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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夫人,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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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从窗口斜洒下来,落在绒毯上,晕开一片金芒。
许暮安静地看着那片光,抬指沿着边缘描绘。
一圈又一圈,描得久了,圈便会随着阳光而挪移,泛成波纹。就像年轮一般,都是时间的消逝。
许暮画累了,就慢慢躺下去,黑雾般的长发弥散在地上。
大夫走上前去,为许暮把完脉后退了出来,转向一直立在外面的宁宴,“二公子,从脉息上看,暮夫人最近情绪稳定了不少,但似乎并没有恢复神智的迹象,身体也还在衰弱。”
宁宴点首。
“除了《论医》,这段时日许大夫可有找到别的方子?”
许大夫拱手,“老朽惭愧,依然未能找到。暮夫人所得的残花症非常难得,文献记载中也只有韩比齐曾确切地治愈过一例。”
残花症是一种奇异的病症,得此病的人容颜不易衰老,甚至越显动人。但神智不清,身体会莫名其妙地开始衰弱。就像风中残花一般,一边美丽一边慢慢凋零。
韩比齐则是数十年前举国闻名的鬼才大夫。他出身山野,施针用药向来大胆,治病救人少有失手。不过他脾气古怪,不与人交流,也坚决不肯收徒。
直到快去世时,他才告诉世人他写了一本《论医》,里面记录了他所治过的所有病症。想要的人去找便是。
这么多年来,关于《论医》的消息真真假假。但只要有,宁宴一定要去确认。
头突然有些晕眩,宁宴手撑住铁栏,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许大夫看他这副模样,心下大致了然,“二公子近日可有按时服药?”
宁宴沉默不语。
许大夫皱起眉头,“二公子可是放弃了?只要找到《论医》,您的病说不准也可一并治除的。届时——”
“许大夫,”宁宴打断他,慢慢松开了握着铁栏的手,回首笑看着他,“辛苦你了。”
许大夫一时凝噎,最终只能微微地叹了口气,“二公子言重,那老朽便告退了。”他摇着头离开。
宁宴望向囚笼中的母亲。
送走岑小寇,找《论医》治好母亲,完成任务一直到自己再也睁不开眼睛的那一天。
这样就好,他不想要什么改变。
宁宴转过身,一点一点被黑暗遮匿起来。
。
沿着弯弯的小溪一直走到尽头,有一户小小的人家。
厨房里,用方巾简单扎起头发的年轻妇人将裹着面粉的肉块顺着边沿滑入锅中,滋啦滋啦响。
她扭头看向身侧扎着小辫的女童,“我们小寇肚子饿啦?”
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不是很饿。”
妇人听到她肚子咕咕叫,笑出了声,“怎么口是心非了呢?是不是阿牛又笑话你了?”
女孩扁了嘴,“他说我天天吃那么多,上辈子肯定是头猪。”
妇人从竹匾中拿起一块炸好的蹲下来,递入她嘴中。
微微的烫和皮肉的酥香充斥唇齿,一时间幸福感满满。
“好吃吗?”
“好吃。”
“开心吗?”
“开心!”
妇人笑得温柔,“那就够了。别人说再多都没有这一口的开心真实。”
过往的回忆戛然而止,岑小寇从床上醒坐起来,头还有些晕。
又梦到娘了。
双芙递过醒酒汤,“喝得大醉还乱跑,还好海芋送你回来得快,没什么人看见。”
温热的汤水入肚,人还有些迷糊。呆坐了一会儿后,岑小寇似乎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眼神凌落起来。
双芙刚放好碗,就见她起身下床开始收拾包袱。
“姨娘?”
岑小寇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切。
桌子,椅子,床……这里有很多东西,但其实都不属于她。
收拾着收拾着忽地就有些心酸。
现在想想,之前问她有没有烦扰到夫人,夫人应当是体贴她所以说了谎。她一心只想着报恩,兴许不知什么时候反而给夫人添了不少麻烦。
是时候离开了。
她背对着双芙暗暗抹了下眼泪,“夫人说让我今日走,那我便今日走。”
“那姨娘你要回岑府吗?”
她摇了摇头,“不回岑府。我以前在村里看过被休了的人回娘家。我不想岑老爷他们被人说闲话。”
双芙走过来帮她一起叠衣裳,“那你是要去少夫人安排的小庄吗?”
虞安昨日派人给了她一大笔钱还有几份邻城的地契。
岑小寇放完了东西,她把包袱打好结,“不,我想回家了。”
灾荒过去那么多年,听说匪寇也被逼退了,很多人又回到了村庄。她以前一直不想回去,怕想起伤心的事。
但不知道为何,最近突然好想念以前的家,想念那个开满蓝丹花的小村庄,想念那里的人。
阿牛有没有娶到小香呢?那个天天捧着书的秀才还想考状元吗?她想回去看看。
岑小寇握住双芙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双芙,遇见你我很高兴。”
“小寇……”温热的液体在双芙眼中氤氲而起,“那你要保重自己。对了,”她抹去眼泪,“薇姨娘说要来看您来着。”
岑小寇背着包袱出去一看,虞灵薇果然站在院中,还是那样爱拧臭着张脸。只是她今日看起来格外别扭。
虞灵薇看到她的包袱,“你当真要走?”
她虽然一直希望安姐姐将她赶出去,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却觉得有些奇怪。
其实整个王府,也只有她和她说的话最多,还不嫌她凶。
“嗯,要走了。”
岑小寇看到她背手拎在后面的食盒,忍不住笑了,“薇姨娘很喜欢我呢。”
虞灵薇红了脸,“你胡说什么呢,我最讨厌你了。”
“不是啊,我娘以前说一个人经常来找你玩,说明肯定是喜欢你的。我以前觉得你挺凶的,后来发现其实你人也不坏。”
虞灵薇脸更红了,“你、你真是一点都不害臊,说这些话。”
岑小寇笑了笑,“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很坦率的,到了京城才知道原来大家都这么藏着掖着。可惜以后不能和你一起玩了,我都还没怎么了解薇姨娘呢。”
“你……”虞灵薇红了眼睛,“吃了再走。”她把食盒塞给她,直接转身就走了。
岑小寇打开盖子,清香甜气迎面。
很奇怪,府里的人都爱喂她吃甜点,牙都要坏了。
。
吃完糕点,岑小寇踏出熙园,一时之间感慨无限。
替嫁进来好像过了很久,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没过多久。
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岑小寇背着包袱,本来想着直接离开,但是又忍不住转回了身。
走廊转角处,迎面撞见了个穿黑紫色的高大男人。
他一愣,岑小寇也是一愣。
宁廷本来预备出府见人,没想到还能有这番邂逅。
岑小寇行了个礼,然后便要从旁绕开,男人却也移了一步,挡住了她。
嗯?
岑小寇又反向走过去,他又挡住了她,像座巨山一般。
“岑锦绣?”宁廷上下打量着她。
他这段时日一直忙着处理项尚书的后事,都没来得及正式见过这个岑姨娘一面,只是路过时远远见过几次。不过她的事情他倒是知道不少。
岑小寇不敢轻易答应,“请问公子是何人?”
宁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宁宴当真喜欢这样的人吗?那又怎会把她赶走?
他一直不说话,岑小寇一头雾水。
她走到边上去,又被挡住了,两人这么来回几趟,岑小寇有点生气了。
“公子,你究竟有何事情?”
宁廷看她有些气鼓鼓的样子,觉得有几分趣味,“你不认识我吗?”
岑小寇刚要开口,突然反应过来了。能在府里悠哉晃荡的能有哪几个人呢?
宁廷看她一脸恍然大悟又有些惊慌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个岑姨娘想什么全在脸上。
“认出来了?”
“二、二公子?”
宁廷:……
岑小寇万万没想到,他们第一次见到面是这样。
原来二公子比她想象中还是要年轻些的。之前一直那么害怕他,在出府前还能看到一眼倒也不算是白做人家小妾了。
虽然还是有点害怕。
宁廷看着她,思绪千回百转。
连人都不认识,谈什么相爱呢?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廷刚要张口问她,就见小厮走来,“柳大人到门前了。”
约的茶楼,怎么突然到门前了?
宁廷快步赶过去。
岑小寇施礼,怀着崇敬祝福的心目送他远去。
希望二公子和夫人能一辈子恩恩爱爱,平安喜乐。
。
清风拂面,虞安抬首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头。
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就酒醒了,说不准也已经离开了。
虞安低首提笔在宣纸上描绘,画着画着莫名地有些心烦意乱,他起身出门。
夏日将近,屋外的阳光照在脸上还有些烫人,还让人有些目眩。
虞安拉过缠满藤条的秋千,缓缓坐下了。
“虞安”以前偶尔会来这个小院来找他,母亲便为她安了这个秋千,但她也并未坐过。
他坐在上面,轻轻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微热的风从面上拂过。
这里很安静,就像他少年时候一样,安静到令人惶然。
“夫人。”
轻柔熟悉的声音呼唤他,虞安睁开眼,岑小寇就站在他面前,弯起了眉眼。她总是笑得这样温柔又灿烂。
他仰首望着她,突然有些茫然。
岑小寇背着包袱施了个礼,“见过夫人。我能同夫人一起荡会儿吗?”
拒绝的话语哽在喉间,最后化为了轻轻的点首。
“嗯。”
岑小寇笑着坐在他身旁,虞安微微往边上移了几寸。
她点了点脚,让秋千小晃了起来。
温热的风变得微微清凉了些,携着她身上甜糕的气息。
她说是和他荡秋千,还真的就只是荡秋千。坐了许久,一直没有开口。
虞安低垂着眼,“小寇,你以后作何打算?”
“嗯……我打算回村子,然后找个人嫁了吧。应该会有人愿意娶我吧?”岑小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虞安被羽睫遮住的眼下起了涟漪。
岑小寇又踩了踩,秋千晃得更高了,偶尔她的发丝会和他的缠绕在一起,又自己被风吹散开。
“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不想自己一个人。”
虞安看向她,岑小寇依然笑着,却有几分孤单和落寞。
“如果我和以后的丈夫能像夫人和二公子那般恩爱就好了。”
虞安轻轻浅浅地笑了,“会的。”
岑小寇瞬间明媚起来,她笑着轻轻跳下秋千。
能在临走前得到夫人的祝福,这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她捏紧了包袱带,“夫人,珍重。”
虞安也站起身,没有了风,突然觉得空气变得很窒闷,沉重地压在肩头。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远。
一阵大风狂乍而起,头发糊在脸上,岑小寇一下子看不见了。
没来得及关上的窗户中飞出一张张的纸,像是白鹭群飞而过,在空中辗转飘零。
岑小寇扯下头发,发现自己脚下好像踩到了张纸,上面写了两个字。
她努力辨认,“是论、论医吗?”
虞安拿过她手中的纸,“嗯。”
岑小寇笑起来,她这段时日的学习没有白费。
“说起来秦大夫有本书也叫这个名字呢,没人找他看病的时候他偶尔就会捧在手上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