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酒馆》故牧

8、第 8 章

　　魔域之中没有光。

　　他急促喘息着，身后是一张张追赶着他的狰狞面孔。他还太小，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就要被迫奔跑起来。还未完全发育的骨翼强撑着张开，又无力垂下。

　　他甚至还不会飞。

　　“这里，快过来！躲这里！”脏污的废弃砖瓦中露出一道微小的缝隙，里面偷偷伸出一只小小的骨架向他招手。

　　他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一个翻滚躲了进去。

　　砖瓦合拢，缝隙消失。废墟外密集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又逐渐远去。他听见自己喘息过后的剧烈心跳，和滴答滴答，污水滴落的声音。

　　“你也是要被魔王消灭的种族吗？”向他招手的小骷髅抱着双腿蜷在角落里看他。

　　恶魔也分很多种族。从满身烂泥，几乎没有形状的低等种族，到身背骨翼，与人无异，魔力强大的高等种族。

　　骷髅，人类死后由魔法诅咒产生的变异种，甚至连低等种族都算不上。不论在光明还是在黑暗，都是异类。

　　高等种族喜欢恶魔这个代称，但又不满将高贵的他们与那些低等种相提并论，展开了一场由魔王发起的清扫。

　　清扫这些低等种的“垃圾”。

　　他浑身上下都是已经腐烂的创口，再加上光线昏暗，小骷髅根本没有看到他身后蜷缩起来的小小骨翼，将他认成了某个逃亡的低等种族。

　　他刚想要摇头否认，又停顿了一下，将骨翼悄悄收起。

　　“是。”他哑着嗓子说。

　　“这里有水。”小骷髅指了指身旁污水滴答的地方，“虽然有点脏，但可以喝。”

　　那是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漏出来的水，被一个碗状的碎瓦片接着，半天才蓄了一小碗。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爬上前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我叫科勒，生前刚满五岁。名字是身为人类的时候爸爸妈妈取的。你呢？”小骷髅扬着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的头骨回忆道：“我变成骷髅很多很多年啦，除了这些，生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

　　混着细小沙砾的污水滑过他火烧似的喉咙，但杯水车薪，依然无法缓解他逃亡多日的干渴。

　　他将碎瓦片放回原处，滴答滴答的声音重新响起。

　　“五岁。”经过水的滋润，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他再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我没有名字。”

　　-

　　逃亡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小骷髅带着他东躲西藏，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一次又一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小骷髅是个话痨，经常和他自夸，说这是因为逃亡经验丰富，且幸运。

　　魔域没有日月，只有业火，将大半地界全部烧光。这把火烧了多久，小骷髅和他就逃了多久。

　　其实像小骷髅这样的异种是根本逃不掉的。不用业火，光是魔王无意识中释放的淡紫色毒气就能令他腐朽千百回。

　　小骷髅能活下来和什么经验丰富、幸运没有任何关系，是因为他悄悄给了小骷髅一点点“东西”，那个魔王不惜一切代价，从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疯狂想要得到的东西。

　　为了这个东西，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去世，母亲刚生下他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就被杀害。

　　高等魔族生来就带有低等魔族想象不到的庞大魔力，更何况是他？况且，有些本能与生俱来。

　　当他从母亲在生前给他找的藏身之处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逃跑了。一直逃跑下去，直到他强大到可以打败魔王。

　　魔域的清扫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最后的清扫在魔域和大陆的交界处。

　　高等魔族们当然知道有不少的漏网之鱼。但没关系，只要守住魔界的出口，谁也不能活着出去。

　　可是小骷髅并不知道，还在对着他絮絮叨叨。

　　“马上我们就能穿过魔域结界了。结界外是大陆，那里是我生前呆过的地方，除了人族还有很多很多不同的种族，有花有草有太阳，不像魔域，只有业火。”

　　“大陆可比魔界大多了。只要我们逃出去，就很难找到我们。”

　　小骷髅用一根焦黑的木棍在映着熊熊业火红光的土地上画了几道波浪线。

　　“这是海。”

　　在波浪线右上方画了一个圆。

　　“这是太阳。”

　　围着圆画了几根线。

　　“这是太阳的光。”小骷髅的下颌骨抖动了几下，显得十分激动，“马上我们就能见到太阳的光了，和业火的红光完全不一样，是很漂亮的光！”

　　小骷髅拉着他往交界处跑去。可是他停住不动了。

　　“怎么了？你跑不动了么？再坚持一下啊，前面就是结界交界的出口了！”小骷髅着急拉他，可他仿佛落地生了根，再不肯挪动半步。

　　那些微薄的淡紫色毒气已经开始变浓，只是小骷髅还没有发觉。

　　“我背你！”小骷髅弯下细小瘦长的骨架，用手骨将他牢牢卡在身后。他抓住小骷髅的指骨，将小骷髅拉到自己身后。

　　“找到了~两个漏网之鱼~”

　　穿着不知道用什么皮缝制的抹胸和皮裙，血魔用食指上尖而长的艳红指甲挑起他的下巴。

　　“我的运气真不错。虽然另一只是没用的骷髅，但这一只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呢。”

　　血魔将指甲伸进他已经结疤的伤口里搅弄，鲜血流了下来。血魔凑近伸出舌头舔掉那一点鲜血。

　　她的神情无比沉醉。

　　“第一次尝到这么美味的下等种，都有点不忍心杀你了呢。”

　　小骷髅战战兢兢地抖着，浑身上下的骨架抖得都有些错位了，骨头相互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咔哒声。

　　“啧，真吵。影响我的食欲。”

　　血魔不耐烦地朝小骷髅挥出另一只手。

　　小骷髅一屁股坐到地上，下意识双臂交错挡在身前。

　　“啊！”耳边响起惨叫，不是小骷髅的，是血魔。

　　她浑身冷汗地捂着已经没有了整条手臂的肩膀，血滴滴答答落到映着红光的土地上，融为一体。

　　王的威严总是不容侵犯的，这是整个魔域的共识。那个魔王日思夜想也要得到，被他分了一点给小骷髅的东西，是魔王之力。

　　“魔……魔王之力？”小骷髅怔愣地看着自己泛着血色光芒的手，转而看向他。
　　骷髅是不可能有魔王之力的，这一路上跟在身边的只有他。

　　毒气越来越浓，浓到他不得不展开隐藏了很久的骨翼来抵抗。

　　“骨翼……”小骷髅抖动着早已没有血肉的下颌骨，“你是……魔王。”

　　带着高等种族下令清扫整个魔域的魔王。

　　小骷髅这才反应过来这一路上的逃亡并不是经验和幸运的成果。

　　“为什么呢？”小骷髅捧着自己的手骨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为什么要救我呢？”

　　从出生起就是一个人，从记事起就是无尽的逃亡，除了小骷髅没有人和他说话，以至于现在他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的，他不是魔王。
　　可他又的的确确是魔王。

　　微弱的魔王之力引来了魔王的关注，结界方向，大批大批的高等魔族跟着一个紫色的大蘑菇跑来。

　　没错，魔王曾经也是低等种，一只很普通的地狱菇。那些游荡的毒气是从他的伞盖中散发出来的。闻到魔王之力的蘑菇已经激动到连拟态都无法维持。

　　“抓住他！”蘑菇大喊。

　　“快……跑……”

　　他用尽全力挤出两个字，一把将小骷髅往结界的方向推。

　　风魔法载着小骷髅飞出老远，差一点就能走出结界。他展开自己的骨翼，煽动翅膀高高升起。

　　在和小骷髅逃亡的这段时间里，他终于学会了飞。

　　魔王之力在他身上流转。

　　没有人会去在意那只连魔族都算不上的小骷髅。小骷髅站在结界边无措回望，看到已经飞到半空，周身红光的他无声唇语。

　　“快跑，去找太阳。”

　　所有的疑问并没有解释，但又好像在这一刻全部解释清楚了。
　　小骷髅黑洞洞的眼眶并不能流下泪水，但又好像能看见泪水。

　　穿过没有日月的魔域，穿过永燃业火的焦黑土地，穿过近在眼前的那一层结界，小骷髅视野间一片明亮。

　　鸟语花香，暖阳微醺，是太阳。

　　小骷髅扯了扯并不能弯曲的骨头嘴角。

　　下一刻，金色的烈阳在他身体里燃烧。

　　骷髅是一种受到诅咒的变异种，甚至连低等种族都算不上。不论在光明还是在黑暗，都是异类。

　　无论在魔域还是大陆，其实都没有容身之所。

　　“但我很开心。”小骷髅的声音不知为何传入他的耳中。

　　“即便死亡是我的唯一结局，我也要笑着死去。你说对不对？”

　　然而并没有来得及等到他的回答。

　　那一天，小骷髅笑着被最渴望的阳光烧成了飞灰。

　　-

　　蘑菇魔王贪婪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来回逡巡，伞盖中喷吐出的毒气愈发浓郁。毒气将狰狞的业火全部扑灭。

　　毕竟蘑菇怕火。

　　这段记忆其实并不怎么明晰，毕竟已经过了几百年，他早就忘记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周遭全是紫色，浓的艳的，一张张脸转动着贪婪的眼珠将他完全包裹。

　　连业火的红光都没有了。只剩一片暗紫色的漆黑。

　　他沉在毒气中耷拉下眼皮，浑身上下都在流血，骨翼也重新蜷缩成一团。

　　“这些东西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呢。”

　　天边不知为何传来熟悉的声音。淡金色的光芒刺破一整片昏黑的天空，像穿透云层的太阳。

　　“既然这么令人讨厌，那就让我来净化它吧。”

　　所有的贪婪、狰狞、欲望被燃烧成虚无。他看见一抹裙摆翩然起舞，又轻轻垂落。

　　那一天，他也看见了属于他的太阳。

　　缇菲娅放下手指，于一片焦黑的森林中优雅转身，一如既往地活泼与欢快。

　　“小奥，你说对不对？”

　　净化的魔力让他被挖骨翼的地方隐隐作痛，连那些好了百年的伤口都开始有溃烂的迹象。他快被太阳燃烧成飞灰了。

　　他想起小骷髅面对太阳的那抹笑，那个问题。

　　踉跄着，他跑到她身边，单膝跪下，捧起她犹带光芒的手指虔诚地吻上去，嗓音沙哑。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