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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 109 章 ...

  •   我被他牵引着走过池边回廊,又穿过数座庭院,终于走上一条小径,两旁是低矮的花丛,他袍角生风,刮带花枝,细碎的小花簌簌落下,我便踏着花叶一路走过。小径尽头是一扇青漆木门,色泽暗淡,相较先前路过的庭院,略显陈旧。
      他轻推开门,携我入内,我第一眼便看到了院子当中的大青石,昔日与小秋一人一个木盆,噼噼啪啪拍打衣服的画面跳入脑中,我上前数步,以手拂过青石的粗粝纹路。
      “这里果真没变。”我抬头环顾四周,在院角处发现一株桂树,一人多高,枝干稀疏,却也零星开了些花。
      “这树是……”
      “前两年栽的,我记得宁寿宫花园里也有一片桂树,夏末时香气馥郁,回来便也栽了一株,除了这树,其余的都没变。”
      “这院子很旧了,何不一并整修了?”
      他走到我身边:“当时也并没多想,只是吩咐留着。如今想想,许是一直惦记着让你回来看看呢。”
      我手臂一僵,索性轻支在石头上,侧身坐下,遮掩了过去。
      他居高临下的伸手,摸了摸我的前额:“瞧你出这一身汗,去洗洗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轻拍了下手,小秋便从正房内出来,朝他盈盈一拜。
      “竟连她也接来了?”我很惊讶。
      他只一笑:“不止,别苑所有能拿的,都搬来了。”
      小秋过来扶我,道:“洗浴的物件都备在正房了,雨霏姐随我来吧。”
      我起身,随她进了正房。
      沐浴完毕,更衣之时小秋眼角噙着笑意。
      “雨霏姐,过了今晚,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主子了?”
      “别胡说,过了今晚,我又要走了。”
      她停下手,愣着看我。
      我拉住她,低声道:“小秋,我同四爷的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们两是不可能走到一处的。”
      “那……那雨霏姐要去哪?找萧大夫去吗?”
      我摇摇头:“我去哪、怎么去、去做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是小秋,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去的一个好地方,是我心里一直想着的地方。至于你,以后还是离开王府,回家安稳度日,王府再好,也不比自家的茅屋小院。”
      她点头,却仍是拉着我的手,面上一副担心的样子。
      “雨霏姐果真是往好处去?”
      我笑道:“自然,对我而言,是最好的去处了。”
      如此说她才露出一丝笑容:“主仆一场,总盼着你能有好日子过。”
      片刻之后,穿戴停当,头发还湿着,只松松的用一条带子系住,未作打理。我走出房,院中桂树下,放了两张躺椅并一个矮几,胤禛换了一身素色长衫,正半躺半靠的歪在一张躺椅上,我在他身前四五步的地方停住,有点尴尬。
      他朝我身后轻轻摆手:“你先下去吧,院外候着,有事再传唤你。”
      小秋随即退下,我则更觉得不自在,轻攥了攥衣领。
      他笑了:“你这样子,像是要引颈受戮。坐吧!”他指了指另一张躺椅,我走过去,侧身坐了一角。
      他道:“你从未用过躺椅吗?”
      我只得轻轻躺下,把头发散放在一边,这个别扭的姿势,已经使我的不自在上升为僵硬。我仰着头,桂树如盖,遮住了大部分视线,花枝交错,缝隙中露出零零碎碎的几角星空,月朗星稀,清风送爽,正是良夜。
      身旁传来胤禛低沉的声音:“自从种了这桂树,夏日暑热心烦的时候,总喜欢到这来坐坐,凉风一吹,心里安静清爽,烦恼自消。”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道:“嗯。”
      “这院子虽不及别处建的好,但胜在清幽,闹中取静,别有一番风格。”
      我便又道:“嗯。”
      “园中佛堂也重建了,但有时候,我却更喜欢来这里打坐参禅。”
      我只得仍道:“嗯。”
      “你预备这一晚上都只说这一个字吗?”
      我侧了侧身,看他道:“我‘嗯’是因觉得四爷说得都对,但又没什么可补充的,不若四爷找个我熟悉的题目,我才好说。”
      他低笑一声:“我早拟好了一个题目,你一定熟悉。”他拍了几下手,院门推开,有人依次抬了几个画架,架上几幅画作,俱以青布蒙着,他又向领头的内侍做了个手势,画布便被依次解开,而后众人退去。
      他稍稍抬起了身子:“接着说你的梦吧?先从这幅说起。”
      我以目光扫过这些画作,俱是我往常所画的现代的城市和人群,从未给人看过,到被他一一挑拣出来了,而他所指的,正是上次要说而被打断的那幅。
      “四爷想听什么,你来问,我来答。”
      他侧身看了一阵,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个幻想中的世界,说是梦境也好,说是臆想也罢,我同萧烈,在无拘无束中长大,自小便想出这些天马行空的场景,常在一起构造研究,平时只做消遣用。”关于类似的问题,在早来的那些年里,我曾无数次的编造过各种形式的谎言,如今再说出来,也并不难。
      他看似并不满意我的回答,却又不得不接受。
      “那这里边画的都是些什么建筑,这房子,无脊无梁,上头空着,是什么道理?”
      “那里人多地少,平房容纳不了,只能筑楼居住。这是楼房,有十几层高,能住上百户人家。”
      “十几层?”他很惊讶,“日间上下岂不是很不便?”
      我淡淡一笑:“如若只走楼梯,确实不便,但这地方有个好东西,叫做电,所谓电是种能量源,就仿佛是我们现在所用的风力同水力,但却更容易获取和创造,威力也更大。将这电源引到索道上,借助机械原理,就可造一间能上下移动的小房子,供人搭乘,慢说十层,就是几十层,上百层,也可以在说话间到达。”
      他很不信,道:“竟有这样的东西?”
      “既是幻境,便什么都可以有。这小房子,那里人唤作电梯,同样原理的,还有电灯,电话。电灯可替代蜡烛,发出强光,将黑夜照成白昼,电话则可使远在千里之外的人,通过一个话筒而互相听到声音,譬如万岁爷要驾临四爷府上了,若有电话,就不再需要魏公公传唤,拿起听筒说两句,便成了。”
      他笑了,全然不信,又指着另一幅画道:“那这么说,这幅画上,有四个轮子的,就该是电车了?”
      “四爷猜对了一半。这车用电,但还用另一种燃料,叫做汽油,因而不叫电车,而叫汽车。”
      “汽油?”
      我实在解释不清,只道:“汽油是从地下提炼而成,原理很复杂,简言之也是一种能源,放在汽车上,就如同给马喂了粮草,车子才有力气启动。”
      “这车子,与我旗中的战马相较,又如何?”
      “别说战马,就是千里马,也不能和汽车相比,骏马再好,也是肉体凡胎,汽车可是铁皮钢骨,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倘若真有其物,用于战前,可以一当百了。”他撵着下巴道。
      我一笑,没有言语。
      他又问:“这些神奇之物,是皇室的?还是百姓家的?”
      “说到这,四爷又该称奇了,那世上没有皇宫,没有皇帝,方才所看的各种物件,俱是民用,如同现在的马匹牛车,再常见不过了。”
      “天下无主?岂不大乱?”
      “虽然无主,却也有执政者,只是这权利,并不集中在某个人或某个家庭中,而是能者居之,且有限期,一期执政,短则五年,多则十年,必要换人的。”
      听了这句,他沉默了,蹙眉思索了一阵,疑道:“十年一换,方略如何能尽施?朝令夕改,百姓如何能安居?百姓自苦,执政根基又如何能稳固?”
      我不由感叹他的政治敏感:“这确是当局的一个问题,解决不好,必有动荡,可见各种体制,都有自己的弊端。”
      他道:“其物、其政果然奇异,那么人呢?其人又如何?”
      “人也是大大的不同,国民不蓄发、不跪拜、不酬天祭神、不兴土葬、不建宗祠。”
      他又一次露出惊异之色:“彼国人竟是数典忘祖之辈!”
      我笑道:“算不得数典忘祖,只是不做形式上的事,该记的总是记在心里的。”
      他反复摇头,并不认同。
      我接着道:“彼国人还有一桩奇事。一个男子只可同一名女子婚配,若婚后不睦,可以合离,但不可纳妾。而女子同男子有平等的权利,女子也可进学、做工、参军、做官甚至执政,花木兰、武则天在那里可算不得稀奇。”
      “呵,男人如此无能,竟让女人抛头露面。”他笑着,末了想到了什么,侧目道,“你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理论,可是出于此处?”
      我点头:“算是吧。”
      “这幻境我好似听敏儿提起过,她说是你同萧烈的家乡。”他敛了笑意。
      我的表情一僵,垂了眼道:“敏格格许是听萧烈胡说的,哪是什么家乡,只是想象罢了。”
      “你说谎的时候,总不敢看我。”
      我抬头,直视他道:“四爷若不信,也随你。”
      他笑了笑,并不纠缠这个问题:“我见你说话时眉飞色舞,如你所说,这世界一夫一妻、人人平等、又无皇权,是你的理想之所吗?”
      我沉思片刻:“一夫一妻,也总有人金屋藏娇、人人平等,也总有高低贵贱,攀附权贵、无皇权贵族,却也并不能给避免专权攒政,贪官污吏,若说理想,倒也算不上,但终归……”我顿了顿,“终归是好些吧。”
      他将这几幅画看了又看:“说是幻境,又如此逼真,倒像是个真实的世界。你若没骗我,我到要佩服你和萧烈的头脑了,能想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场景。”
      我但笑不语,他又指了其中一幅要我说,如此这般他问我答,说了许久,月上中天,夜色阑珊,桂花香气四下弥散,困意缓缓袭来,我歪在躺椅上,起先还有一答一,而后便是他问两三句,我才答个半句,最后则不答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胧欲睡,他到我身边,将我合身抱起,我瞬间就清醒了,只是未睁眼。他身上亦沾染了桂花的香味,极淡,我的心却因此不安,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于他的心思,我总是不能猜透。
      他抱我走进屋子,将我搁在床上,回身关上屋门,和衣躺在我身边,我的心跳骤然加速,那些无拘无束的谈话,那些甚至带点孩子气的提问都只是铺垫吗?只是为了这一刻的顺从吗?
      我已来不及想了,他翻身将我搂住,把头埋在我的发中,唇边的气息落在脖颈上。
      “雨霏,你方才所说不是幻想,是真的,是不是?”
      我僵硬的闭着眼。
      “你究竟从何处来的?”
      我依旧沉默着。
      他自嘲般的低笑:“我知道你没睡,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了。”
      他隐没了声息,用薄被将我两盖住,只是揽着我的腰,没再说什么抑或做什么,我的身体僵硬了好一阵子,也终于缓缓放松,伴着他均匀的轻鼾,慢慢入眠。
      清晨起身时他已不在,被褥平整的如同没人睡过,我穿戴妥当后,有人送来两个扎好的包裹,俱是我随身之物,我被人引着出了屋子,桂树与青石俱在,躺椅和画架已没了踪迹,昨夜的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
      我一路无阻的到了王府后门,管家站在门口等候,数年未见他面上填了几许风霜,寒暄了几句,他道:“姑娘起行吧,车驾在外头候着。”
      我略回了回身,问:“王爷在何处,还需向他道别吗?”
      他道:“爷吩咐,姑娘走好,就无需道别了。”
      “请带我向王爷致谢。”我道。
      车子一路缓行,我挑起帘子,静静看着两侧的市井风貌,直到路变宽敞,人渐少了,才搁下帘子,车又行了一阵,在神武门外侧门处停下,我下了车,巍峨的宫门在晨光中高大肃穆,早先每次离开,心中都期盼再不回来了,如今却在想,今日踏入此门,纵使一生再不复出,亦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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