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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昨日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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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诗
正是落日。
黄泉边绯红荼蘼也沾染上一丝落寞,风打着卷直往人耳畔里钻。诗人若是见到此情此景必要落泪,我却没那些感触,只觉耳畔发痒。兀自笑过一遍,又想伸手去抓挠,阿幼朵嗔了我一眼,繁复华贵的银饰发冠与他点漆似的眸子交相辉映,虽作女儿打扮也并无半分不妥,直教我恨不得捧至心尖上疼爱。
“你刚刚在笑什么?”他两侧稍浅的眉簇起,眸光便似水一样粼粼。
我知他绝非为这事与我为难,而是想我拉他的手。我向前勾起小指与他的小指相牵,挨挨蹭蹭的让他红了大半的脸。想想他初见时那般不似活人的疏冷淡漠,再瞧瞧如今这幅爱娇模样,我不禁抿了抿唇角,又想笑了。但现在可不能笑,这人面薄得厉害,要是见我笑他,定是要恼我的。
我便只将手由牵变为攥,整个儿拉住他往前走,身边的花儿由绯红的曼殊沙华渐渐变作雪白的曼陀罗华,萧条里竟也有些家的滋味:“ 我想起我的家人们了。”
“要说我家人们呀,那可是各有各的故事……”我拉长声调,巧笑嫣然,回身背手面朝阿幼朵倒行。
“我有两位父亲,” 我清清嗓,才开口就叫阿幼朵一怔,不过除我与蛊虫之外,他向来万事不挂心。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阿幼朵的视线又全然放在与我相牵的那只手上了。
我了然地晃了两下,手掌收紧,握不完阿幼朵的大手,便与他五指相扣,见他眼里不易觉察的一丝满足,这才继续我的讲述。
“我阿爹名为薄意,是位赫赫有名的骨雕师。当然啦,因为日日与白骨为伴,世人敬他却也怕他。也算是阴差阳错,阿爹在拣选骨材时意外唤醒了我阿爸许卿。”
“据我阿爸所说,他一睁眼就见着一位着蓝衣的美人,那几百年都不会跳的心当时就扑通直跳。他立即就决意要抱得美人归。不过呀,每次我阿爸说起这段时,阿爹的脸色总会变得很难看,很久都不理阿爸,久而久之,阿爸就不再提了——若你待会儿见了我阿爹阿爸,可千万别提起这些。”
我细细嘱咐阿幼朵,阿爹那张艳丽的面庞结满冰霜的模样恍然浮现眼前,叫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阿幼朵瞧见了,默默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脸却侧向一边不敢瞧我,白净的耳垂也红透了。我后知后觉有些害羞,却更紧握住他的手掌,若无其事地接着与他分说。
“……黄泉的生活其实无趣得很,阿爹与阿爸就这样过了几十年。阿爹有些无聊,便提议养个孩子,也好热闹热闹。阿爸便说可用自身精血炼化往来者魂魄。新魄托生,白纸一张,正好叫他俩教养。阿爹却觉得这样不好,像亏了谁似的,便执意要自己去寻。这一寻倒是迅速,还未等阿爸反应,阿爹就已经收养了环鳞哥哥。”
想到阿哥,我的声音不由得低下来,下意识地不愿惊扰那些对他们来说惊心动魄又痛彻心扉的岁月。
阿幼朵一如既往不太言语,却伸出手掌贴近我脸侧,任我摩挲,无声地予我安慰,我便是喜他这般贴心模样,总忍不住抛去那些沉重情感想要逗一逗他。我狡黠眨眨眼勾起食指轻挠他掌心,含笑瞧他被恋人间的这般小动作引得俊逸的脸染上绯红,这亦是我最爱。
一番动作过后,我心情再不那般沉重,禁不住唇角轻挑,带上些缅怀往事的清幽:“环鳞哥哥过往日子苦得很,他从来只挑了几些好说的同我讲起,便是阿爹对那些苦日子也不多了解,仅有只言片语能同我讲。”
“环鳞哥哥出身并不好,娘亲是西域来的异族舞姬,生下还鳞哥哥就去了。因此环鳞哥哥生来就是男奴,由与娘亲同为舞姬的亲姊萨曼莎抚养长大,后来被卖进佛庙,也还是奴隶。”
“他感激佛庙给了条活路,也跟着信佛,比许多僧侣主人们更虔诚,佛却不信他,任他被迫堕魔,之后那些僧侣佛陀们自然对哥哥尤为那些厌憎。”
“不过日子虽过得苦,总还有几分令人欣喜的事情。环鳞哥哥最窘迫时曾捡到一只渡劫后虚弱的蓝尾山雀。彼时他腹中空空,没多想就将这只不走运的雀儿拔毛下锅了。不过哥哥到底心善,虽见这鸟儿身含道蕴,与天竺佛门格格不入,却还是悄悄藏下了蓝雀的魂魄。”
“那只蓝鸟就是寒雀姐姐。”
过往虽不全是苦难,如今说起这段故事,我却依旧感到愤怒。随着对阿幼朵的娓娓讲述,环鳞哥哥遭遇过的所有不平好似也在我眼前渐次铺开。我胸口在熊熊怒火蒸騰之中一阵阵发闷,却又感到一种难言的凄寒。以至于手掌不自觉地攥紧,甚至将阿幼朵大我一号的手掌捏出道红印子。
阿幼朵那么爱娇的人却没有喊痛,反而眉眼间含着疼惜,深深地向我看来。我赶紧松手,又拉过阿幼朵手掌,心疼地轻轻揉搓,最后索性整个拢在心口。
“其实,环鳞哥哥年幼时诸多苦难,多因他高鼻深目的异域相貌。而他亲姊萨曼莎长相虽肖似汉人,因一身肌肤随了娘亲,如玉似雪,与天竺女子大不相同,也经常遭人议论欺凌。幸而天竺佛门的圣子沙鲁克与当时还是他侍女的苏尔碧姐姐无意间发现此事,仗义执言,他二人日子才松快起来。苏尔碧姐姐也爱跳舞,此事过后便与萨曼莎姐姐熟识起来,沙鲁克这个圣子向来待人和气,四人便一直互有往来。”
阿幼朵走在我身侧,这一路的黄泉美景走过,都入不得他的眼——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含情脉脉停在我脸上身上,像是要一直看到心里去。
他这般瞧着我,带着满腔爱意,我便再觉不出悲伤。
“沙鲁克这个人自幼就有慧根,很早就被天竺佛门当做圣子候选教养,因此与上任佛子侍女琼骨姐姐相熟。琼骨姐姐是个蛇一般慵懒妩媚的美人儿,与规矩森严的天竺佛门格格不入。时日久了,沙鲁克竟对她隐隐生出些不可言说的妄念来。”
“自然,他从不敢表露一星半点。直到后来,环鳞哥哥被迫堕魔。因往日情谊,沙鲁克虽猜到环鳞哥哥与萨曼莎姐姐藏身处,却未动手缉拿,反而费心担起监察之责,时常劝哥哥回头是岸,好似,也顺道躲着琼骨姐姐。再之后,他四人遭受天竺佛门追杀,沙鲁克才恍然哥哥此番遭遇恐怕正是受师门所害。”
“后来的事我不甚了解,只知他们就此定居黄泉避难。环鳞哥哥在黄泉,离了那群道貌岸然的僧侣们,反而比在阳世活泼,很爱逗弄沙鲁克。沙鲁克有时生气了,都不怎么理他,他也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我皱皱鼻子,由衷的感觉这时候的还鳞哥哥真像个初上学堂的凡间小孩童,幼稚得不像样子。
“ 寒雀姐姐魂魄被环鳞哥哥揣着,也跟着遁入幽冥,原本撑不了多久。但她好似与久居黄泉的知唤姐姐有些渊源,被知唤姐姐主动找上来收留在体内,权当女儿养着,便也慢慢缓过元气来。”
“对了,知唤姐姐姓裴,生前好似是哪位帝王的后妃,沉甸甸的凤冠霞帔终日压在身上也不嫌难受,爹爹说,似这般生时错嫁,死后便在黄泉忘川等候情郎的痴心女子并不少见,只是知唤姐姐必然跟脚不凡,才能长长久久在这九幽等待。”
“再多的事情哥哥姐姐们就不爱与我说了。大约那段日子太压抑,以至于到如今大家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不愿再细想罢。之后的事情我只知道,天竺佛门又对环鳞哥哥一行人穷追不舍时,许是深恨沙鲁克身为本门圣子却与叛徒为伍,大多追兵都没理会环鳞哥哥,反倒直冲着沙鲁克去了。”
”据说当时情势已危如累卵,沙鲁克甚至预备与来敌玉石俱焚。所幸琼骨姐姐就在围捕的人群内。因她暗施援手,哥哥他们才能等到阿爹出手相助。不过,天竺佛门那群恶僧也没讨到便宜——萨曼莎姐姐与苏尔碧姐姐找准机会,将从前日日供奉的佛宝琉璃鹿夺了去。听闻鹿璃姐姐那时早已生了灵智,离了僧侣‘护法’,当即就化出人形,对旧主反戈一击。那些恶僧心思不正,被鹿璃克制得厉害,这才不敢再来纠缠了。”
“后来大家见九幽虽景致荒凉了些,却难得分外清静,决议定居于此,寒雀姐姐便以灵力护持着生魂们慢慢与阳世断了牵绊。阿爹便是在那之后提出欲收还鳞哥哥为义子,寒雀姐姐也不是多话之人,在这件事儿上却没少敲边鼓。”
慢慢将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一一道来,我伸手拍拍胸脯,随即拉住阿幼朵的手前后摇摇,看他偷偷抿起唇角。
“说来有趣,环鳞哥哥在黄泉初见寒雀姐姐,就被这只小蓝雀身上熟悉的出尘气息吸引。可他惯会口是心非,非要装作不记得前尘的模样。之后大家又被天竺佛门追截,寒雀姐姐一力襄助,他还要嘴硬一番,说什么要是晚些遇见人家,必不会浪费妖魂。”
“好在寒雀姐姐半点儿没被环鳞哥哥这番言论骗着。反而环鳞哥哥说完,心里总觉得不舒坦,自己巴巴地捡来些好骨头给姐姐另捏了个身躯,还别别扭扭不敢去送,转头非打发我去帮他送人。那会儿我刚刚被阿爹复生,跟哥哥姐姐们都不熟悉,还觉得这个哥哥好生奇怪,跟阿爹一样没事儿折腾骨头作甚。”
“待到我真带着骨鸟去找寒雀姐姐时,姐姐怕阴气侵蚀道家修为,便只是知唤姐姐出来待客。说来,知唤姐姐温柔端庄,不笑时时又煞有威严,确实很像是阿爸故事里的高门贵女。”
说罢,我抿唇笑起来,阿幼朵错眼看了看我的笑颜,唇边不自觉也带上些笑意。
“那之后呢,我想听关于你的故事。” 他红着耳朵落我一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侧身主动问起我的过往。
我的故事呀……我仔细想了想,可除了一些嬉笑打闹的事情再想不起更多。关于我的故事实在不多,或者说,我记得的不多。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从记忆里扒出些值得一讲的事情:“我是被阿爸的精血启灵——阿爹有了环鳞哥哥后,阿爸看着眼热,也想要个孩子,就托沙鲁克助他精血唤魂。”
“沙鲁克一开始并未答应,后来为还阿爸援手之恩,勉强答应相助,却总认为骨雕还魂并非正法,总喜欢时时在我跟环鳞哥哥面前诵经,就好似我们一个错眼便要误入歧途似的。结果我前世好似也是听僧侣诵经开启的灵智,阿爸的精血与沙鲁克的诵经声就将我唤出来了。”
“转世前的经历我不记得了,据环鳞哥哥说,我们从前就认识,说是我为救沙鲁克魂飞魄散了,后又借阿爸的精血精魄化蝶。阿爸也常喊我小兰花,说我曾是佛寺后的白兰。阿爸说我这株小兰花经过了霜打风吹,如今也总算安稳了。”
“之前的日子嘛。我觉得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反正我最后都魂飞魄散了,多半没什么好事儿值得惦记。而且打我记事起,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过得也很顺心。”我沉吟了一会儿,收拾了心情,才继续勾着阿幼朵的手指跟他讲述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
“我复生之后,在沙鲁克引导下,发现自己有化身蝶群接引亡魂的天赋,却在偶遇一位面色青紫的亡魂时被沙鲁克拦下。那亡魂就是琼骨姐姐。我还记得,她那时候笑盈盈地看向沙鲁克,说自己是服毒赴了黄泉来寻他,如若他不收留,就只能魂飞魄散。”
“我从未见过那样从容又执拗的女子。沙鲁克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应下。他倒还想诵经超度琼骨姐姐,但人家对他早就有意,此番亦是刻意谋之,岂能不防着他诵经。不过琼骨姐姐手段高明,有时刻意不理沙鲁克,却与其他人交好,单留他一个人吃闷醋。”
我掩唇笑得一回,想着沙鲁克脸上依旧波澜不惊,鬓角却暗暗绷出青筋的模样,实在倍觉有趣。
“沙鲁克自然心慌,听闻他在我离开黄泉之后,也借口出了黄泉,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不过琼骨姐姐聪慧,早料到他会有此举,早在我走之前,就托我帮她也收拾一份行李。唉,你说这对儿有情人什么时候才能终成眷属呀。”
其实,我还有几句话没说。琼骨姐姐过往不太好,听阿爸说,似乎是与前任佛子有很严重的龌龊,而沙鲁克曾帮过她,她也因此倾心。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想来,他们日后也有的是时间慢慢交心。
我暗暗在心底祝愿,又因阿幼朵含情脉脉的眼光泛起些甜意。我偷觑他一眼,见他一脸担忧地听我讲述,待听闻我家人都待我很好时才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些轻松淡然的笑意。一霎时,我一颗心却像是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揉皱,为这个傻瓜酸涩得近乎垂泪。
我的阿幼朵的过去比环鳞哥哥更苦。他阿娘是被汉人所骗的苗女,勉强生下阿幼朵后,人已半疯癫。对这个不速之客,她深爱着,也深恨着,甚至在日复一日的幽怨中恨上了所有男人。为此,阿幼朵主动穿上女儿家衣裳,只愿阿娘得些安慰……自己也能得些轻松。
可也因如此,阿幼朵儿时难免备受欺凌,人也一点点成了如今这副淡漠寡言的模样。与阿幼朵相熟后,我常想,为何不让我早些时候遇见他,这样他便不必经受这些难捱的苦楚了。
阿幼朵再大些,他阿娘便要他学习蛊术,却不肯循序渐进一步步教导。他只得以身试蛊,多少次几乎死在那落花洞中。幸好我的阿幼朵福大命大,不仅顽强地活到今天,还当真被逼出了一身本事。
再之后。他阿娘愈发疯癫,竟想以蛊毒杀尽天下男人,险些便屠了母子俩存身的村寨。阿幼朵不忍阿娘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试图用蛊毒暂易其心,却一时不慎害她丢了性命。
这是怎样的痛我不敢去想,可阿幼朵说,那时他因素来淡漠,并未觉出多少悲痛,只感到轻松,我却难过得不知该用什么神情,只好紧握住他的大手,再不肯放开。
之后阿幼朵便收拾行囊离了寨子,以女子的身份四处流浪,像是仍背着阿娘期望,寻找蛊种,钻研蛊术。
后来阿幼朵便与我相遇了,也是因为一只黄泉特产的毒虫。彼时我刚出黄泉,他喜我手上黄泉毒虫,我觉着逗他有趣,又缺个见识广博的向导,我俩便一拍即合。自然,朝夕相处之下,我觉出阿幼朵十分好处,而他竟也喜欢与我相处。于是一切苦都被我们扔在身后,只愿紧紧攀附住如今的甜滋味。
曾经,知唤姐姐煞有其事告诫我,若想与谁做伴,定要心意坚定,言语坦诚,还问我要去些蝴蝶。后来,我常瞧见它们绕着她手提的莲花宫灯翻飞,色泽却从幽蓝化作与知唤姐姐身上嫁衣分外和谐的水红色。姐姐说这些的时候,似已痛彻心扉,让我至今也放不下,不知她究竟有何遭遇,才会这般悲伤.....
直到许久之后,我的阿幼朵与我分别已久,我才渐渐明白何为蚀骨相思。
阿幼朵走后,我常去三途河尽头的三生石上找他往生的名姓。有时会遇到河上撑船的艄公玥珥。他看着还算年轻,但一头乌发总是乱蓬蓬地披散着,不修边幅的模样。玥珥手中亦提着一盏灯笼,不过样式比照知唤姐姐古朴许多,灯光也只是惨淡的素色,容易引一种指节长短的幽绿色鱼群追逐游弋。
玥珥脾性爽朗放浪,在去往三生石旁的路途对我照顾良多。我曾试探着问他是否愿去我家中做客,又在不经意间提起知唤姐姐,玥珥却好似并未听过这个名字,随口拒绝了。
不过他送了我一条绿色小鱼,承诺我可以随时送我去往三途河尽头。作为回报,我也送了他一只颇具灵性的蓝蝶,本也是作为传信用,却被玥珥当女儿娇养着,不久就修出了人身,以单字“岚”为名,说是与我苏兰蔼的“兰”同音,也有雾霭的意思。
我们在三途河畔的曼陀罗花海里见过几回,小姑娘生得秀雅可爱,素日里也提一盏淡蓝的小灯笼,我索性多送她些幽蓝的冥蝶作装点。岚妹天生一副清冷性子,我看着,竟有几分像知唤姐姐。
我去过许多趟三生石,都没有找到阿幼朵的名字。玥珥有一日忽而问我:“若一直找不到该如何?”
彼时我天真烂漫,只道知唤姐姐这么多年仍在等待,与她相比,我这点时日实在不算什么。玥珥沉默片刻,才说他好似也在找寻什么人,但他却忘了。
我俩好似终于找着能够细聊的话题,在今后的许多次同渡中,却谁也没再提起那些扎根于过往的苦涩别离。宁肯心不在焉地聊些凡尘间的事情聊作慰藉。
我长居九幽,凡尘间王朝更迭于我并不相干。但玥珥偶尔会带女儿岚去凡间游历,似乎想借此寻回遗失的前尘。岚妹每每回转便爱与我讲,她如何与父亲一道在凡人的节日里欢笑雀跃,又是如何为那些困于饥寒疾病的可怜人哀叹不已。我被磨得久了,便也与她讲些从前阿幼朵在时,我俩在凡间游历时的见闻。
“我才出黄泉便遇着阿幼朵,后来他真灵入了轮回,我便也回去九幽为他真灵护法,要说在凡尘的日子,其实并不多,也就那么短短一二十年罢了。”我清了清喉咙,看着岚妹与阿幼朵如出一辙,浓墨似的眼眸,一时失神。
“但在这一二十年里,哪里有珍稀蛊虫的踪迹,我们便往哪儿去,不知不觉竟也走过许多地方。”
“我们曾苦心孤诣驯服祸乱了好几个国家的瘟疫之源,也在野地里生起篝火,在贪食的虫儿们被引诱到此之前,参加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晚宴。”
“因阿幼朵不爱与外人打交道,我便也乐得陪他,大多在野外露宿,结识了许多山精野怪,偶尔碰上同路人热情相邀,便也进城去玩玩。不过阿幼朵生得太美,又总做女儿装扮,好几次都遇上登徒子动手动脚,委实叫人心烦。”
“是阿苏姐姐好看吧?”
“比不得阿幼朵招人。”我半是骄傲,半是叹息道,脑海里又浮现阿幼朵艳若桃李,偏又透着矜贵的面孔。
我们蝶灵化形都是极好看的,而我,其实当仁不让,乃其中之最。但许是阿爸为我唤魂时,一门心思想着得个贴心的孩儿好好宠爱,分明两位父亲都是再英挺不过的相貌,到了我处却是眉眼柔和,宛若还未长成的幼童,虽也精致入画,当得起一句天公妙笔,毕竟不如阿幼朵那般撩人心弦。
“阿苏姐姐何必自谦,那阿幼朵哥哥与你这般深爱,定然也觉得比不过阿苏姐姐好看。”岚总是这般清清冷冷却又贴心的模样——比我的阿幼朵初见时多了许多活气儿,但仍是极相似的。
我只笑了笑,不再接这个话题。
“我们只进过一次凡人的皇宫,便是驯服瘟疫那回。凡人的皇帝说我俩有功当赏。我觉得稀奇,阿幼朵便陪我接了旨。”
“来接我们的是个地位不低的宦臣,唤作何惭,看着恭谨和气,但我和阿幼朵都觉得不真。直到后来那个凡人王朝为庆功举办宫宴,国君和许多后妃纷纷列席。他偷瞧其中一位后妃的眼光可真是能融了春冰的温柔。”
“那位后妃封号‘莲’,人也确实出尘如莲,那么热闹的宫宴,连阿幼朵都乐意陪着我热闹,偏她一人坐在言笑晏晏的后妃们中间,嘴角挂了笑,眼里却没什么欢喜……我总觉得,她有些像知唤姐姐。”
“莲妃偶尔也假装瞧那君王,眼光却总扫过在御前伺候的何惭。那时候,我既指望他们是两厢有意,又盼不过是我自个儿与阿幼朵蜜里调油,便看什么都多心。”
“后来阿幼朵见我心神不定,就硬拉着我走了。”
“又过了不久,阿幼朵便轮回去了,而我在黄泉路上又见了何惭。也不知他遭了什么灾,再没穿那身蓝黑底色的官服,只一身破破烂烂灰白囚衣,上头血迹斑驳,就连那曾叫阿幼朵吃过飞醋的面孔,都处处破皮青肿,若不是他主动问候,我根本辨认不出。”
“我本记着沙鲁克的告诫,寻常不插手凡人命数。可那时候,我瞧他眼底焰火熊熊,像是要烧穿这寂寂九幽,想到我的阿幼朵也是这般不肯认命,便忍不住出手相帮了一回。”
“谁料他竟那般厉害,自己化作厉鬼于九幽潜修也就罢了,竟还有本事拉起一座幽冥王庭。虽到最盛时也只有四五重臣,但无论是狂士陈如凤,谋将贺兰阙,还是谏臣齐斐玉,都是他们那世代一等一的雄才。”
“我当时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瞒着沙鲁克和阿爸他们,引他去寻那些人杰英魂。不过,我自同沙鲁克学会接引魂魄,还从未强留过谁——那些英魂,既然不愿再入轮回,倒不如与何惭共襄大业,对吧?”
“不过,我告诉过何惭,此前并未瞧见过莲妃魂魄,她许是什么有道之士下凡历劫,劫数过了便回归本真去了。但何惭什么也不顾,初起势时,便巴巴地照着莲妃模样烧了个陶瓷女甬,日日细心供奉。”
“说也好笑,那女甬日日听他掏心窝子说话,不知那日就生出灵韵,初一化人,便对何惭痴缠不已,要与他结契双修——何惭自然不依,因那女甬肖似莲妃,又不忍说一句重话,最后只得为人家择了个“晴彩”的名字,权当女儿教养,倒是歪打正着用那女甬镇住了气运,撑过了仙庭初立那段最艰难的光阴……”
“可如今我并不知有什么仙庭。”岚好似已犹豫了很久,终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清冷是她,贴心是她,遇事非要问个究竟却也是她。
“啊,那是自然,因为晴彩生灵后不久,莲妃,哦,不,是瑶光星君有感于何惭恒心,终于仙魂下凡,附在晴彩身上,要全何惭一次念想。”我虽因阿幼朵真灵轮回之事常感愁苦,每每想起这事儿,却仍忍不住想笑,“可晴彩本就是初生,灵韵不稳,再被仙魂这么一挤,眼看便要散了。何惭终是重情之人,都顾不上佳人在侧,一个劲儿求星君救人。”
“瑶光星君没料到何惭竟如此看重晴彩,却也心善,走得干脆。可晴彩灵韵将散,只有拿仙庭所有气运反哺才有一线生机。”说到这儿,我才收了笑意,眼底重又漫上几缕愁绪,“其实,仙庭行事周全公正,虽为平乱暂用重典,却仍算很得天心——失了气运自然要凶险些,却也并非只有兵解仙庭一途。”
“只是一来仙庭众臣本就是孤魂野鬼不入轮回,其实经不起牵累;二来晴彩险死还生,也实在把何惭吓得不轻。这一合计,索性散伙。不过好歹是大伙儿辛苦拼出来家业,影从者众,也不是真就全然撒手不管,只是各自少些联系,退隐幕后霸气保个平安罢了。”
“若有不平,或是哪个妖精自以为厉害,为恶一方,你且瞧着,不出数年,必有惩处,那便是昔日仙庭重臣们的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