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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长生愿(中) ...

  •   一场初夏的暴雨席卷了整片蒙东草原,冲刷着躁动的暑气,乌黑的穹顶之上,暴虐肆意的电光列缺,震慑着草原上的万物生灵。
      直至黄昏时分,暴雨将歇,墨色缓缓侵染了天幕,泰宁军营里当值的一个小兵正从同伴手中接过牛皮水囊,忽地远远看见几点零星的火光漂浮在草甸上,像是碎星乘着白日的暴雨落在旷野中,又像是森森的鬼火,他猛地灌下一口甘冽的泉水,抹了把脸,定睛在看,哪还有什么碎星似的萤火?
      夜幕之下的平野上,一川静绿,雨后水汽充盈,茫茫然如同深沉的海。

      黑市里的贩夫走卒藏身于人高的草甸里,聚散无偿,靠天吃饭。
      他们大多是犯死罪及逃军令的,又不甘心充军等死,冒死逃出行伍又不能再回大明,只能像游魂一样在边境提着脑袋讨生活。
      这群黑市的走卒们像是一群探路的野蜂,将将散去不多时,一个蒙面的小贩察觉不对,他吹灭破旧的羊皮灯笼,拨开身前的草和蚊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身下湿软的泥泞,想快些回据点,谁知当他拨开面前的杂草,凭空出现了一张诡异黝黑的面孔。
      他惊慌失措,灯笼落在泥水里,也不敢大叫,却听对方用蒙古语说了句:“这里有个老鼠,快过来。”
      那个小贩想起同伴说的,近日会有鞑靼人趁着夜里来边境,撞上了千万别跑,否则便会被一刀砍了双腿丢在荒野里等着喂狼,心下毛骨悚然,手脚凉透了似的,竟然一动不动地,哆哆嗦嗦地操持着生疏的蒙语道:“鞑靼?朵颜?”
      又有五六个大汉从四面围剿过来,一柄冰凉的刀不知何时架在他的后颈,刀刃贴着他的动脉,几乎能感受到那微弱的血管蠕动的动静。
      他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一边咳嗽着一边用蹩脚的蒙语求饶道:“放过我,放过我,自己人。”
      为首的人看不清面貌,黑黢黢地肤色,像是在玩弄一只濒死的猎物,笑着重复了一句:“自己人?”
      这口音不像平常听过的朵颜军官们,他明显感觉到脖子上的刀刃在发力,下一刻就要割开自己的皮肉,当即把心一横,不由急声地,用蹩脚的蒙语吐出几个词:“是的,我,奉命,等,你们。”
      那首领问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小贩虽然不太懂,却也灵敏地听出了疑惑的语气,他急着解释,可舌头打结了似的,只能断断续续道:“主人,大王,货物,马,饮水……”
      这都是些什么,黑话,暗语?首领不耐烦,使了个眼色,身边大汉抬手,用刀鞘砸晕了他,五花大绑,麻绳封口,用麻布口袋套住,放在马鞍后头。
      其中一人问:“头儿,这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竟是中原官话。
      首领示意大家上马,解释道:“看来果然是有人借着黑市与蒙古人暗地里勾结,大王应当是个代号,他刚刚应当是想说,自己的主子将货物存放在马匹饮水的地方。”
      马匹饮水的地方?
      他立马持策,暗自思索,这几个月来他们明察暗访,自开平卫搜索至此,借着吴王巡海西的声势浩大,料想大宁卫随行东巡消息放出,鞑靼在西面也许会趁机往来接头,没想到还真就捞着了一丝线索。
      只是接下来,他该何去何从呢?
      随从一名稍稍年长的汉子说道:“头儿,出来之前,十七爷嘱咐过我等,万不得让您只身犯险,现在抓了这条舌头,且先带回去,凭咱从诏狱学来的本事,保管他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首领没说话,他坐下的黑骏马不堪蚊虫的骚扰,甩着长长的尾巴,不住地原地打转。
      头顶上,暴雨初歇,墨色的云层翻滚着向西北面奔涌而去。

      大雨之后的胪朐河水势湍急迅猛,这条自狼居胥山发源,蜿蜒光润,最终注入达赉诺尔(呼伦湖)的古老河流,见证了蒙古部落的聚散兴亡。传闻她的发源地狼居胥山,是曾经扫荡整片欧亚大陆的雄主,成吉思汗供奉长生天的圣地。
      而今,煊赫一时的北元在草原上分崩离析,黄金家族的后代们被东面的兀良哈驱逐着,又被西面的瓦剌鲸吞蚕食,一些残部瑟缩在曾经的圣山脚下,匍匐乞求着长生天再次恩赐,降下一位天之骄子,统一草原。
      月落河湾,两个北元贵族装扮的青年打马从草甸中行来,后头是一纵迅捷无声的亲兵,他们沿着胪朐河一路南行。
      其中那个腰间配着金刀,举止雍容的一人不耐烦道:“太师,为何你屡屡派人暗中与汉人做交易?”
      太师开口,也是青年朗润的声音,温和道:“大汗,论勇气和战力,我们远胜汉人。但汉人狡诈,就像洞穴里的狐狸,这些狐狸凭借战法和火枪,还有恶毒的流言,分化了我们蒙古各部。如今大汗想要再次统一草原,就需要从狐狸的眼皮底下争取时间。”
      年轻的大汗哼笑一声,分外不屑:“就凭借你从他们手里陆陆续续买来的几百根火铳?”
      他是本雅失里,是大元末代皇帝额勒伯克之子,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身体里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液,被太师阿鲁台拥立为帝之后,迅速得到了草原各部的臣服,也正如草原上刚刚学会撕咬猎物的苍狼,急不可待地想要展露自己锐利的爪牙。
      阿鲁台也只是浅笑,耐心解释道:“大汗,关键不在这些武器,而在于让兀良哈重新臣服于蒙古。”
      本雅失里微怒:“让那些叛徒?他们根本没有血性,是一群被抽去了脊梁骨的软蛋,屡次向汉人皇帝投降,汉人是狐狸,他们便是只配啃食腐尸的秃鹫。”
      太师有些无奈,劝诫道:“大汗,兀良哈部的族长前几日来信,表示愿意重回蒙古,只是镇守蒙东的汉人王爷时时会率军巡视,难以抽身。所以,为今之计,需要先想办法让他们汉人放松对蒙东的控制。”
      年轻的汗王这才稍稍收敛怒意,冷哼一声:“说下去。”
      月色下,太师五官深邃,他的明眸泛着幽幽的翠色,像极了他胸前垂挂着的绿宝石,他诚挚道:“臣早年与汉人的几个塞王交锋,其中以朱棣和朱权最难对付,但他们也各有弱点,朱棣年长而多疑,朱权多思且高傲。如今我们打着兀良哈三卫的名义从北平的边境买入军备,再派那些汉人们私下散播消息。朱棣听到,会怀疑他的弟弟暗中扶持三卫,野心勃勃,而朱权打探到消息,则会怀疑他的哥哥勾结三卫。无论是他们相互猜忌,还是哪一方发兵征讨兀良哈,都是对我们有利的。”
      本雅失里听得发愣,思考一番,不由道:“太师,你与汉人对峙多年,也变得像一只狐狸了。”也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
      阿鲁台也只是笑笑:“大汗可曾听过一句汉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这个年轻的汗王徒有雄心,却没有谋略,收复蒙东只是第一步,没了这层屏障,他们可以直接越过科尔沁,与女真联合,围攻辽东,稳定了东面的局势,下一步,就是攻克幽燕十六州,南下夺回大都,恢复大元国号。
      而要做到这些,首先,他需要一面旗帜,一面足以让草原诸部甘心屈膝臣服的旗帜。阿鲁台抬眼,看着眼前背对着他的本雅失里,深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轻蔑。

      朵颜卫中军帐内,指挥同知怎料到钦差大人会突然驾临,还带着一个走私军火的死囚,唏嘘不已:“要了亲命,国公大人,千万别信这个混蛋的话,宁王殿下这些年待我们不薄,我们怎么可能舍近求远跑去北平偷卖军火?”
      徐增寿此时洗去了面上的彩绘,还是穿着蒙古贵族的服饰,盘腿半靠着太师椅,饶有兴趣:“这么说,宁王殿下会私下给你们提供火器?”
      座下,汉家亲兵与蒙古士兵一左一右站成两列。
      指挥使是个蒙古加契丹的混血,鹰钩鼻,蓝眼睛,健硕的身形满是异域的风度,汉话居然比亦失哈还标准,此时却急了:“天地良心,定国公不要这么说,我哈兀歹虽是个杂胡,可也知道大明律法,这可是灭族的罪过。”
      说完,亲自倒上一碗马奶酒,双手呈到案前:“国公大人,这肯定是阿鲁台的诡计,那个色目人自从扶持了本雅失里作傀儡大汗,四处招摇撞骗,想要挑拨我们的矛盾。”
      徐增寿故意不接,把玩着腰间的配饰,那是一串绿松甸子,最大的一颗雕刻着一只雄鹰,被盘得圆润油亮,是宁王托人从郧水驿寻得的珍品,等到指挥使的手臂微微发颤,他才接过,却不喝,直接放回案上,挑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哈兀歹,那本雅失里可是前朝的嫡系后裔。”
      哈兀歹坦荡无比,笑道:“他是血统纯正是没错,可我是个杂种啊,我父亲是蒙古人,母亲是契丹人,据说我的外祖母还是高丽人呢,谁管他。”
      徐增寿突然很庆幸自己刚刚没喝酒,不然肯定被这厮呛死,却跟着大笑:“指挥使哪里的话,四海之内,日月所照之地,只要诚心归属,皆为大明疆域,尔等皆为我大明的臣民。”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声急报:“哈兀歹首领,阿鲁台的使者已到。”
      笑声戛然而止。

      徐增寿抬手阻止了哈兀歹,示意他不必解释,而后走下主位,将哈兀歹推上去,自己居于左侧,吩咐道:“让他进来。”
      使者走进大帐,行礼之后,便眼尖地看着徐增寿,问道:“尊敬的哈兀歹大人,看来我的来的并不巧,您今夜还有贵客?”
      徐增寿笑了笑,用蒙语回应道:“我是乌齐叶特部的人,押运粮草,被大雨耽误了,承蒙哈兀歹大人收留我们过夜。”
      那位年长的使者似乎半信半疑,只是看着哈兀歹。
      哈兀歹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道:“不错,这是我们兀良哈部的事情。阿鲁台有什么废话要你带来,说完了快滚。”
      使者皱眉,惊讶于他前后完全不同的态度,于是愤愤道:“哈兀歹,别忘了,你身上也留着我们蒙古人的血。”
      徐增寿趁机道:“哎呀,这大雨刚过,你们怎么都这么大的火气,使者大人,您先喝碗马奶酒,消消气。”顺手将方才的马奶酒斟满,端给那位使者。
      使者不明所以,接过,才要喝,谁知哈兀歹猛地站起来,用帽子打翻了酒碗,骂道:“你也配喝?当年阿鲁台被汉人打得跪地求饶时,是我父亲站出来挡住了汉人的攻势,可阿鲁台只知道抱头鼠窜,留下我父亲被围困至弹尽粮绝。”
      徐增寿冷眼看着他飙戏,默默退到一边。
      谁知使者理亏似的,消了气焰:“太师也知道您不是真心臣服大明,只要哈兀歹大人您愿意……”
      哈兀歹脸色一变,骂道:“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今日我不杀你,滚吧,也告诉阿鲁台,长生天不会垂怜他这样一个懦夫,他没有时机,也不配得到我兀良哈部的臣服,让他守着达赉诺尔,打鱼度日吧!”
      说完,让人将使者轰出了营帐。
      他暗自呼气,以为能应付过去,看向定国公,所幸徐增寿面色平静,才说:“国公大人明鉴,阿鲁台就是只苍蝇,时长派人来骚扰。”
      苍蝇最喜欢围着什么转,你心里得有点数啊。徐增寿暗自腹诽,面上却十分欣慰道:“指挥使果然对我大明忠心耿耿,待我回到开封,必定向天子呈报。”
      二人客套一番,哈兀歹还要留他过夜,徐增寿却说还要奔赴海西与宁王汇合,这就要动身。
      哈兀歹自然恭恭敬敬地领着亲兵一路送至十里之外,待徐增寿的身影远了,招呼来自己的亲信,吩咐道:“你带上五十个神箭手,一千支毒箭,偷偷跟上,等他们到了泰宁卫范围,就动手,只留一个最下等的作活口,去给那个汉人小王爷报信。”
      他笑了笑,与方才爽朗的神情判若两人:“阿鲁台,为了你的计划,我可是煞费苦心啊。想不到去了一个钦差大臣,就能牵动泰宁卫,还有北平和大宁。打吧打吧,你们乱成一锅粥,看看这草原上,谁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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