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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水煮牛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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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尾楼某处,一根烟,一把躺椅,一个男人叼着烟,徐徐摇晃。暗窗,黑屋,只能借着微光,看到他在窗边躺椅的烟雾轮廓。
红泥披头散发,校服褴褛一片,面目并不真切。她已经被折磨得说不出话,蹲在黑角颤抖。
“以前,村上的人都说我妈是个疯子。”男人吐出一口烟,似笑非笑,“除了大拇指,八根手指,都被她剁下油炸。那天皮开肉绽,满屋飘香,我吃了我自己的手指。”
红泥呼吸急促,但依旧默不作声。
“说话。”男人扔掉烟,扯起她皮包骨头的手臂,咬下一口,皮肉分离,生扯血涌,“说话!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她只有十四岁,单方面喜欢着同桌,追逐太阳。可是,她不懂爱。
“啊!”她抱头尖叫,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崩溃,每一个字,都是生的欲望,“爱,我爱你!我爱你!……”
“我也爱你。”男人心满意足,咽下口中皮肉,抹掉满嘴血迹,机械手指拎起她,扔到前屋。
“小时候,我很爱看动画片。我妈做水煮牛肉的那天,我在看黑猫警长。”他将她捆在茶几一角,按开电视,“母螳螂新婚时吃了她的丈夫。于是我知道,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要吃了他。”
电视里,公螳螂正在求偶。电视外,幽幽光亮将男人平凡的脸印得可怖,他站在她面前,抽出菜刀。
她看着他,眼里尽是恐惧。
红泥哆哆嗦嗦向后躲,就算绳子勒得她寸步难行,她也继续使劲朝后缩,声音嘶哑,音量比蚊子还小:“你是人,不是动物。”
菜刀劈入砧板,他扯起她的头发,怒目震吼,强弱交替:“你胡说!人和动物,没有区别,人本来就是动物!我妈教会我的,是世界上最有道理的东西。我要学会爱自己,所以必须先吃掉自己的手指,我爱我爸,所以我妈和我,一起吃了水煮牛肉。后来……后来,我知道,那不是牛肉,是我爸。”
他的眼神突然落寞无光,红泥已经不知道是惧怕,还是同情。泪眼珠落,唇皮飞起,她说:“所以,你抓了我,还想抓骆骆,是想吃了我们?”
“不,不是吃你们,是食爱。”
他忽然极端温柔,拉开砧板旁的行李箱,男孩瘦小,绑成一坨,头上新换的纱布被蹭成了脏布,胶布捂在嘴上,肉眼可见骆骆呼吸困难,他笑道,“我已经把骆骆抓来了。”
“骆骆!”她不知道男人究竟想做什么,她看到弟弟躺在箱子里无法动弹,血丝已经快要爆出眼球,“食爱?你说清楚,什么是食爱?”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说:“这真是个温暖的小家伙。我爱你,很爱。你也说,你爱我。但是,我爱你的同时,也爱着他。他是你心爱的弟弟,既然我们都爱他,那就先让他成为腹中餐,进入血肉,水乳交融,永不分离。”
“不!”她无力嘶喊,用了吃奶的劲,拖着比身体还重的茶几,冲到骆骆身上护住他。
一道刀影砍下,红腥飞扬……
她后悔了,后悔当日一念之恶,一念之善。
六天前,黑夜。她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在街上行走,南街平淡尔尔,西街破败不堪,东街人流稀拉,北街灯红酒绿。可是,这些都与红泥没有一点关系。
父亲是二婚,继母是三婚,今天放学回家,他们为她和弟弟做了丰盛的一桌菜,仿佛过节。直到父亲说,他们准备生一个两个人的孩子时,傅红泥愣住了,一家人都没想到,她居然会撒泼摔碗,弟弟夹的一只鸡腿还没入口,整张桌子就已经被掀翻,除了剩下只鸡腿,一桌子好菜全都被糟蹋。
“傅红泥,不同意就不同意,你瞎胡闹什么!”他一巴掌抡过去,这是傅建第一次上手打女儿,特别是前妻去世以后,他更是不对傅红泥瞪眼怒鼻,对红泥如珠如宝。
“就你做滴滴司机那点钱,你养得起三个孩子吗?就我和骆骆的学费补习费,咱家房贷,你起早贪黑,账户里还能存几分应急的钱,我还不知道吗?骆妈开铺子卖衣裳,每个月的租金进货,水电费,资金流动,不仅要照顾我和骆骆的生活,我们家各种杂费支出,还要抠出一些为你前几年做生意的欠债擦屁股,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底气,敢去生第三个孩子!你究竟是为骆妈好还是想累垮她!”她话锋一转,泪如雨下,“别忘了,我妈怎么死的。那天雨好大,要债的一堆人跟着我们堵到了老家,奶奶气得住到了姑婆家去,我妈这种情况还为你怀二胎,结果心力交瘁,淋了雨发高烧还被堵得去不了医院,烧几天几夜不说,甚至七个月摔成了大出血,我们拿了老家房产证出来,求着那些要债的叔叔阿姨,把妈妈送去医院,结果还是没能把她和肚子里的妹妹抢救回来……”
傅建的手掌停在半空,久不言语,他晓得女儿跟着他没过几天好日子,心似明镜,懂事乖巧,可是没料到,她会讲出这番话。
“红泥,别骂你爸了,哪家哪户生活都不容易,骆妈不生了,再也不生了。”骆滟兰拿下傅建举在半空的手,打破凝固的空气,眼神温柔似水。
红泥抱住骆滟兰,可怜巴巴喊了一声:“妈……我怕……”
“妈在呢,怕啥?”骆滟兰摸着红泥的头发,心口触动。
“我妈已经没了,我不想你那么劳累,我怕你也累垮掉。可是,妈,我又怕我这么闹好自私,你三十岁了,却至今没有自己的孩子,你对骆骆好,对我也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弟弟或者妹妹眼里,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姐,吃鸡腿。”骆骆有点懵,凑上来,递上手中的鸡腿。
傅建反手就把鸡腿塞进骆骆嘴里,对红泥说道:“别给她吃!这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言不合就摔碗掀桌子,一家人这顿都没得吃,你高兴了吧!”
傅红泥十四岁,平常再懂事,也是青春敏感期,她棱角尖锐脾气收不住,没有生活阅历,此时此刻,只想远离父亲,独自静静。
她做出了十四年来最叛逆的事,一念之恶。
红泥撒开骆滟兰,提起书包就朝屋子门外跑:“你们不要跟过来,我想出去一个人待一会儿。”
街上冷月,浊气,枝丫秃瓢,落叶飘飘。临近冬季,每走一步都是钻骨寒风,红泥在小区门口一步三回头,太好了,他们真的没有追上来。
东南西北,每条街道被她路过,每条小巷被她目过。
幼儿园门口,她终于不再固执四处乱走,叹出一口凉气,沉沉目视紧闭的大门。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母亲的模样,刻在这窄窄的门口,久不散去。
十年前,她哭闹不上学,母亲就请假不上班,带她去拾了一个星期荒,母女二人每天拾荒卖钱,只用拾荒卖的钱吃饭,父亲怎么劝都没用,母亲非要让四岁的她懂,上学有多重要,不上学,自尊自爱的女孩子就养不活自己。其实母亲怕她饿着没营养,一个星期几乎是挨饿没吃什么东西,可是,红泥还是难受,什么鸡腿零食,做白日梦吧。
那个星期过去,红泥听到爸爸妈妈大吵了一架,母亲为了教育她请长假,领导不满,直接开除了母亲。
红泥愧疚难过至极,擦掉眼泪,竟然破天荒背起书包,拽着母亲送她去上幼儿园,就是在这个大门口,她和母亲拉勾,再也不逃学。
可是今天,她这么任性,这么胡闹,妈妈也不会再来教育她了。
眼泪不知是涩苦还是咸味,耳畔吹叶风下,传来骆骆的声音:“姐,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红泥扭头,七岁骆骆瘦瘦小小,汪汪大眼,眨巴盯着她,手里还攥了一百块钱。
“骆骆,你一个人跑出来的?”她蹲下身,理了理骆骆被吹乱的领子,握到他冰凉小手,很是心疼,“你怎么好的不学,学姐姐大晚上到处乱跑,外面这么冷,又不安全。”
“原来你知道不安全啊。嘘,姐姐,我偷偷跟你讲,其实爸爸妈妈从你出来就一直偷偷跟着你的,看到你回头,他们跟怕被大灰狼发现的小羊一样,抱着我躲到大树后面,谁让你近视看不清呢。”骆骆亮出一百块钱,“这是爸爸怕你没吃晚饭饿着,让我和你一起去找饭馆吃饭的。”
她站起来,朝骆骆身后望了一眼,好像的确是有人影立马躲到大树后面。
红泥喜不自胜,却又装模作样,牵起骆骆到不远正准备收摊的饭馆,点了小时候记忆里,妈妈在这家饭馆最爱吃的招牌菜。
“阿姨,您……快收摊了吗……除了招牌菜水煮牛肉,您还剩的食材随便炒几道菜,我打包带走,不耽搁您太多时间。”
红泥真诚无比,骆骆也递上一百块钱,可可爱爱补充说道:“求你了阿姨,我们爸爸妈妈为我们挣钱忙了一天,还没吃饭,我和姐姐想着你们家的菜味道一级棒,是爸爸妈妈最爱吃的味道,所以专门过来买你们的菜。”
“这小嘴甜的。”
阿姨被骆骆说得乐得很,随即开火倒油,倒菜颠勺,一气呵成,临走时还让红泥和骆骆注意安全。
可是哪有时间担心自己安全不安全,骆骆拉着红泥,去到一棵大树后面,空空如也。爸妈没在这里。
整条街的大树,都被他们一一看过,可是,空无一人。
“骆骆,是不是我今天太坏了,所以爸妈突然反悔,不想见我了。”她惆怅。
“不会。爸爸妈妈把我们当宝,姐姐别这么想。姐,你伏一下腰,我有话跟你说。”骆骆精灵古怪地。
红泥弯下腰,诧异:“你要说什么悄悄话……”
话还没讲完,骆骆便一口亲在她的脸颊,懒风扫过刘海,路灯反光,把面颊的口水照出颜色,骆骆年纪小,个子不高,歪着头埋在红泥肚子上,一字一句,都是肺腑,渐渐哽咽:“姐姐,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的妈妈,我爸爸是个酒鬼,一喝酒就回家揍我,骆妈还是幼儿园老师的时候,因为我隔三差五就鼻青脸肿上学,最关心心疼的就是我。家里的其他亲人都特别冷漠,没有人像骆妈那么爱我,她很想我离开爸爸,有一个快乐幸福的家。后来,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不开,要嫁给我的爸爸,她只是和我说,她想堂堂正正做我的妈妈,给我一个好家,所以,爸爸把自己喝酒喝死了,骆妈也一直带着我……姐姐,在骆骆心里,除了爸爸妈妈,你就是骆骆在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骆骆都这么相信这个家,相信你和爸爸妈妈,你也要相信爸爸妈妈对你的爱才行啊。”
“骆骆……”
那天冷骨浸人,但灯暖薄世,是多年以后,红泥闲时总能想起的碎片。这片段,有伴了她一辈子的男孩,有温存于心的家人,还有,用了数年治愈的噩梦正在拉开序幕。
男人从树上掉落,灰起埃土,破烂黑卫衣就黑帽,粗看是个三十多岁好手好脚的平凡人,可却面黄肌瘦,好像饿得发慌,见到打包的菜,伸手就直接去抢水煮牛肉。
他手指抓握全靠机械,红泥惊中冷静,将骆骆拉到身后,把菜忽然高举,让男人措手不及。
“水煮牛肉,给我!”男人视光狠戾,目中嗜人。
“不行,我爸爸妈妈都还没吃饭。”骆骆奶凶巴巴站出来,表明男孩不能输掉气势。
红泥此刻,忽然一念之善,终身悔恨。
人世间的可怜人,自己都来不及可怜,却总是替别人着想,可怜他人,最后落得一身骂名,才终于辨别出,真善益人,愚善害人害己。就像此时此刻,她可怜这人无饭可吃,却来不及估量半丝危险。
“这样吧,你告诉我,刚刚有没有在这里看到一男一女藏在树后面,我就把水煮牛肉给你。”
“一男一女?”男人脖子似乎抽筋,狠拔一下,两眼巨大,像是将要掉出那眶子,夺走水煮牛肉兴奋地说,“左边小巷,黑车。”
骆骆眼尖,老远望到黑车,先于红泥几乎狂奔过去,车里,傅建和骆滟兰头破血流,昏迷不醒,被安全带束在驾驶座,纹丝未动。
任他怎么叫喊,二人都毫无反应。他急得大哭,使劲叫傅红泥。
红泥根本不知道,那男人一手端着水煮牛肉,一手拿起血迹斑斑的板砖向她身后靠近,狰狞辣人,骆骆惊恐冲上去推开红泥,自己却被男人一脚蹬到黑车上,磕得满额红鲜,血流不止。
她反应过来,紧抓男人大腿,让骆骆赶紧逃跑,朝刚刚饭馆的方向跑,向饭馆阿姨求助。
拉拉扯扯之下,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一片黑暗,被男人捆去了破败烂尾楼。她担心父母,担心骆骆,可是她自身难保,男人捆了她五天,饿了她五天,油盐不施,只一个劲问她,爱不爱他。
第六天,她应了,说爱他。
没想到,他已经把骆骆捉来。
那把菜刀没有砍到行李箱里的骆骆,可是红泥背上一道大疤生痛,几柱血散落,从背部滑出,走出撕烂的校服,流进骆骆的衣裳,斑点红煞,旁人看了,一定灼得眼痛心痛。
“骆骆……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