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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梦南柯·纪知妤 ...
一梦南柯
·
春初,上京街道人声鼎沸,街道摊铺柔烟轻绕随风而上。杨柳枝垂,车马缓缓入城来,尽看长安飞花。
永宁十三年春,长公主回京。百姓夹道而站,想要一睹长公主的容颜。
我坐在城门的茶楼里,听着说书先生讲他的半生奇闻。
“我们大祁最出名的有两位公主,这长公主因病而居金陵数载,老朽此生,虽未见过长公主芳颜,却和咱们长乐公主有过几面之缘。”
我心里清楚,这样的人我不曾与他见过,却也好奇,他心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茶楼里坐着不愿与街道上人争一分地的小姐公子。说书先生好一张嘴,说出他竟见过长乐公主,一时吸引了不少公子的注意。
“你当真见过公主?”
“公主长什么样子?”
老先生捋了捋胡子,摇摇扇子,胸有成竹,卖着关子,“当然见过。”
“先生倒是说啊,公主长什么样子?”
老先生又摇了摇扇子,端起茶杯,似在思考,又放下茶杯,蹙了蹙眉,脸上又多添几道皱纹,“公主她……”
座下听众不停的催着,“快说啊。”
说书先生合上扇子,轻敲桌面,“长乐公主她……长得很祥瑞?”
从未想过,在他心中,我竟长得很祥瑞。
从前听皇兄夸赞宁国公府的小世子长得祥瑞福气,后来宫宴上一见,明明一个小娃娃,却胖成了球,倒有些像年画上的小人。
拂砚不适宜的在一旁笑出声,我扫他一眼,“这很好笑吗?上月来听书,还记得说书先生讲了个丞相府遭贼的故事,倒也有趣的紧。”
他敛了敛脸上的笑意,起身拂袖离去,“无趣。”
看到拂砚离去,我吩咐到:“阿诺,将他留下的那盆兰草带回宫去。”
“是。”
起身望向窗外,百姓张望着长公主的车轿,前有禁卫军开路,又等了些时候,我才终于看到皇姐。
帘幔被风吹起了一角,道边的人们更加仔细去看了。
京城里的人都说,长公主才华双绝,其实见过她的人不过寥寥。
我目送车轿远去,然后下令回宫。
刚出茶楼,旁边酒馆前的一根长杆惹了我的眼,酒幌随风摇曳,伴着酒碗碰撞的响。
我微微眯了眯眼,冲阿诺笑了笑。
今夜,父皇在钟辰殿设宴为皇姐回宫庆贺。
宴上新官吏终于见了见那位长公主。
皇姐同其他公主不太一样,和我尤不一样。
她承的是个“长”字,端的是天下民生。
而我,父皇好像有意将我同这些事划分开来,论文采容颜,样样我不能夺首。
可若谈起闹人,无人能与我并提。
前些日子父皇收到几封奏折,难得的拿给我看了。
是御史弹劾我只知享乐多生事端,引的是王御史大公子的例子。
王御史的大公子,因宫宴我赏赐他了把扇子,误以为我与他有意。
“不然为何公主独独赏我,而不赏他们。”
后来在府中茶饭不思,王御史不忍独子受相思苦,便将此事与父皇提了提。
谁知父皇当下责罚,让人措手不及。
皇兄同我提过,父皇早想除掉拂砚一党,如今王笠主动送上把柄,也免去了不少事端。
至于我为何赠王公子扇子。
那把扇子是我从皇兄处赢来的,不过是看见他衣裳的颜色难得如同这扇子一般花俏,谁知道竟惹人错意。
不能这般赏赐男子的事,从未有人教过我。
虽已开席,我却不是很着急。
若是打扮的不美出席,倒不如捱在寝殿不去。
太子皇兄主动来看我,我晓得父皇此刻脸色怕是不好看了。
这些事情我还是拎的清,父皇不会责罚我。
“今日皇兄笑的格外开心,是为何?”
纪及川给我指了指那酒幌,一只长杆招眼,上面的酒幌因没有风而耷拉着,不如在城门时那般颜色。
寝殿的一切都是我喜欢极了的样子,屏风前凌乱的堆了许多花草。
名贵有,御花园里最常见的也有。
要我说,御花园根本不如我的昭琴殿,花草被修剪的太过适宜也是一种不适宜。
“孤瞧这酒幌不错,今日皎皎去了何处?”
“答非所问。”
能如此和皇兄说话的,怕是除了父皇嫂嫂,只我一个了。
“父皇那里催的急,若不想春猎之时待在宫中,便随我过去吧。”
皇兄平日里倒还算和蔼可亲,怎么到我这里却要用上威胁。
我不满的哼哼了两声,他听见了,只是笑了笑便又催着我走。
我与皇姐太久没有见过了,一时间我还有些忐忑。
钟辰殿上,纪政面色还算不错。歌舞曼曼,纪莘坐在右首,我的位置同她挨着。
“皇姐。”
给皇姐行完礼后抬头,她正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多年不见,皎皎又长大了,快入座吧。”
席间我多次注意到拂砚,随口和皇姐提了几句他,随便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刚刚盯着舞姬看了许久。
此刻这双眼睛却对着我,他向我举起了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我笑出了声,拂砚这个样子当真有几分傻气,学直率不像说风流也不是。
皇姐同我讲了许多她这些年在金陵的见闻,也顺嘴提了一句护送她回长安的那位将军。
我看着皇姐眉眼忽然如此动人,嘴角牵了牵。
不多时我便有些坐不住了,皇姐不方便走开,我只好和父皇告辞,和阿诺来到了御花园凉亭。
亭里,林蔻杵着脸对着远处呆坐。我从后面小心拍了拍她的背,她吓得差点没有坐稳。
我同林蔻关系一直很要好,她是靖顺侯府的郡主,姑母是德妃。
宫中寂寥,而她时常来与我作伴。
亭边的雏菊好像开的不错,我俯下身去仔细瞧了瞧,“阿诺,来采些。”
然后我也陪着林蔻坐着,忽然想起德妃曾问过我,谢家可有适婚的公子。
谢家是乌衣巷四大家族之一,王、谢、江、吴,谢排第二,居于首位的是今后的母家王家。
“你姑母可是在替你相看人家?”
林蔻点点头,“我阿娘拜托姑母帮我好好看看。”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林蔻本有一心仪的公子,去年靖顺侯包下画舫游江,林蔻通过窗户往外望,看见了一位同同伴在河边戏水的公子,只有他湿了满身。
可惜,那位公子年初便从军了。
前面假山后露出了一角紫色衣袍,仅仅一角衣袍,我便知道那是拂砚。
丞相年纪轻便居高位,父皇最近提防他得紧。
可我却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祸心。
他还是一如当年我见到的那样。
—
永宁十一年春,长安终日在阴雨中,青烟雨丝,雨雾漫漫,银网斜织。
那年春闱,堂弟谢原托人带信告知我,姨母在扬州收到一株草药,而这药材模样极美。
他觉得我会喜欢,于是去姨母面前多背了几篇书,把它要了过来。
他无理由入宫,便邀我在城门茶楼一见。
阿诺替我撑着伞,我便在城门茶楼前望向外面。
虽细雨不断,但进城的车马行人依旧不减。
春日柳树在雨水多洗礼下更加翠绿,我伸手要去触摸,却忽然被洒了一脸水。
拂砚一身青衣,脸上的歉意深深,“这位姑娘实在抱歉,我收伞时未曾注意力道,弄了你一脸雨水。”
随后他从胸前取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金榜题名四字,我想应该是他阿娘给他的祝愿吧。
“姑娘若不嫌弃,可以擦擦。”
我摇了摇头,仅用袖子擦了擦脸边的水。
他将帕子收了回去,我才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
是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可和别人又不太一样。
我看不出他对功名的渴望,眼眸里都只有眼前简单的样子。
“公子来长安赶考可要好好发挥。”
他平望前方,只是嗯了一声。
谢原在此刻找来,我邀拂砚一同上二楼喝茶,他拒绝了我,在楼下茶桌坐下,听着说书先生说书。
先生正讲到我皇兄年前去梁州抚恤百姓的事情,赞美之词不绝。
那时长安里刚出了个大才子李问筠,先生又讲起了他写来赞美我皇兄的诗。
谢原将那株草药给了我,美倒说不上,奇怪才是真。
叶片背面均是深蓝色,我问他这是什么药材,他只道不知。
随后我同他约定好,等再过些日子堂姐出嫁,我便提早出宫,在谢家呆上几日。
盘算着时间,我唤阿诺回宫,下楼时看见拂砚坐在桌前,脸色勉强。
我看茶楼边的杏花正巧开了一朵,让阿诺折给了我。
也许这是长安里的第一只杏花。
我将这只有一朵花的树枝放在他眼前,“若公子觉得科考没有意趣,可寻其他路子啊。
我朝问筠公子从文,路珩将军从武,二者皆名扬天下,可若你不喜欢,还可从商。
这花赠你,长安风景也不错,烟雨里也很热闹。”
花枝放在他桌上,我便转身离开了。
人间各有意,而我三言两语又岂可平。
—
那场春猎我还是没有等到。
春猎前几日,婢女早已替我整理好服饰。
沈北地匪嚣张,在官道上埋伏了新上任的知府,父皇极为震怒,当下派路珩前去剿匪。
而沈北一带,多灾多难,官员涣散,治理效果也极其一般。
丞相自请同路将军一同前去,父皇当下应允。
阿诺告知我此事之时我便预感,若拂砚真的前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是他旧日的模样被我记的太清,我始终不愿意这样的人就此丧命。
我请命前去抚恤百姓,一番说词让父皇有些动摇,最后他竟下令让皇姐前去。
“皎皎心思周到,然抚恤百姓却不是你该去做的。太子不能涉险,你得留在宫中,莘儿此去时间不短,你去好好同她说说话吧。”
我实在不明白父皇的话,为何皇姐去得我去不得。皇姐是长公主,她的安危难道就不重要吗?
我赌气的在寝殿里待了几日。
直到阿诺在头晚告诉我,路将军拂砚皇姐明早便要启程了。
阿诺是我的侍卫,我也只此一个侍卫。幼时父皇曾同我讲过,母后怀我的时候爱胡思乱想。
今日想若我不能安然长大该怎么办,明日又忧虑我未来姻亲。
而当时的原平公主同侍卫私奔一事大大影响了她,原平公主后被找回时,已是普通的农家妇人模样,再不见当年半点。
忧虑的影子在心中埋了太久。
父皇便同她说,若日后真的有一日我会与侍卫私奔,不如就由他来挑选一位,武功模样家世样样考察,这样也可令母后放心些。
虽母后因生我难产而亡,而为我思虑却良多。
“阿诺,明日带我出宫吧。”
阿诺武功了得定能带我出宫,而只要我能出宫追上行军,便是父皇下圣旨也不能再将我召回了。
“属下……恕难从命。”
虽同我做过许多不太合规矩的事,兹事体大,他却拒绝了我。
“你是我的侍卫,从你在我身边那日起陛下就同你说的很清楚了,凡事你得听我的。”
阿诺不语,我却知道他是答应了。
从儿时到如今,我从未把他当做过侍卫。皇兄繁忙,只有阿诺跟着我,我在何处他便在何处。
在我心里,他也是我很亲的一位哥哥。虽我有时也曾用公主的身份压他,心里,当真是没有半分轻视。
而我同他走的太近,不能同男子这般亲密,即使是贴身侍卫,这些事也未曾有人告诉过我。
—
行军速度很快,但是我的那匹宝马实在是快,我们在晌午便追上了。
我躲在树后,阿诺前去见路珩,再去寻我皇姐。
在发现我的时候,皇姐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反而路珩吓了一跳,此时宫中还无人知晓我离宫。
只需捱到黄昏,就算圣旨追上我,离长安的距离也让我有了抗旨的勇气。
拂砚在马上远远的看着我,未曾下马迎我,我可是为了他才来的。
年纪轻轻就被我父皇放在清算名单的首列,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本事在讨人厌上。
可是这本事却没花在我身上半分。
我上了皇姐的马车,路途遥远,中途我鲜少下车。
父皇已经知道我离宫,连下了三道圣旨。
其实我心里有些打鼓,三道圣旨一道比一道急,父皇真的很生气。
可是既已到此,现在回去他会生气,日后回去也会,那还不如平息事情后随皇姐一道。
后来父皇增派了兵马,毕竟两位公主在,这可不是小事。
沈北离长安很远,第十日我们才到达。
驿馆早已安排好了,我和阿诺被安排入住,此后便在不准任何人出入。
我知道,他们想把我关起来。
“这是谁的主意?”
当送饭的婢女被我左右为难时,阿诺提醒我,拂砚不是善人。
也是,皇姐怎么可能将我困在此处。路珩此行是剿匪,更无可能是他下令。
只有可能是拂砚。
“我要见他,他凭什么把本公主关起来。”
“我要见拂砚。”
在我如此叫喊了两日后,终于见到了拂砚。
他拿着食盒,送了些糕点来。
“公主,您要见我。”
我恼怒极了,我本就是为他而来,我不过是不想如此独特的人就这样一去不回。
可这个人,现在将我关了起来。
一时间气血翻涌,我不知为何皇姐不阻拦,路珩也没有阻拦。
“沈北城中不安全,城防疏散,盗贼杀手漫天,山匪横行。”
我并未回话,既是如此也不是他将我囚禁的理由,况且他并无权利囚我。
“驿馆看守公主的人都是太子的人。”
原是皇兄,我虽气却也没有办法。父皇的怒火好平,可皇兄的却不。
自小便是如此,皇兄纵容我玩闹,就算是有些过分也不会怪罪我。
可若是我做出可能会伤害自己的事,他有时气的大半月都不理会我。
“既是皇兄的人马,那我无事找你了。”
拂砚将糕点在桌上摆好后许久没有出去。
“丞相还有事找我?”
他看着我,“公主是喜欢御花园里的牡丹,还是凉亭边的雏菊。”
我有些不懂,这有什么可问的吗?
“皆我所好。”
他没再说什么,就告退了。
拂砚走后,我问了问阿诺逃出去的可能性。
“若不带公主,属下想何时出去便何时出去。”
我嘴角抽了抽,“若是带上我呢?”
“稍有困难。”
最后我终于懂了阿诺的稍有困难是什么,他拉着我,从窗边跃下,他毫发无损,我却没站住脚。
“公主脚如何?”
我试着动了动,有点疼,但是应该没有大碍,“无事,仅此高度无法伤我。”
街边荒凉,路上行人不多。
来往车马更是没有,我才知道了沈北的样子。
我和阿诺都不识路,本想去找皇姐,却连她在何处都不知。
还未走远便听到身后一阵吵闹,阿诺眼神好,看见是皇兄的人,立马带着我躲进巷子里。
可流年不利,此时,巷子里风声寂寂,只我和阿诺,与拂砚当面撞上。
“这条巷子当真是美啊,你看这石板上的青苔。”
拂砚微微笑着,目光平视,我朝他挥手,他目光依旧。
一时间巷子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我招呼阿诺开溜,拂砚却在看到我的脚步后挡在我身前。
“公主的脚?”
“无事,呆着无聊走多了些。”
“嗯,无事便好。城中多事,仅阿诺跟着,我不放心。”
我一时无言,阿诺武功是多么了得,再说城中路将军又安排了士兵巡察,安全不过如此了。
“我与公主同去。”
“拂砚,我不过是出来走走。多少人马将我困在房中,皇姐、路珩,我谁都见不到。
你觉得我来此,是一时兴起还是思虑甚深。”
小巷忽而有风吹过,拂砚面色平平,“公主玲珑心思,自是思虑周全。”
“我倒觉得,我是一时兴起,悔意深重。”
不再理会他,我叫阿诺走。
本来来此除他以为并无别的目的,我对沈北并无兴趣。
并无目的的在街上走了走,时不时的避着巡察的兵士,街上一片荒凉,连小贩都甚少。
阿诺和拂砚就跟在身后,一时间我觉得就如此,大概可以走到千百年后。
如果不是官兵出现的话。
路珩带着官兵找到了我,随后并未再将我关起来。
这大概就是一位将军的正直。
皇兄不在,皇姐狠狠罚了他的手下,我只负责站在皇姐身边,掉了几滴眼泪。
也确实是难过至极,如今我已后悔。我并不该来沈北,每日守在驿馆的人极多,倘若不是为了我,他们会在本该在的地方。
至于拂砚,他好像没有什么危险。是我推断有误,不过想来也是,他曾替父皇做了那么多事,心思如此深,又怎么会这般容易陷入险境。
可不久后,我发现我错了。
即便已是春日,沈北依旧不是那么温暖。闷雷阵阵,寒风瑟瑟。
忽然驿馆前马叫连连,刀刃相碰的声音,士兵的惨叫传入我的耳中。
阿诺拔出剑守在门口,刀刃刺进身体里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我连呼吸都有些不顺,心忽然猛地跳动,一阵心悸过去。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凶神恶煞的匪贼,而是拂砚的背影。
他就挡在了门前。
刀光闪了闪我的眼,阿诺上前与贼人缠斗。
拂砚走过来护在了我身前。
阿诺一人难以抵挡匪贼,却始终首在门口,没让匪贼踏进半步。
我看见他领口的血浸湿了大片,终于忍不住哽咽,“阿诺!回来。”
刀光剑影,由不得他分神。忽然有人从他背后重重一击,阿诺倒下,挣扎着却再也不能起来。
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般落下,拂砚没有回头看过我。
“你们可知你们要伤的人是谁?这可是大祁的公主。”
拂砚同贼人喊话,可那些蛮横的人丝毫不惧。
“天高皇帝远,老子管她是公主还是谁。”
我怕到连身体都有些颤抖,而拂砚始终没有挪开半步。
“若你们要钱财,她是公主,要多少陛下都会应准。”
“少当我傻,这事要让陛下知道,我还能活命吗?”
我抹了抹眼泪,开口道:“若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能活命吗?”
“我死了一国公主陪葬,你说多气派。”
蛮不讲理,无法交流。来人也不想再同我们多说,举起了刀。
拂砚从未从我身前挪开,我听见刀刺进肉里声音,我再一次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恐惧害怕,也再也没有办法。
拂砚闷哼一声,双手握住剑不让它再进一步。
突然有一人抓住了我,我害怕的闭上了眼。
“不许动她!”
拂砚的声音又传入了我的耳朵也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听到。
在那瞬间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皇姐昨日见到我时的笑颜,皇兄此刻闷闷不乐的神情,父皇疲惫的容颜,还有拂砚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也在此刻,门外马蹄掀天。我知道是路珩带人来了。
匪贼想在此刻做个了解,我感受到刀举起来的轻风。
忽然拂砚踢翻面前的人,用力拔出腹中的剑,使出全身力气推开了我,那举起的一刀就落在了他肩上。
路珩很快解决外门外匪贼,伤拂砚的那几个也正要开逃,此时军队破门而入,将匪贼团团围住。
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安心。
—
军医正在替拂砚上药,我就站在门外,今日的沈北暖和了不少,清爽的风可以吹起我的头发。
我前后想了很久,始终不明为何有山匪可以猖狂至此,或许因为彪悍而无畏。
拂砚伤的不轻,我吩咐一定要用上好的药。
他是一介文人,哪里懂得武功。这副文人的身体,连挡刀都比人少挨些。
在与匪人的对峙中,我无数次的悔恨当初跟来的自己,心疼阿诺,畏惧到了极点。
却差点忘了他,他也很疼吧。
阿诺伤的不重,对他来说尚且能扛,大早便醒来了。
我去看了看,他问了我可有受伤,得知我无事后便又睡去。
唯有拂砚,很久都没有醒。
皇姐知道我自责,却又告诉我,这便是父皇希望看到的结局了。
我红了眼眶,十分不解,“可拂砚替父皇做了这么多,父皇为何非要他死不可。”
皇姐一时分神,许久才看了看我,“我们皎皎命生的好,许多事情都不知道,不知道便是最好。”
后来是路珩告诉我,拂砚替父皇做了太多事,有的让他名垂千古,而有的也可让他身败名裂。
帝王身边总需要人做这样的事,可是这样的事,不流露是最好,而做事的人,不在了便是最好。
拂砚从前,分明从不追求功名,为何却被迷了眼睛。
“陛下对你和太子同其他子嗣不同。”
这是路珩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和皇兄的生母是先后谢安,母后因生我难产而亡。
从前父皇和母后感情极好,小时候父皇会抱着我讲母后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我知道他一定很爱她。
皇姐是今后王淑华所生,王后本是父皇为太子时王家塞进来的侧妃,那时父皇母后已经成婚,皇兄两岁。
我只知父皇对我很好,却忘了他别的公主皇子。
我经常见到他们,也时常被拥簇着,细细想来才发现,父皇对他们实在一般。
大概是因为母后吧,我和皇兄极为受宠。
思及此我不再多想路珩的话。
拂砚醒了,我并没有去见他,沈北事情已定,即日便可启程。
翌日一早,我便已经在马车上了。我撩开车帘,命人为阿诺备了一辆马车。
行路颠簸,连我都有些受不住。替我驱车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阿诺,“伤可无碍?”
“小伤而已。”
我看着阿诺,便想到了受伤的拂砚。马车颠簸连我都受不住,他一个伤者可怎么熬。
休息的时候我让阿诺将我车上的软垫拿给拂砚,虽不能免去颠簸,却也能舒服一些。
后来至到达长安,我都未曾再见过拂砚。
路将军说,他很自责。
我不知他自责为何,只能让路珩多多开解他。
—
回到宫中,父皇和皇兄果真生气,父皇气的将我训了一日。
殿中砚台碎的瓣瓣,纸笔扔了一地而我却毫发无损。
“纪知妤!你是公主,公主!朕下了三道圣旨,你何时学会了抗旨!”
“若你不是朕的公主,抗旨是死罪!”
我跪在地上,揉了揉腿。
“还知道腿酸?差点丢掉性命,你若是出事,你让朕将来如何去见你母后!”
“将你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划开,你又偏要去碰。”
我忽然湿了眼眶,其实也没有那么委屈。只是想到差点便见不到父皇,忽然就很难过。
我小声认错,“我知错了父皇,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父皇揉了揉额头,让我回殿反思,我好几次想开口问他身体如何,却又说不出口。
回到昭琴殿,皇兄已经等了很久了。依旧是挨了些训,眼眶又红了。
我拉了拉皇兄都袖子,吸了吸鼻子,“皇兄,我当时见到那些悍匪手上的刀刃,吓得不敢动弹,我以为要死了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睁开。
皇兄去巡察的时候,碰到那些山匪怕不怕?”
皇兄摸了摸我的头,没有再训我。他轻轻抱了抱我,无奈叹气,“皇兄无事,可是皎皎不行。”
经此一番,我日后出宫难上加难。
在寝殿,我时常盯着拂砚送的那盆兰草发呆。
后来再没见过他,不知道他伤好了吗?有没有留疤?
这盆兰草同拂砚的气质很像,既使位极人臣,他的身上依旧没有功名权利的味道。
如同兰草珍贵,却依旧清幽。
—
树梢蝉鸣,长空无云。转眼已入盛夏,我极怕热,每年夏日便盼着去行宫避暑。
飞鸟落地不敢停,炙烤漫道无人行。
婢女为我端来一碗酸梅汤解暑,我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昨日听说拂砚同一位御史在朝堂上争执了起来,两个人都被罚了一月俸禄。
不知道为何,沈北一行,虽无收获,回来后却对拂砚在意了许多。
今日退朝,我便等在他必经的路上。阿诺让我站在树荫下,我却总将头探出。
在蝉鸣吵的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看见了穿着朝服的拂砚。
我离开树荫,走到拂砚身前,“丞相之前的伤可好了?可有留下疤痕?我这里有上好的药膏,可有需要?”
拂砚微微一笑,语气却很疏离,“已无大碍,有劳公主惦记。”
忽然我便有些生气,哪里有他这样变的快的人,在沈北时分明没有这么讲礼。
“后来你为何不见我,我知道你醒了。路珩说你在自责,你自责什么?”
“公主一下问这么多问题,要我如何回答。”
“一个一个回答便是。”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不肯见公主是因为自责,危急在前,我却没有能力保护公主。”
一个很意外的答案,知道后我便匆匆走了。
听他说话时心会跳的很快,开始每天都想去那里等他。
听他说保护我,心里开心的好像在看除夕的烟花。
—
后来不久,父皇为我赐婚了。
和风华绝代的大才子,李问筠。
他文才堪称天下第一,是世间难得的奇才。
明明是一桩好事,但我却有些闷闷不乐。
林蔻已经嫁做人妇,许久没有进宫了。她现在是我的堂嫂,最终还是嫁给了我堂兄,谢殷。
此番她好不容易进宫,我又跑去德妃宫中找她。
德妃要午睡,我便告辞了,带着林蔻去了昭琴殿。
“最近过的如何?”
林蔻不如从前灵动,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府中事物繁忙,今日才有空闲。”
我哼哼两声,不满的看着她,“你明知我问的是,你同我堂兄如何。”
“甚好。”
她看我不信,又补上几句,“夫君及谢府的人都对我好极。”
我没再多问,果然是成了婚的人,都稳重不少。
“你近来如何?”
林蔻问起我,我一时有些惆怅,“父皇为我赐婚,九月底完婚。其实我觉得问筠甚好,心里却有些闷闷的。”
“皎皎有心上人了?”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何。”
林蔻摸了摸我殿里的白猫,那时江家家主赠我的,名叫翩翩。
“可能心有所属,却不自知。”
我不承认,她却自顾自讲起。
心悦一人,心跳会很乱。这是我对她话语的总结,我想到了拂砚。
听着林蔻的话,我心里生出了些别的意思。
可能是真的喜欢他至极,我无事时便会看着那株兰草。然后日日去树荫下等他,为此连行宫也没有去。
不过也不是日日都能遇见。
今日父皇宴请百官,于是我又一次见到了他。
是第一次,一日里,见到他两次。
宴上我看他眼神一直看向舞姬,一时闷闷不乐。
却又看到了李问筠,他一直在看我。我同他笑了笑,隔了很远敬他一杯酒。
我很佩服他的文采,也喜欢读他的诗。
宴至一半我待不住,便又去了御花园的凉亭。
这一次我远远就看见了拂砚在亭中,刚刚一时未曾注意,倒不知道他是何时出来了。
“丞相也来赏景?”
“公主又待不住了?”
“宴席无趣。”
拂砚看着我笑着,“御花园景色很好,莲花开的甚美。”
我看了看池里的莲花,不以为然。“这莲花,远不及丞相赠我的那盆兰草。”
“公主喜欢我赠你兰草?”
“嗯。”
你亦如兰草。
今日难得同他说了许多话,银月渐圆,一夜好眠。
原本夏夜,无暇顾月。却因念你,盼君如月。
大婚的筹划也在进行,我却很少想起。直到赵婕妤告诉我,要为未来的夫君绣婚服时,我才如梦初醒。
平日里照顾花草,每日去那棵树下等他。闲暇时思绪不断,一时我竟没有想起,我也是要出嫁的人了。
我将收好的赐婚圣旨拿出来看了又看,看到赞美我的词藻时总是发笑,却又在看到李问筠的名字时压下嘴角的笑意。
我从未认真的想过这桩婚事,偶尔想起,也要自己快些忘掉。
可时间是不等人的东西。
我轻抚着圣旨上我的封号,将圣旨放在桌案上,自己替自己研墨。
手上动作不停,我看着李问筠的名字,想到许久前收藏的可以去除墨汁的药水,我唤阿诺去帮我取来。
取来后阿诺站在桌前,没有出去。
他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而这一切,他只能当做不知。
“属下就在门外,如有需要,公主记得唤我。”
这是我的一桩心愿,他也想要成全。
研好墨,我用一只毛笔轻轻蘸取药水,慢慢涂抹在李问筠的名字上,果然不出片刻,墨汁的颜色慢慢淡去。
等到干透,我又拿了另一只毛笔,轻轻蘸墨,在那空了一块得地方提笔想写拂砚的名字。
可那块地方太大,大到只放两个字太过不适宜。
我犹豫着下笔,将他的名写的大了些,看起来有点突兀,却又刚好填补空缺。
放下笔,我看着这道圣旨很久。
也许是父兄对我太好,才能让我今日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世人皆知的赐婚,仅修改圣旨难改事局。
阿诺进来时我已将圣旨收好,今夜热的我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夜里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
翌日一早,我便知道了那不安的由来。
因为我这婚事,须得让皇姐在我之前成婚,父皇下旨让她至大漠和亲。
大漠与大祁之间,偶尔有些摩擦,不至于大动干戈。大祁尚有实力,按理无需忌惮。
我紧闭双眼,重重呼了几口气,一时不知道是先去找皇姐还是去找父皇问个清楚。
无心浇灌花草,我提早了些等在树下,我想听听拂砚怎么说。
他一如往常,紫色的官服惹眼,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走到了我面前,而不再是我离开树荫。
“看今日公主的神情,我便猜到了公主想知道什么。”
阿诺识趣走远,我看着拂砚脸上的薄汗,他今天也走的很急。
我斟酌着开口,“我皇姐和亲大漠一事,是谁的提议。”
拂砚一直看着我,仿佛想看出我眼睛里的意思,“公主以为是我的授意?”
拂砚势大,我不太清楚朝堂上的是是非非,也曾这样想过,但无论是谁的授意,事已成定局。
“长公主是长公主,既然陛下赋予她此等身份,她也要承担应有的责任。”
我想起许久前偷听到的宫人的议论,他们说皇姐生来就是为了担当这些大任。
可当时父皇母后感情正好,当时的王侧妃不过是被硬塞入东宫,父皇不喜,又如何能在母后之前诞下一位公主。
现在的王家,是依靠皇室的扶持才做到四家之首,也仅仅做到四家之首。
只靠皇室哺育却从不反哺皇室,这样的家族并不适合出一位皇后。
德妃才是更好的选择,她还有一位皇子,德才兼备。
我隐隐猜到了事情的始终,不敢再细想。
心里有抽泣一般的起伏,脸上却强做镇静。
拂砚轻叹口气,用手为我擦去了眼角没有憋住的泪。
“不过是旁人的算计,公主何须自责。”
“长公主是为大祁百姓前去和亲,带去的是大祁的风度。况且,大祁有公主在,这会是长公主永远的依靠。”
我最终还是没能憋住那些眼泪,一次哭了个痛快。实在忍不住时我便闭上了双眼,只因睁开眼,会想再离他近一点。
翩翩这几日又打翻了我的花草,我抱着它站在长公主寝殿门口,没有再进一步,也许久没有离去。
直到连阿诺都看不过去,“公主若有事直接进去便是,长公主此时可能也在等着公主。”
我又揉了揉翩翩的脑袋,在门口徘徊两圈,转身问阿诺:“我准备的那些东西呢?”
“东西都已备好,长公主离京那日,公主准备的东西会跟在队伍后面。”
我为皇姐准备了一马车的东西,连翩翩都想塞进去。
离开大祁,想来以后她会有不少时候思念故乡。
我没再犹豫,让阿诺候在此处。
我四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皇姐,却在她桌案上看到了一首诗——《东望》。
我心里有些难受,看到诗句里的城门,想到最近路珩将军应当还在长安,我叫上阿诺离开,备马出宫。
一路上我抱着翩翩没有再说话,看到皇姐的时候,她正在一棵被晒的没有生气的樟树下。
远远望着城墙上的路珩。
偏爱是种何其可怕的东西,父皇为我赐婚,大抵是我会喜欢的人。皇姐却只能远远的看着路珩,她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大祁的长公主。
一如平凡的女子,她也有心中所爱。
王后气她不是个皇子,却又庆幸她是长公主。当和亲的圣旨一下来,王家便张灯结彩,恍若除夕。
也许除了我,没有人会为她的离开感到伤心。
—
和亲的队伍由路珩来护送,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朱雀大街,和亲的车队就如此走过。由心上人护送出嫁,我不知道皇姐是如何难受。
没有犹豫的,我让阿诺拦下了路珩。
路珩见是我也不奇怪,“公主今日找我何事?”
明明是我要见他,见了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吩咐道:“赶路不必太急,让皇姐再好好看看故土。”
我没有办法预料事情的发生,也无法阻止。一如皇姐的出嫁,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左右的公主,又如何能够干预其他。
也不能够料到,将来我和这位将军还有别样的缘分。
—
和亲的队伍一走,我和李问筠的婚事也由礼部开始筹备了。
我想最近大抵可以见见他,却又因想到拂砚,而迟迟没有行动。
我去看了一趟赵婕妤,我是由她抚养长大的。
赵婕妤同母后关系很要好,她无子无女,心思除了花在父皇身上,便尽数在我身上了。
虽然她只是婕妤,却抚养了一位嫡公主。
赵婕妤一如以前,为我照料着我幼时托付给她的睡莲。
我走过去了,轻声叫了叫她。
她笑着拿出最近新学的绣花花样给我看,我看着她眼角的纹路,才发现婕妤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了。
“婕妤最近还好吗?”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我出嫁时,婕妤别忘记来。”
赵婕妤抚养我到十五岁,若是可以顺利出嫁,我也想让她来看看。
她为我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臣妾虽不是公主的母亲,却也照料公主许久,怎会不知道公主并不如意。”
我没有否认,将脸贴到她身前。
“母亲,我何时才能如意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叫赵婕妤母亲,她显然也愣了许久。“公主既唤我这一声,臣妾也该做些份内的事了。”
后来翩翩一脚踹进了水缸里,把莲叶下的鱼吓得到处乱窜,用湿淋淋带爪子拍在了我的袖口。
我一时无言至极,便告退离去了。
后来我也不知是赵婕妤做了什么,父皇说我与李问筠的婚事作废。
我一时喜不自胜,抱着翩翩依旧在那个地方等着拂砚。
谁知却先等来了李问筠。
他大抵是平日清朗公子惯了,今日如此颓丧的样子,我看着都有些惊奇。
他一步步走进,眼睛泛红,却又有分寸的止住了最后一步。
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将怀里的翩翩抱的更紧了。今日我让阿诺去谢府找林蔻了,今日只有一个婢女随从。
他泛红的眼睛看着我,让我一时觉得他像话本里杀红了眼的士兵。
“公主可知,你我的婚事取消了。”
我点点头,不解的看着他。
他盯着我,眼神终于让我有些看不懂,“公主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可以随意抛弃的,亦或者我是不那么重要的。”
我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我同他的关系,到欣赏已止。
一时间我也有些恼了,“李大才子顺遂惯了,一时本公主令你有些不顺,便可以来质问我了吗?”
他自道失礼,又深深看了我好些眼就离去了。
拂砚在一旁看完了经过,我都不知道他是何时站在这里的。
我可以看出他今日心情甚好,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
“今日李问筠在朝堂之上反驳陛下,被贬到了沈北。”
我见怪不怪,依李问筠的性格,朝堂并不适合他。
我轻哼两声,反问拂砚:“阿拂也日日在朝堂上与父皇叫板,不怕有一日被贬边境?”
拂砚似是有些呆了,好一会才回我,“公主唤我,阿拂?”
“嗯,江满他们大抵是唤你阿砚吧。可我喜欢阿拂。”
拂砚笑出声,“阿拂我并非重名利之人,因为长安还有春日,我亦还有不可离去的理由。”
我想,若有一日拂砚被贬,我也是愿意屈身去边境看看他的。
—
收到皇姐书信的时候,是在一个夏末午后。我搬了张软榻在树下,翩翩就靠在我的怀里,有阳光漏过树叶照在它的脑袋上。
我刚醒来,看见婢女已经在一旁等了一些时候了,她把信给我。
我看着上面有几分熟悉又不敢确认的字迹,慢慢打开了信封。
翩翩也醒了过来,伸伸头,也想看看信中内容。
是皇姐的信,信中她只是说了些近况,别的便再无更多了,只是最后提了一句,她可能有孕了。
我把信收起来,摸了摸翩翩的脑袋,皇姐一定是处处受限,连信都写的中规中矩,半分没有差错,也只字未提大祁。
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阿姐给阿妹写了一封信那样。
我有几分替她难过,于是想去找皇兄问问。
皇兄今日就在府中陪嫂嫂习字,看到我来了,皇嫂立马起身去唤人给我做些荷花酥来。
我站在桌案旁,看了看纸上的内容,还以为是什么令人动心的诗句,结果却只是些兵书上的内容。
“皇兄如此没有雅趣,嫂嫂竟还能陪着你坐了一个下午。”
他撇我一眼,“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将收到皇姐的信与信上的内容都告知他,越讲越是心酸。
他却只是点点头,“大漠的情况近来是不太好,权力之争不断,她嫁的又是喆吉,路难免难走了些。”
我只是哦了一声,就自顾自转身翻看起了书架上的书。连续好几本都是些兵书、大道,直到走出很远才翻到一本游记,还是我幼时爱看的。
“我知道皎皎是如何想的,只要大祁还在,她在大漠就不会受到亏待。喆吉是我最看好之人,这大漠的可汗日后非他不可。”
我点点头,“如此说来,还是皇姐的福气了。”
皇兄知我心中有气,便让我去院后看看他这些日子收集来的稀奇花草。
我毫不客气的挑了许多,皇嫂却觉得应该全部给我送去才是。
我连忙说昭琴殿已经快放不下了,她这才作罢,答应替我将这些花草在太子府暂养。
离开太子府,想到许久没有出宫,我又去乌衣巷走了走,刚刚还正好的天气,却突然下起了细雨。
阿诺替我撑着伞,忽然我便觉得,有些累了。明明生活安逸,并无大事需要我来操心,却总归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平时不喜作诗,看到谢府在雨幕之中时,却忍不住吟了两句,“青山小雨斜,堂前燕归谢。”
只此两句,也不知何人能够懂。
—
许久没有见过拂砚,近来我做什么都没有太多趣味。
我让阿诺替我去看了看,我没有去寻他,他可有什么反应。
阿诺告诉我他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一时间我便更觉无趣。
此后再未寻过他。
秋日静谧又美好,赵婕妤宫外有一棵银杏,金黄的院子撒了满地。
树下有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我经常回去同赵婕妤,她就在那里陪着我说话。
有时她也提到婚事,有时也提两句我父皇,不过我最爱听的还是她讲我小时候在谢府爬树捉鱼的这些事情。
我问她想不想回谢府看看,她与我母后是堂姊妹。
我看得出她也觉这深宫寂寥,便说冬日同她回谢家小住。
回到昭琴殿,婢女说有人送来了一个本古籍。
是我喜欢的诗人的诗集,很厚的一本,还有点鼓。
我翻开一页,发现每隔几页就夹杂着几片银杏叶,我安静思考片刻,翻到最后一页,那片银杏上提了一首诗。
可是字迹模糊,我有些无法辨认写的是什么。
这是拂砚赠予我的。
不需要看懂上面的字,我便知道,这是他送来的。
我吩咐婢女将它收好,猜测拂砚此刻还在宫中。
于是到了往日等他的那棵树下,他果然在这里,不知道等了几时。
“丞相还不回府?”
他循声看见我,嘴角竟难以自制的蜿蜒出笑意。
“公主今日收到我的赠礼了?”
我点点头,“不是节日,为何送我诗集。”
他笑了笑,眉宇间头一次让我看见了放肆的温柔,“何须等到节日?不是名贵的东西,我猜想公主应该会喜欢。”
我确实非常喜欢这份礼物,赠我名贵之物的人太多,而像这样有心的却少之又少。
所有花草树木之中,我想我最喜欢银杏,可惜宫中栽种的并不多,也不知他从何处收集而来,片片形状都美好。
斜阳撒下,我忽然觉得这一次见到得他格外不同。
刚才的思绪翻涌一瞬而过,忽然我与他又无话可说。
同拂砚作别后,我回到昭琴殿,见皇兄与赵婕妤已经在此等我多时。
“今日怎么都来了?”我不解。
皇兄眼神冷冷望向窗外,手捏得很紧。
赵婕妤在这时苦苦的笑着问我,“公主愿随臣妾回扬州吗?”
我静默片刻便同意了,皇兄告诉我父皇无暇来看我,今夜路珩会护送我出宫,直到到达扬州。
宫中有大事发生,前不久便隐有征兆,我却丝毫不知。
明明秋天是凉爽的,我却总觉得马车里闷闷的。
歇息之时,我唤路珩过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路将军一路护送我,着实辛苦。”
他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河边的月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大概不打算同我说话了。
他看着夜景忽然出声:“公主可知,何为国运?”
“嗯。”
我没有再出声,他自顾自的讲下去。
“前几日国师推算了一卦。他禀告陛下,世家兴则国运衰,世家之子女与国运相悖。何其荒唐之言,国师势大又多得圣宠,在朝堂之上早已与各家相连,他们威胁陛下清算世家。”
我大抵知道是如何一回事了,朝堂之上是他们的博弈。
国师与王后同出一脉,清算世家不过是借口,王家依靠皇室稳居世家之首,即使是清算,不过手雷声大雨点小。
而他们的目的,是谢、江两家,与太子。
朝堂之上常划分为三派,丞相一派、国师一派,还有一派则竭诚而为陛下,不过这样的人是不多的。
父皇断不可能清算谢、江两家,一来太子为谢后所出,而来清算谢、江两家无异于给朝堂大换血。
于是他们便勾结起来,妄图架空陛下。
王家是有野心的,他们当然不甘于只有一个和亲的公主,还想要一位太子。
可惜王后只有一位公主,如今他们最有可能做的便是扶持皇弟纪渊,纪渊正是最易为贼人所惑的年纪。
思及此,我叹了口气。
路珩也没有说更多,只是让我宽心,他此生效忠陛下。
这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送我离开长安是拂砚的意思。
我深深朝来路看了一眼,只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
扬州的冬日飘了些小雪,与长安得雪是不同的。
我的身份不便多讲,对外大家都称我为扬州赵家的小小姐。
赵婕妤让我多出去走走,带我看了看江南的风光,我也是偶然想起,拂砚也是扬州人。
我尝过许多酒楼里的菜,与长安都是不同的。
文思豆腐、扬州炒饭、松鼠鳜鱼、粱溪脆鳝和水晶肴肉,这些菜我都很喜欢,翩翩也很喜欢。
除去每日夜里的忧思,我过的还是不错的,赵婕妤将我照顾的很好。
只是偶尔一些小姐们的宴会,会遇上几位娇宠至极的小姐来呛我几句,这也没有很令我生气,即使是生气,赵家小小姐得身份也令我很难向人发难。
阿诺说我比以往脾气好了不少。
说起以往,我便伤心难以自已,长安未曾寄过一封信给我。
我不知宫中情况如何,只是等到春初,扬州景色美艳之时,才听闻陛下废后了,王家也不再是世家之首。
我迫不及待从湖边回到赵府,赵婕妤也知道这些消息了。她说路珩已经在路上了,我思考很久,试探着问她,“母亲就留在扬州吧。”
赵婕妤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也是愣了愣,“我不回宫中何人来照拂公主。”
我知她定然更想留在扬州的,可无论我如何劝说,她一定要与我同回长安。
回到长安之时,恍如隔世。繁花开遍的场景我看了十六年,年年都觉得另有风味,扬州再美也比不上长安的,大概是一份故乡的情怀。
父皇和皇兄见到我时都十分开心,皇兄更是提出要重新为我修缮公主府。
公主府于我十三岁那年就落成了,可我还一直住在宫中,一来父皇不舍,二来我也并未出嫁。
经此一番,父皇给赵婕妤升了位分,如今她已经是贵妃了。
我提出让赵家迁往长安填补王家衰落的空缺,她却拒绝了。
“赵氏只要守在扬州便好了。”
也许赵氏对扬州,同我对长安是一样的吧。
第二日见到拂砚时,我却有些不知道作何。在扬州,我想的最多的便是他,因为那是他的故乡。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同他分享这份想念,于是我拉着他,抛开了跟在身后的婢女,带他来了昭琴殿。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来,从前他都要顾及礼法,可这一次却是我拉住他,令他不得不的放弃那些礼数,我知道他是无法拒绝我的。
殿内的花草依旧照料的很好,他一眼便看到了那株兰草,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叫他稍等片刻,随后不管不顾的打开了柜子。
我当然知道我要做什么,可我来不及去思考那些后果了。
我翻出那封圣旨,走到他的面前,将要递给他时,却又收了回来。
他好像能猜到这封圣旨的内容似的,抢先我一步夺了过去。
他打开圣旨之时,我也闭上了眼。
随后便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我睁开眼看,见他是真欣喜至极。
却在笑完之后,叹了口气。
他拿起桌案上的烛火,递给我,我下意识的便接住了。
随后他握着我的手,就着烛火,点燃了他手中的圣旨一角。
焚烧圣旨是何等大罪,这世上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做了。
火光迅速蔓延,只一瞬我的眼睛便红了,也说不出话来。
热烈的火焰在我和他之间烧出一条缝来,犹如拿着火炬之人,烈火迎风燃烧,热烈放肆的追逐风的痕迹,却又不小心灼伤执炬之手。
火光照的他的眼很温柔,也将我们的距离拉远,他又笑了,短促而低声的笑了。
在烈火灼人之时,他松开手,我看着地上还在燃烧的圣旨。
他摸了摸我发顶,“公主日后,切莫再做傻事了。”
发顶的温度好像还在,可人已经走了许久。
我看着地上的灰烬,站了太久有些累了,于是我蹲下,就在那一刻,眼泪打落在灰烬上。
烈焰里带着柔光的眼睛,终究是黑夜里最灼人的东西。
—
这一晚我睡的不安稳,梦中的赤焰似乎要把我吞噬,惊醒的那一刻,我还沉浸在被灼烧的痛苦之中。
房中闷热,我披上披风推开门,便见阿诺站在门外,他见到我,同我说了一句话。
“大漠乱了。”
我即刻更衣,父皇与皇兄和众大臣此刻已在殿中商议,本想到拂砚大概也在,不好前去,又忽然收到了一封信。
阿诺说是长公主陪嫁的亲信冒死从大漠送回来的,只是在宫门口被拦住,直到她拿出了当时皇姐出嫁之时,我予她的令牌。
我看完信中内容后朝大殿奔去,阿诺在,门外禁军拦不住我,我推开大门,看到殿中众人,与上首的父皇,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唤他,“父皇。”
我又想起皇姐信中的内容,不觉泪已满面。
“皎皎:
自我和亲大漠便觉蹊跷,喆吉计算很深,当我得知他在大祁朝中有接应时已为时过晚。大漠不久后会对大祁发兵,沈北紧连大漠,驻军将领早已将城防图献给大漠。
我自觉于大祁有愧,我以写信告知父皇,若你愿意,他会为你同路珩赐婚。政事告急,万不可再以你的婚事为牺牲。路珩为人正直,值得信任忠于父皇,身为武将可以护你。
不知这封信能否送到你的手上,如若送到,便为我即将出世的孩儿起个名吧。”
落款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我眼泪婆娑,要如何才可以让皇姐写出这封信来,让她的心上之人,同我成婚。
父皇与皇兄看完过后皆沉默片刻,大殿里气氛沉重。
是拂砚先出声的,“不如就按长公主信中所说来做吧。”
皇姐信中所说可行的,只一件事,为我同路珩赐婚。
我擦了擦眼泪,“可行。”
父皇同皇兄让我先回昭琴殿,容他们在商议一下。
翌日我便收到了赐婚的圣旨,我估算着时间,黄昏之时来到那棵树下,路珩应该快与父皇商议完了。
却没想到先见到的是拂砚,他将官帽取下托在手中,看见了我,向我走了过来。
一如我离开前的那个黄昏,夕阳的光就照在脸上,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无所遁形。
我知道,这也许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丞相也在殿中议事,路将军可要出来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眼一眼的看我,好像要把这今生最后的时光都看完。
我想着离去之时,他却突然拉住我的袖角,“公主不同我告别吗?”
我忽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也没有了动作。
他倾身过来,轻轻抱住我,一瞬间他的失落笼罩了我,我忍不住问,“你更喜欢扬州的春日了吗?”
他静静抱着我,突然在我耳边轻声,唤了我一声,“皎皎。”
—
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辞官回乡了。
我的婚事安排得很紧,所有人都担忧再出岔子。
出嫁那日,我坐在婚车上,忍不住想。
其实嫁给路珩也好,他一点也不像他,以后也会少想起他来。
路珩是个和表面不要一样的人,外粗内细,待我也极好,只是事务繁忙,大多时候是我一人在将军府中。
他后来打听得知我喜欢银杏,便在我院外移植来许多银杏,我时不时会将软榻搬出来,抱着翩翩一同午睡,像还在宫中那时一样。
今日他倒是难得的回来了,我看他有些疲倦,便问了问:“夫君近日回来得时间越来越少了,可是边关告急?”
他点点头,想开口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把那军书拿给了我看。
皇姐在大漠动乱之时,被喆吉所杀,此时,她刚产下浩倡不过十日。
我红了双眼,气的忍不住发抖,路珩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抱着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呜咽着对他说,“我们去接皇姐回家吧。”
—
秋日午后静谧,我穿着水色的纱裙抱着翩翩在银杏树下午睡。秋风静静的吹落银杏,落在我的裙尾,看着空中的落叶,翩翩总是要伸手去抓,又被我迷糊间按了回来。
忽而我听见有人在说话。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沉着冷静的说道,“先生你看,我家中是不是特别美,以后你留下给我教书吧。”
“先生,我保证以后是你来教我念书的话,我肯定不会再不听话了。”
“为何你教得郊外的学生,教不得我?”
“先生先生,我姨姨很好说话的。”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纪浩倡正拉着一个人朝我这边走来,那人明显的不情愿,纪浩倡就是不松手。
有时拉不动了,两个人就在原地站着干瞪眼。
“浩倡。”
听见我唤他,他跳来跳朝我挥手,“姨姨!”
然后一边又拉着人走,走近了我才觉那人有些眼熟。
直到我看见,站在我眼前的拂砚。
恍如隔世,忽然曾经的一切就像我刚刚小憩时的南柯一梦,梦境里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拂砚一袭玄色衣衫,“抱歉,他在郊外见我,执意将我拉了回来。”
说完他苦笑了一下。
这时,路裴和路珩也在后面赶上来了。
路裴一看见我就抱过来,“娘亲我好想你。”
我用眼神询问路珩这是怎么回事,路珩说:“今日我带裴裴和浩倡去郊外游玩,浩倡看见拂砚便把人拽了回来。”
我无语凝噎,缓了缓又问他,“你不会拦着他吗?”
路珩想要解释,“我拦了,可路裴也要拉着他回来,给堂兄教书。”
我冷笑两声,“路珩你就惯着她吧。”
路裴埋在我怀里不敢动,纪浩倡上学堂这个事是有点困难,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肯听课,气走了好几个夫子。
前几天还在宫里把四皇子揍了。
好在皇兄没有怪罪,还把皇子罚了一顿,原话说的是,“皇兄已经替你罚过老四了,他比浩倡足足大了一岁,还敢胡闹,浩倡教训的好。”
纪浩倡这个时候终于松开了拂砚,躲在了路珩身后。
这个时候路珩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
我问他:“那你觉得呢?要不要留他下来教书?”
路珩点点头,“刚刚浩倡还保证,拂先生来教书,他以后一定听课。”
我气的捏住他的耳朵,站起身拉着他起来往屋内走,“路珩你个死脑筋,你做事不会多想想吗?”
“夫人莫气,莫气。”
我往后看了拂砚一眼,“纪浩倡,哪带来的给我带回哪去。”
也许我自己都没想到,再见他时无悲无喜,我纵然不可能像俗套的话本里那样为了昔日爱人,抛夫弃子。也不会暗暗神伤,这些年路珩给予我的陪伴是旁人不可替代的。
而拂砚更像是昙花一现,只要看一次盛开就足够了。
漫长岁月,更需要的却是永不疲倦的存在。
—
晚上路珩陪纪浩倡在院内扎马步,我抱着路裴在软榻上看着他二人的背影。
转念间忽然也想让路裴同他们一道,而我也这么做了。
“姨姨真凶,还要罚妹妹来扎马步。”
路珩反驳道,“哪里凶?分明是刚刚好。”
路裴也接话,“娘亲很爱你。”
纪浩倡扎着马步,委委屈屈地问,“爱我为什么还要凶我嘛。”
路珩说,“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姨姨和姨夫会不顾危险把你接回来,像六年前一样。可是你不能胡来,你今天让姨姨生气了,还没有道歉。”
纪浩倡垂着脑袋,小声说,“姨姨对不起。”
我就躺在软榻上看着路珩和两个孩子扎马步,翩翩要同我抢手里的葡萄,我打了打它的爪子,又委屈的用头蹭了蹭我。
今晚月亮很圆,快到中秋了吧。
月光撒下,轻灵的寒也许可以熄灭一切不平之火。
余下的是温柔的岁月,无关风花雪月,是年岁正好时,看不见的秋光灿烂。
这个视角写完了,就是,美满又遗憾的。青山小雨斜,堂前燕归谢的意思是,燕(砚)归谢(纪知妤,生母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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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梦南柯·纪知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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