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世界末日红旗手

12、初遇

　　梁意不想离开林仰，也不想放弃出国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唯有一条可行的出路——让林仰和她一同前往。

　　她精心准备了满腹草稿只为劝得她同意，但林仰似乎拒绝沟通，短信不回，电话不接，就连人影也见不到——她整整两天没回过家。
　　问过三三那帮人，异口同声的不知道，跑到她的工作室蹲点，结果像是预料到她会这么做，林仰完美地避开了，依旧没出现。

　　梁意不免有些丧气和生气。
　　玩消失，也太幼稚了。
　　一点都不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深挖这个中缘由，老路倒是一语中的，他弥勒佛一样摇头晃脑地叹道：“哎呀…她这是在学着适应以后没有你的生活呢。”

　　梁意呆愣愣地看着他。

　　纵观这几天，老路大概猜出她俩闹了矛盾，就是不知道具体什么矛盾，如今摸清了来龙去脉，他也了然于胸，带着点惋惜十分矫情地说：“林仰那孩子十几岁就出来跑江湖，漂泊浪荡了一路，你别看她整天跟个没有感情的冰山似的，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渴望安安稳稳过日子。”

　　“不是夸张也不是溜须拍马，我俩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她一脱裤子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她是第一次在人身上，哦不，在你身上找到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真的，和对的人在一块整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这要是看不出来那就白瞎了老夫这双火眼金睛。”

　　“你说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了吧…但你现在又…哎，这整的叫什么事儿啊？”

　　老路的通篇鸡汤又臭又长，梁意却照旧听得心中泛酸，“为什么要学着适应离开我呢？她完全可以和我一起去，到了国外一样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

　　老路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么，你和她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满世界漂泊她是逼不得已，而你是打从基因里向往。”

　　*

　　告别导师老路，梁意心绪复杂地回了家。一路上她都在想，林仰，林仰，林仰…

　　如果林仰那头倔驴死活不愿意去法国那该怎么办？她要抛下她远走高飞吗？还是放弃这个兑现金奖的机会？厮守在林仰身边？

　　她爱林仰，毋庸置疑，似乎厮守在她身边是理所应当的，只是艺术也不逊色，同样的重要。

　　林仰和金奖各自所代表的两股中坚力量在她心间上演着一场凶猛激烈的大战，她无比期望能斗出个确切的结果，可到头来只是胶着着，难分胜负。

　　她突然感觉很累，什么精神气都提不起来，当初得知保送消息所产生的喜悦延续到至今，业已成了一种负面的累赘。

　　梁意恹恹地开了门，恹恹地换了鞋，一抬头就发现消失数日的林仰正静坐在沙发上注视着自己，专门等着她回来一样。

　　没有那种苦楚怆然的神色，她微微莞尔，像寻常的很多时刻，温柔而充满爱意。
　　不熟悉她的人或许会理解成她同意了去法国，可梁意心下却咯噔一声，无比恐慌，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她强装地很镇定：“你回来了。”
　　林仰点点头。
　　梁意继续故作云淡风轻地笑说：“我还以为你再不理我了呢。”
　　沉默。

　　她直直地站着，不敢向前一步，只用那张漏洞百出的笑脸道：“还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学校老师吩咐我趁着这段时间恶补文化课，包括法国那边的人文地理，特别是法语，我们一起学好不好？互相监督进度更快些。”

　　闻言，林仰竭力维持着的那种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缝，但她很快又将其重新严丝合缝，含笑看她。
　　梁意被她的这种眼神惹得几近坍塌崩溃，心也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她死命掐住手心，以维持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像明知穷途末路，却还要披荆斩棘，做一些象征性的、徒劳无果的挣扎，只为了让死的那一刻变得更加壮烈，更加有意义。

　　她坐到林仰身边，脸缓缓埋向她颈窝，梁意哽咽着请求：“和我去法国。”
　　她听见林仰几不可察地叹息，继而她的脸被温然抬起，对上林仰一双透澈得看起来几乎有些绝情的双眸，“我太累了，我可能没有精力陪你去大冒险了。”

　　梁意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飞快擦拭掉薄泪，故作欢快地笑说：“那我就不去了，我要留——”

　　林仰指腹抵住她唇瓣，而后凑近献上了一个绵长的吻。她额头紧紧靠着她的，眼眸浸了温水一样的柔，“真正的爱不该以爱之名束缚捆绑——我花了三天时间才把自己劝开，真的很难，可是我爱你。”

　　林仰停顿了一下，嗓音变得哑涩，却又带着某种坚忍，“所以…你一定要去，艺术也好，看花看海也罢，你的心愿完成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梁意问：“那我们呢？我们要怎么办？”

　　泪眼朦胧的，林仰又轻轻叹息一声，她捧着她脸柔声说：“龙应该藏在云里。”
　　你应该藏在心里。

　　梁意望着她，明明距离如此之近，视野却依然整片模糊，大概是泪水不要钱，总是擦不完地往下掉。
　　隔着层流岚云烟，面前的林仰缩成了一团影子，仿佛是水波里的帆船，在渐行渐远地模糊。

　　奇异，心碎，像个时光机的按钮，梁意突然想起了那趟绿皮车，眼神初次交汇时互放的光亮。她好像回到了那列车次，回到了那个令人腰酸背痛的座位上。

　　她伏桌昏睡，半梦半醒，对面位置空荡荡的，飘着美丽的未知。

　　*

　　一年后，法国里昂。

　　作为法国第二大城市，里昂自古以来处于欧洲和法兰西的十字路口上，历史夹裹着各色人流、物产、文化不断交流汇聚，号称10%的城市面积都是世界遗产。这使得里昂成为一个物质和精神都甚为富有的城市，鲜活的艺术氛围浸透街头巷尾。

　　索恩河西岸，街边一路支撑起了遮阳伞，人群闲庭信步，亦或者就着桌面咖啡的袅袅香气，惬意而散漫地享受着六月半恰好的日光。

　　画展内衣香鬓影，掩映霏徽，先生女士各自手托着红酒杯相谈甚欢，浓浓卷舌音的法语交集在一处，像恋人私密的耳语。

　　偌大的展厅墙壁上分列着不同的作品，然而主题始终一样，围绕着一个女生展开。
　　侧面、背影、眼眸、腰腹，还有指节分外漂亮的手。风格尤为缱绻细腻，华韵内敛，流光暗藏，视觉效果上相当震恸人心扉，宛若一段汩汩流淌的清泉，缓慢低吟地诉说着其中的故事。

　　“La voilà。”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眼尖，率先瞧见了从门后走出来的窈窕身影，与之攀谈的几位男女闻声，顺着他视线望过去，一名身着普蓝色鱼尾裙的女子正款款而来，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间又蕴含着古老东方特有的清雅神秘。

　　“Bonjour。”
　　“Bonjour。”

　　一群人和她打完招呼，惯性开始称赞起墙壁上的作品来，吹嘘得简直天花乱坠，梁意面不改色地浅笑着应付了几句——这些人是业内小有名气的鉴赏家，不能不给脸子——心下正不厌其烦，余光四处晃悠了一圈，捕捉到角落里一道高挑清瘦的背影。

　　有点熟悉。
　　她眼皮没来由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背影着一袭单调却不沉闷的黑色风衣，伶仃立着，微微仰头望向壁上的画，鸦羽般的墨发和身形与脑海深处难以磨灭的记忆完美重叠。

　　“Servez-vous。”梁意向鉴赏家们微微颔首示意，继而深吸了一口气，朝那背影走去。

　　每走一步，她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地更加如雷战鼓，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活像有人用拳头使劲捶着她胸口。

　　像是察觉出这股紧张热烈的视线，那背影徐徐转过身来。

　　梁意彷如被击中，当即呆在原地，甚至忘却了呼吸。

　　林仰。
　　她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林仰。

　　心脏在那一刻骤然静止，又怦然跳动，温热的血液逐渐倒流，似乎有什么东西急于冲破表皮，在肆意喧嚣、蹿躁。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林仰的刘海长长了，柔顺地拂过光洁的额头，又在鬓角画笔一样施然垂落，眉尾处的眉钉星子一样闪烁，她看见她雾霭色的眼睛，静谧而深沉地望向她。

　　还是那张脸，无论过去多少年，亦或者身处任何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国度，于茫茫的千万人之中，她总是能一眼就看到林仰——她注定只会被林仰吸引，像林仰的不行，不是林仰的更不行。

　　林仰眼尾的弧度轻轻弯了一下，逐渐浮现出笑容——她笑起来时向来如此，温润又浅，从不过分夸张，她爱她的这种特别，从前爱，以后沧海桑田也会一直深爱，不过现在爱她的方式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是个崭新的人了，就像从头来过，重新初遇林仰。

　　梁意笑了，感觉身边包围着的空气很甜美，幸福就像绿色的藤蔓在她四肢百骸里伸展出纤细的卷鬚。她看着林仰从暮光中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