龙蛋仔细包好，又打了个节系在胸前。他这身衣裳是裁缝按朱苑的偏好做的，深红色的绸缎喜庆且张扬，将人趁得分外有神。他这么个翩翩少年，胸前偏又揣着一枚巨大的蛋，样子看上去着实有些滑稽。

　　黎深给他擦了擦脸，笑着问：“怎么又改主意了？”

　　“也没什么。”明邃淡淡道，隔着柔软的布料摸着那枚蛋：“父母的期盼辜负不得，就当是我跟它有缘份吧。”

　　“也不知道是个闺女还是个儿子。”黎深忽然来了一句。

　　明邃无语，瞪了他一眼：“瞎激动什么？”

　　黎深却理直气壮：“第一次当爹，激动一下实属正常。”

　　“我才是它爹，跟你有什么关系……”明邃推了他一把：“赶紧回去吧，孵不孵得出来还不一定呢。”

　　“这倒是个问题。”黎深边走边道：“几百年前的陈年老蛋，搞不好小龙已经臭在里面了。”

　　“别胡说。”明邃曲起食指磕了几下，又举起来轻轻晃了晃：“听声音还是个健全的蛋，好歹也是条龙，应该不会太脆弱。”

　　黎深很想说脆不脆弱和数百年不发霉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是眼见明邃一脸认真，他还是选择闭嘴。

　　随着二人的离开，对岸发出两声长长的低吟，久久回荡在雨林之中，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送出祝福。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依然还能清晰地听到远方的龙吟，明邃艰难地在树根藤蔓间穿行，喘着粗气问了一句：“它们接下来会去寻找同伴吗？”

　　“应该不会。”黎深目光沉静，每句话都透着现实的残酷和冰冷：“且不论陌生的环境中处处潜藏危机，真要离开老巢，茫茫天地，它们又该往何方找？何况……也许它们早就已经没有同伴了。”

　　明邃一怔，想了想又道：“留下也好，起码能够安稳度日。”

　　黎深点点头：“好歹身边有伴侣相随，互相慰藉，也不至于孤独终老。”

　　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龙群衰亡的那个可能性。每一片森林中，种群的兴起和消亡都在不断上演，这其中既没有永远的弱小，也不存在永远的霸主。表面看起来的强者，也许只是自然法则中最为脆弱的那一环，没有人可以预料，当太阳再次升起时究竟谁能够继续屹立在这一方土地之上。

　　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二人都没有深入讨论的兴致。此事已有了结，明邃便转而关心起当下的局势来：“你不在丹济，城中不会出问题吧？”

　　黎深为明邃拨开一棵树藤，不甚在意道：“当初在京城一待数月，丹济城照样好好的，如今我不过离开这一时半刻，能有什么问题？”

　　明邃却是不放心：“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紧要关头，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不急。一切早已部署好，我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相比起他的紧张，黎深这个正牌宗主反倒是一派轻松：“丹济本就是璇霄丹台，人才济济之地，且不说钟灵方寂这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族长，也都是统帅指挥的一把好手。”

　　这话虽带着傲气，倒也所言非虚。

　　丹济虽以兽族为首，但一向秉持着各族同进退共荣辱的原则，与龙谷城那般打压和暴力的统治自是不同。身兼一宗之主的黎深，其主心骨的地位不仅在于形式，更是牢牢树立在族人的心中，潜移默化下近乎成了信仰般的存在。只要黎深不倒，这座城必无人能撼。

　　“你说得对。”明邃深以为然：“其他族长的本领虽未有幸得见，但钟灵姐和德音的能耐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再加上神兽赤羽乌助阵，倒也有把握与之一战。”

　　黎深被捧很是受用，喜滋滋道：“自然有把握，不过有一点需要纠正——赤羽乌并不参与丹济与龙谷的大战。”

　　“为何？”明邃有些意外。那只忠于方寂的巨鸦，即便不能左右胜负，于丹济而言也是十分强劲的助力。这般如虎添翼的事，怎么反倒避而不用呢？

　　对于他的疑惑，黎深很快给出了答案：“赤羽乌需要留在雾川。”

　　雾川……那里是鸾族的地盘，如果说是为了提防陈弥趁乱偷袭，让本就栖息在雾川附近的赤羽乌留守倒也说得过去，只不过考虑到方寂与陈弥乃至整个鸾族间的恩怨纠缠，好像又有些强人所难。

　　“陈族长果真……有异心？”明邃与方寂要好，感情上不太愿意面对这个可能性。

　　“陈弥啊，”黎深勾了勾嘴角，狡黠一笑道：“异心没有，色心倒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