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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软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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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
戟园?
嘶——
孟十一神思不属,耳畔还缭绕着昨夜的问话,掌中的锉草,一不小心,就生生磨到了自己手上,极细的木刺扎进肉里,渗出几滴血珠。
他皱眉起身,把手放进水里泡了泡,将刺挑了出来。
今日一早,他为云渐备好早餐,便出了营门,独自往山里去,直到快中午,才扛着一人高、两尺宽的木材,满身大汗地走了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心生怯意,他在云渐面前是如坐针毡,只匆匆扒拉了几口午饭,就又埋首竹棚,收拾起了这截木头。
他的刀法卓绝,做木工活儿也不同旁人,只抬手将树干横切,直直向空中一挑,只见长刀出鞘,一轮寒光似月。
一瞬之间,他便还刀归鞘。
树干落地之时,竟已被拆成了十余条木块,断口平滑,长短相一,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
他又取了最木心的一块,用小刀划改了轮廓,比了比大小,再一点一点地用锉草打磨抛光。
棚里还散落着几块略显陈旧的铜铁,几张手工描绘的草图,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注解与尺寸。
“你还做过木匠?”
云渐独自吃了饭,小憩片刻,发现十一又不见人影,干脆出来寻他,没想到他一副木工师傅的模样,袖管卷起,衣领微敞,额头还冒着水汽,身上落满了木屑。
他的手臂,胸口,都交错着刀疤,平日穿着得当,全然瞧不出来。
长公主殿下打量几眼,不知想起什么,脸色一红。
“没做过。”
十一闷头做事,并不看她。
“那你怎地会做这些?”
“师傅教过一些,师兄比我学的好。”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还不知成与不成。”
云渐知道他的性子,问是问不出来了,于是自己翻了翻地上散落的铁块,粗粗对了几下。
“这是个铁匣吗?里头是不是加了磁石?”
“嗯。”
“你是从哪里拆下来的?”
她对木工其实并无多大兴趣,只是见他闪躲,又起了心思逗他,“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背着本宫,做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
“嗯?驸马爷?”
十一本就有些出汗,再被她撩着尾音一喊,脸色顿时红成了猪肝。
手中的锉草也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又埋着脑袋去捡。
云渐的身上,总有些青柚似的涩香,清冷淡薄,偏偏勾得他魂不守舍。
“殿下!”
帐前值守的侍卫忽然大声禀报。
“秦家家仆前来送礼!”
秦家?送礼?
锉草摩擦木板的声音,微微一顿。
云渐的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只见他停了活计,仍如木雕般僵硬着,装聋作哑。
他的目光空荡荡的,不知是在想谁。
“驸马爷?”
“小十一?”
云渐站起身,将摆弄了半天的铁块丢开,伸手拉住了闷不吭声的孟十一。
大约是正在干活儿,他的手掌粗粝又滚烫。
她像是贪恋这温暖,握紧了他的手掌,十指相扣。
“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秦家的仆人,据说是从各地采买,自小教养,几番筛选,能拿出手的,俱是一水的清秀样貌,诗书气度。
向来眼高于顶的仆从,遇着长公主,却格外老实,远远便跪下请安。
“拜见殿下。”
“起吧。”
云渐也不落座,只挽着孟十一的臂弯,半倚着站定。
“我家少爷听闻殿下受伤,心忧不已,特命小人送来水云软甲一副,请殿下笑纳。”
仆从说完,自身后背囊中取出一只木匣,珍而重之地双手奉上。
水云甲?
云渐觉得孟十一身上僵了僵。
她也不犹豫,张口便要回绝。
“秦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但这水云甲……”
十一却打断了她。
“软甲留下。还有何事?”
他伸手一招,那木匣无风自动,居然径直飞进了他的掌中!
仆从吓了一跳,不禁看他一眼,偏偏被他的沉冷所慑,又巴巴地望向云渐。
长公主殿下却只是轻笑,并不生气,连没说完的话头都不续了。
她亲自定下的驸马爷,当然要给面子。
那仆人等了片刻,没有回音,只得老实答话:“少爷心中牵挂,只请殿下注意安全,刀枪无眼,万勿逞强。”
“知道了,替本宫贺秦大人王夫人弄瓦之喜。”
“是。”仆从俯首再拜,“京中事忙,殿下若无吩咐,小人这便启程回京。”
云渐微微颔首。
不等人走远,孟十一就已打开了盒子,取出了所谓的“水云软甲”。
薄雾似的流光绽开,仿佛天涯海角,水天一色。
他并指做刀,在甲上轻轻划过,只听一声脆响,甲面微微一颤,竟是毫无损伤。
交击之声,仿佛琴音幽幽,低吟浅唱。
本是传说之物,没想到竟真的留存于世。
孟十一抿了抿唇,转身看向云渐。
“穿上吧。”
“你不介意?”
“嗯。”
他点点头,又解释道:“水云甲本就是为女子定制,重不过七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在这万军之中,实属保命利器。”
“本宫安危,不是由你护佑吗?”
孟十一闻言,垂眸望她。
他的目光执着,总是认真又温柔。
“我会死在你之前,但也终究会死的。”
他是练武之人,习杀人之术,了结过无数性命,早已入了因果轮回。
他的刀法,纵然独步天下,也躲不过千军万马。
云渐仿佛觉察了几分弦外之音。
孟十一却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挽至耳后。
“所以你,莫要让我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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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晴了没两日,又是细雨如雾,潇潇洒洒。
雨季已至,奔流江水也渐渐变了颜色,愈发惊怒的长滔拍岸,卷起半人高的浪花。
淮河水位,一日比一日涨了起来。
江北的士兵大多来自北境,不惯这潮湿黏腻的天气,每日出操,嘴里难免骂骂咧咧,手头的气力准星,自然也差了几分。
毕竟前些日子刚打了胜仗,齐军又偃旗息鼓,中军的长公主受了伤,难见人影,满营将士都起了些懈怠之心。
周卫戴罪立功,方才老实了几日,眼下得了闲,又有些心里痒痒。他也是个耐不住心思的,兴致一起,干脆带上三五亲卫,顶盔掼甲,骑着宝马,向营门冲去。
“本将公务在身,即刻出营,还不速速开门!”
南门的校尉却不见人影,唯有营门紧闭,刀枪相对。
“本将身负公务!尔等为何不放行!”
“军情紧急!还不开门!耽误了将军大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你们还要不要脑袋了!”
周卫的亲兵,皆是身高力壮、性情暴躁之人,一通怒骂,直吓得守门士兵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动弹。又过了片刻,校尉才从塔楼伸出了脑袋,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将军,是何军情?”
“事关重大!你又有几颗脑袋可听得?”
“你这厮!值守营门,为何身在塔楼!擅离职守,你可知罪!”
“快些开门!莫让将军久等!”
周卫倒提马鞭,手勒缰绳,也不开尊口,只由着侍卫叫骂。不过区区一介校尉,他本也不放在眼中。
他的心思,早已在那江北城中,娇滴滴的小娘们儿身上了。
没想到,那校尉生受了满脸的嚣张气焰,竟还追问道:“敢问将军,奉的何处军令?”
“大胆!你这小子,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
“军中自然是长公主殿下令行禁止!哪里还有别处军令!”
“是不是活腻歪了!”
亲兵一顿好骂,让那校尉又受了许多罪名。他也不回嘴,身子一缩,就不见了人影。
几人清了清嗓子,还待再骂,却见塔楼之上,又现出个瘦削的身影,话音沙哑,仿佛还带着些笑意。
“周卫。”
堂堂龙武将军,听见这声音,眼前就是一黑。他忙不迭地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你说说,到底是谁活腻歪了?”
“拜见殿下!”
云渐远远俯视他,声音浅淡,慢条斯理。
“你方才说,这大营之中,只能有本宫的军令。那你眼下,又是奉了哪路神仙的旨意,非要出营?”
“末,末将……”
“还是本宫今日叨扰过周将军,本宫却不记得了?”
“没有,没……”
“那到底是谁活腻歪了!”
“末将该死!”
“都给本宫滚去校场,跑五十圈!不许卸甲!”
“是!”
“三日不许吃饭!若有私下赠食者,一并处罚!”
“……这。”
“要么就假传军令,杀来祭旗!”
“殿下饶命!”
真切的杀意,恍若长刀,生生逼向了周卫眉间,惊得他脑门一凉。他本就惧怕云渐,亲眼见她运筹帷幄之后,更是心服口服,此时知她动了真怒,再不敢多言,灰溜溜地走了。
云渐打发了他,又回过身,借着塔楼地势,再度望向淮河之南。
今日来南门,本是为了检查防务,顺便瞧瞧齐军动向,遇上这么个没脑子的,实属意外。
她的眼力颇佳,凭栏远眺,能看清泰州营前,大小船只往来,络绎不绝。
“这可不像是战船。”
她皱了皱眉,又问十一。
“那军旗是什么颜色?你看得清吗?”
“黑底红字,写的是个燕字。”
“红字……是否还有卐字符?”
孟十一定睛看了片刻,方才答道:
“军旗四周有卐字,似乎是以金线纹就。”
云渐的神色一凛,语气都急了几分,“今日的信报呢,到了吗?”
“到了。”
“走,回大帐。”
十一也不多问,只将她拦腰抱起,双足一点,便飞了出去。
雨滴打在她的脸上,是让人清醒的凉意。
孟十一的轻功不算绝顶,带上云渐却还有余,顷刻之间,两人便已落在了帐前。
云渐径自冲进了帐里,也顾不得肩伤,亲手拿起了镇纸刀,一封一封地拆开了所有来信。
皇帝,皇城司,兵部,户部,戟园……
她一目十行地翻看,又随手丢开,任由信纸落在炭盆中,燃起一蓬蓬明火。可惜宣纸烧得极快,那灼目的烈火,不过片刻,就已化为了飞灰,再被行走的微风一吹,飘摇着落在了地上。
云渐复又抬头,看向十一。
“昨日的来信……这几日的来信,你是否都看过了?”
“是。”
“你确定?”
“是。”
孟十一做事有些执拗,极少会有疏漏,云渐心中清楚,却还是要再三确认。
十一大概猜到了。
“那军旗,是不是……”
“是燕夕。”云渐说出这个名字,仿佛吐出了一口恶气,反倒是笑了,“那贼子杀人无数,却自诩佛徒,每杀千人,他便在军旗之上绣个卐字,再开法坛,请僧众,超度亡灵。”
这面军旗,是他手中的尸山血海。放眼江南,哪里还有别人敢立?
旗在人在。
云渐垂眸,用指尖试了试镇纸刀的锋刃,神色漠然。
细长的伤疤盘旋腕间,仿如吐信的红蛇。
“燕七已死,燕瑾必定大怒。燕夕掌军,本就是意料之中。”
“奇怪的是,他明明领了虎符北上,本应在南边引起轩然大波。偏偏大魏埋伏多年的暗探,却都聋了瞎了哑了,一声不吭。”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云渐的手一松,刀锋坠落,插进了桌案。
微微摇摆的刀刃,隐隐铮鸣。
“一网打尽,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