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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秋水 ...

  •   摘抄自百度百科。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1),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2),望洋向若而叹曰(3):“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以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4)?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5)?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6),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涘〔sì〕:河岸。
      (2)河伯:黄河之神。
      (3)若:海神之名。
      (4)礨〔lěi〕空:石块的小孔。
      (5)稊〔tí〕:一种形似稗的草,果实像小米。
      (6)卒:借为“萃”聚集。

      【译文】

      秋雨绵延不绝,河水按时上涨,千百条河流都灌注到黄河,使黄河干流大大加宽,两岸之间,河中小洲之上,望过去分辨不清是牛是马,于是河神洋洋自得,以为天下壮美尽在自身了。顺河流向东走,到达北海,向东面望去,看不到水的边界。这时候河伯才收敛了自满自得的神态,望着浩瀚无边的大海对海神感叹:“俗话说:‘听到道理多了,就自以为没有人能赶得上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曾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信义,起初我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边,才发现我如果不到你这里来,就糟了,我将长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笑话。”海神说:“对于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受到季居所的限制;对于夏天的虫子,不能和它谈论冰,因为它受到季节的限制;对于孤陋寡闻的人,不可以同他谈论大道,因为他受到所学的限制。现在你走出河流两岸,看见无边的大海,于是知道自己的鄙陋,这样就可以同你讨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再大的了,千万条河都流向它,没有停止的时候,海也不会溢满;尾闾不停排放,海也永不枯竭;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论是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没有改变。大海超过江河的容量是没有办法估量的。而我从来没有因此而自满,因为我从天地那里继承了形体,从阴阳变化中秉受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如同小砖块、小树木在大山之中,我只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哪里会自满呢?算起来中国在四海之内,不也就像一粒米在大谷仓之中吗?事物数量以万计,人只是其中之一;人聚居在九州中,谷物生长的地,舟车可以通行的地方,而个体只是众人中之一,个人与万物相比,不也就像马身上的一根汗毛一样微乎其微?五帝以禅让相传承的,三王以武力相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贤能之士所操劳的,都是这样的一根汗毛啊。伯夷辞让以博得好名声,仲尼谈论以彰显博学,这是他们自以为是,不就像刚才自夸黄河之水壮观一样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我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1)。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
      (2)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塗
      (3),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故:通“固”。
      (2)证曏今故:曏〔xiàng〕,明。今故,犹古今。
      (3)塗:通“途”。

      【译文】

      河伯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以天地为大,以毫末为小,可以吗?”北海神说:“不可以。物的数量是无穷尽的,时间是不会停止的,得失不是恒常不变的,终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够观察远处和近处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东西不觉得小,大的东西也不觉得大,这就是他深知物量是没有穷尽的;考察古今变化无穷的情形,所以对遥远的古事不感厌倦,对于伸手可触的未来也没有期待,这就是他通晓时间是没有止境的;看清事物盈满和空虚的相转化,所以得到了并不感到欣喜,失去了也不会悲伤,这是因为他知道得失是没有一定的;明白死生是人生走过的一条坦途,所以对生不感到欣喜,对死也不看作灾祸,这就是他知道死生往复的道理。算起来,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多;拥有生命的时间,远不如他失去生命的时间长;以极其有限的智慧和极其短暂的生命去穷尽宇宙的知识,因此陷入迷惑而无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末可以确定最小的限度?怎么知道天地足以穷尽最大的领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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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1),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贷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疏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辱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垺〔fú〕:通“郛”,外城。

      【译文】

      河神说:“世间议论说:‘最细小之物没有形体,最庞大之物是无法度量其外围的。’这话真实可靠吗?”北海神说:“从细小的角度看待庞大的事物总看不全面,从宏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事物总看不清楚。所说的‘精’,是指小事物中最微小的;所说的‘垺’,是大事物之外更为庞大的,所以事物小大不同,却有各自的自然本性。这是事物自身发展的趋势。这里所说的精和粗,都是限于有形迹的东西,至于至精无形之物,是度数所不能计量、划分的;至大不可规定范围之物,是用度数所不能穷尽的。可以言说议论的是事物中的粗的部分,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是事物中精致的部分,那些言语所不能谈论,意识所不能领会的,就超出精的范围了。因此,大人行事,不会有意害人,也不会夸耀对他人的仁爱和恩惠;行动不为牟取利益,也不看轻守门之奴;不与别人争夺财物,也不推崇辞让财物的举动,行事不借助他人之力,也不夸赞自食其力,不鄙视贪财污浊的行为;行事与世俗不同,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顺从众人,却不鄙视谄媚讨好;世间的高爵位厚俸禄不足以鼓励他,刑罚和耻辱也不足以羞辱他;因为他深知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细与庞大同样无法分辨。听说过这样说法:‘得道之人不闻名于世,大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却自己。’这样就消灭万物的差别达到了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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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1);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2)。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3),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4),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5),察毫末,昼出瞋目(6)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7)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汝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之:指燕国宰相子之。哙〔kuài〕:指燕国国君哙。燕王哙将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而燕国也几乎灭亡。
      (2)白公:楚平王之孙,因起兵叛逆被镇压。
      (3)丽:通“欐”。梁欐即屋栋。
      (4)骅骝〔huá liü〕:古代良马。
      (5)鸱鸺〔chīxiǖ〕:即猫头鹰。
      (6)瞋目:张目,瞪大眼睛。
      (7)盖:同“盍”,何不。

      【译文】

      河伯说:“是从物性之外还是从物性之内来区分它们的贵贱?怎么区分它们的大小呢?”北海神说:“从大道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角度来看,万物各自为贵,而以对方为贱。从世俗观念来看,事物之贵贱不是自身所固有的。从万物的差别来看,如果顺着万物大的方面视其为大,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大的;如果顺着万物小的方面视其为小,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小的,天地既可看作像一粒细米那般小,一根毫毛末梢也可看作丘山那般大,那么万物大小的相对性很明白了。从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其有用的一面看,万物没有不具功用的;顺着其不具功用的一面看,则万物没有具备功用的;明白东与西虽然方向相反却又相互依存的道理,则万物的功用职分就确定下来了。从万物的趋向来看,顺其值得肯定的一面把它视为对的,则万物没有不是对的;顺其否定的一面把它看成错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错的;明白尧与桀的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那么观点与操守的不同就很明白了。从前尧、舜由禅让而成为帝,燕王哙与子之却因禅让而遭灭绝;商汤与周武王以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却因为争夺而灭亡。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法,尧与桀的行为,他们的贵贱是因时而异的,没有一定的常规。栋梁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可用来堵塞老鼠洞,这就是说器用的大小不同。骐骥、骅骝一类良马可日行千里,而捕捉老鼠则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就是说技能的不同。猫头鹰夜里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来瞪大眼睛也看不见丘山,这就是说物性的不同。俗语说,何不只学习对的而抛弃错的,学习好的而抛弃混乱的?这种说法实在是不了解天地间事物变化的实情。这就如同师法天而抛弃地,师法阴而抛弃阳一样,此路行不通。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停,这样做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存心骗人!五帝三王禅让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法也不一样。不合时宜,违背世道人心的,被称为篡逆的人;合乎时宜,顺应世道人心的,被称为高尚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里能明白贵贱的门径、大小的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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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1)去,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2);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3);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4)。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趣:通“取”。
      (2)反衍:反复。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即转化。
      (3)谢施〔yì〕:谢,代谢。施,延伸。谢施,犹交替。
      (4)畛〔zhěn〕:界线。

      【译文】

      河伯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于事物的辞让、受纳、进以、舍弃,我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标准呢?”海神说:“从道的角度来看,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呢?可以说贵、贱都是可以向反方向转化的;不要用传统成见去束缚你的心志,使它与大道相违背。什么是少和什么是多呢?可以说多少是相互转化的;做事不要拘执一得之见,免得与大道相违背。庄重威严的像国君一样,对待人民没有偏爱;悠闲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参与祭祀的人没有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一样宽广,没有彼此的边界。对万物兼容并包,有谁能受到特殊庇护?这就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万物原本是一样的,谁为短谁为长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有生有死,但其生死不是固定不变,所以不足以依赖。大道空虚盈满时时转化,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状态。岁月不能留存,时间不能停止。天地万物的生息、消亡、盈满、空虚都在终而复始远转不停。这就是讲说大道的法则,论述万物的道理。万物之生长,如同马儿疾驰车儿疾行,一举一动都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万物本来就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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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1)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2)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薄之:迫,引申为触犯。
      (2)蹢躅〔zhí zhú〕:通“踯躅”,进退两难。

      【译文】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道还有什么可贵之处呢?”海神说:“明白大道的人必能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能明白权变,明白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损害自己。真正懂得大道的人,火不能烧伤他,水不能淹死他,严寒酷暑不能侵害他,凶禽猛兽不能伤害他。不是说至德的人迫近、触犯这些而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全与危险的情况,能看透祸福之间的转化关系,能谨慎地对待进退去留,所以没有什么外物能损害他。因此说:‘天机藏在人心内,人事露在身外,至德合于自然。’知道天性与人为两方面,以天性为根本,处于自得的位置上,或进退或屈伸,返回道中心,而谈论道的极致。”河神说:“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海神说:“牛马长有四足,就是天性;给马带上笼头,给牛穿上鼻绳,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来破坏天然,不要用造作来损害性命,不要为追求名声而戕害本性,执守本性而不丧失,就是复归天真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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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怜蚿(1),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2),予无知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3)。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4),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夔〔kuí〕:古代神话中的一足兽。蚿〔xián〕:百足虫。
      (2)趻踔〔chěn chuō〕:跳着行走。
      (3)〔qiǖ〕:本亦作“蹲”逆踢,
      (4)蜚:通“飞”。

      【译文】

      独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羡慕无足的蛇,无足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秋毫的眼睛,能明察的眼睛羡慕能隐藏的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面跳着走路,我不如你。现在你用万只脚走路,究竟怎样使用这些脚呢?”蚿说:“你说的不对,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雾气,混杂着落下来,数都数不清。现在我只是顺着天性而行,而不知道它究竟为什么是这样。”蚿对蛇说:“我用那么足行走却不及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蛇说:“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行走,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啊?”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肋部而爬行,这是有形可循的;现在你呼呼地由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好像完全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然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足踏我也能胜过我;即使如此,那折断大树、吹起房屋的,也只有我能办得到。这是不求小的胜利而求大的胜利。取得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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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怜蚿(1),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2),予无知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3)。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4),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夔〔kuí〕:古代神话中的一足兽。蚿〔xián〕:百足虫。
      (2)趻踔〔chěn chuō〕:跳着行走。
      (3)〔qiǖ〕:本亦作“蹲”逆踢,
      (4)蜚:通“飞”。

      【译文】

      独脚的夔羡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羡慕无足的蛇,无足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秋毫的眼睛,能明察的眼睛羡慕能隐藏的心。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面跳着走路,我不如你。现在你用万只脚走路,究竟怎样使用这些脚呢?”蚿说:“你说的不对,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雾气,混杂着落下来,数都数不清。现在我只是顺着天性而行,而不知道它究竟为什么是这样。”蚿对蛇说:“我用那么足行走却不及你没有脚走得快,这是为什么呢?”蛇说:“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行走,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啊?”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肋部而爬行,这是有形可循的;现在你呼呼地由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好像完全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然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足踏我也能胜过我;即使如此,那折断大树、吹起房屋的,也只有我能办得到。这是不求小的胜利而求大的胜利。取得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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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龙(1)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2),离坚白;然不然(3),可不可;困百家之知(4),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5)矣。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6)异之。不知论(7)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8),敢问其方(9)。”公子牟(10)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11)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12)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13)。赴水则接腋(14)持颐,蹶(15)泥则没足灭跗。还(16)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17)也。且夫(18)擅一壑之水,而跨跱(19)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20)奚不时来人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21)矣。于是逡巡(22)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23)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24),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25)不为加损。夫不为顷(26)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27),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28)惊,规规然(29)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30),而犹欲观(31)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虻负山、商蚷(32)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33),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坎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34),无南无北,奭然(35)四解,沦于不测(36);无东无西,始于玄冥(37),反于大通(38)。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39)、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40)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41),又失其故行矣,直(42)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43)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44)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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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公孙龙:战国时期赵国人,曾作过平原君的门客。名家主要代表人。
      (2)合同异:为名家惠施一派的典型命题,强调事物的同一性。
      (3)然不然,可不可:以不然为然,以不可为可。就是在辩论中,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把别人认为不可以的论说成可以。
      (4)知:知识、见解。辩:口才。
      (5)至达:极为通达事理。
      (6)汒焉:同茫然,迷惘不清之意。“汒”同“茫”。
      (7)论:指口才、辩才。知:指知识、智力。
      (8)喙:鸟兽的嘴,此指人之口。因庄子之言奇异虚玄,公孙龙无从理解,虽善辩亦不知从何开口。
      (9)方:方法、方术、道理。
      (10)公子牟:即魏牟。隐机大息:公子牟是位得道者,体道清高,超然物外,对公孙龙热衷干世间的是非之争,以能言善辩自许、不明大道的浅薄无知,而深深叹息。隐机,背靠小几。古人席地而坐,靠小几以减轻疲劳。机,同“几”。
      (11)坎井:浅井。独:唯独、只有。
      (12)跳梁:又作跳踉,跳跃。井干:井上之围栏。
      (13)缺甃之崖:井壁缺口靠水之处,井蛙在这里休息。甃〔zhòu〕,井壁。崖,水边。
      (14)腋,腋窝。颐:两腮下面。这句指井蛙入水时,水托在前肢和两腮下面。
      (15)蹶〔jué〕:践踏。没灭:埋到、埋没之意。
      (16)还:环视,向周围看。虷〔hán〕:井中赤虫。又说为蚊子幼虫。蟹:小螃蟹。科斗,蝌蚪,蛙类幼虫。
      (17)莫吾能若:“莫能若吾”的宾语提前,表示强调。没有能像我这样的。
      (18)且夫:递进连词,表句子或段落意义的连接和加深,与况且、再说意思接近。擅:独占。壑:深沟,此指土井。
      (19)跨跱:形容蛙在井中跳跃、蹲踞的神态,跱〔zhì〕,蹲着。
      (20)夫子:井蛙对东海之鳖的尊称。奚,何。时来:时常前来,经常前来,
      (21)絷〔zhí〕:绊住。东海之鳖身躯巨大,而坎井空间狭小,所以左足未踏到井底,右膝就被绊住了。
      (22)逡〔qún〕巡:犹豫徘徊,迟疑不决。
      (23)举:称说,形容。
      (24)潦:同“涝”,雨水过多,发生水灾。
      (25)崖:同“涯”,水边,此指海水边缘。这句意为虽多年干旱水少,海水也不会因而减少,使海水边界向内缩小。
      (26)顷:短暂。久:长久。推移:改变、变化。
      (27)不以多少进退者:不会因雨水之多少而使海水有所进退。
      (28)适适然:惊骇恐怖的样子。
      (29)规规然:惊视自失的样子。形容井蛙听到关于大海的议论,惊怖不已,茫然自失的神态。
      (30)知不知:智慧不能通晓。前一知,通智,指人的智能、智慧,后一知,当通晓讲。竟:同“境”。
      (31)观:观察领会。
      (32)商蚷〔jù〕:又名马蚿、马陆,一种暗褐色小虫,栖息于湿地和石堆下,能在陆地爬行,不会游水。
      (33)极妙之言:指庄子讲论大道极其玄虚微妙的言论。适:快意、满足。此句意为:况且智慧不足以理解和论述极微妙玄虚之言,而自满自足于一时口舌相争之胜利。
      (34)彼:指庄子。跐〔cǐ〕:踏地、履也。黄泉:地底深处之泉水,此泛指地下极深处,大皇:指天之极高处,大,同太。此句意为,庄子之言,神妙无方,变幻莫测,就像刚刚踏在地之极深处,忽而又升至天的极高处。
      (35)奭〔shì〕然:释然,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四解:四面八方无不通达理解。
      (36)沦于不测:深入于不可测知的境界。
      (37)玄冥:幽远暗昧不可测知的玄妙境界。
      (38)大通:于万事万物之道无不通达。
      (39)规规然:琐细分辨的样子。用管窥天:从管子里去看天,比喻听见极小。
      (40)寿陵:燕国邑名。余子:少年。邯郸:赵国都城。
      (41)国能:赵国人行路的本领。
      (42)直:竟然。匍匐:爬行。
      (43)呿〔qū〕:张开口。
      (44)逸:逃走。走:奔跑。

      【译文】

      公孙龙问魏牟说:“我少年时就学习先王大道,年长后通晓仁义的行为,能把相同相异的事物论证为无差别的同一,能把坚白等属性论证为与物体相分离;能在辩论中把别人认为不对的论说成对,把别人认为不可以的论说成可以;能困窘百家之见解,使众多善辩者理屈词穷;我自以为已经是极力通达事理了。现在我听了庄子的言论,深感迷惘不解,不知是我的辩才不及他高呢,还是知识不如他博?现在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了,请问这是什么道理呢?”魏牟靠着小几深深叹息,又仰天而笑说:“唯独你没有听说浅井之蛙的故事吗?井蛙对东海之鳖说:‘我多么快乐呀!我跳到井栏上,又蹦回到井中,在井壁缺口水边休息,游水则井水托住腋窝和两腮之下,践踏淤泥则没过脚背;环视周围的小红虫,小螃蟹、小蝌蚪,没有能像我这样自如的!况且独占一井之水,在其中跳跃蹲踞的乐趣,这也就算达到极点了,你先生何不时常进来观光呢?’东海之鳖左足还没有踏到井底,右膝就被绊住了。于是,迟疑一会就退出来了,并告诉井蛙关于大海的样子说:‘用千里的遥远,不足以形容海之大;用八千尺的高度,不足以穷尽海之深。大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发生水灾,而海水并不因此而增加;商汤时代,八年有七年闹旱灾,海水边沿也不因此而向后退缩。它不为时间的短暂和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雨水多少而有所进退,这也就是东海之最大乐趣啊!’浅井之蛙听了这些,惊怖不已,现出茫然自失的样子。再说,你的知慧还未能通晓是非之究竟,就要观察领会庄子的言论,这就如同让蚊子背大山,让商蚷在河中游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况且你的智慧不足以理解和论述极微妙之言论,而自满自足于一时口舌相争之胜利,这不是和浅井蛙一样吗?再说庄子之言玄妙莫测,就像刚刚站在地下极深处,又忽而上升天之极高处,不分南北,四面畅通无滞碍,深入于不可知之境;不分东西,从幽远暗昧之境开始,再返回于无不通达之大道。你就只知琐细分辨,想用明察和辩论去求索其理,这简直是从管子里看天,用锥子尖指地一样,不是所见大小了吗?你去吧,唯独你没有听过寿陵少年去邯郸学习走步的故事吗?没有学会赵国人走路的技艺,反而把自己原来的走法也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去!现在你要不离开,将会忘记原来的本事,失掉固有的事业。”公孙龙听了这套高论,惊异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就匆忙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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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钓于濮水(1),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2)。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濮水:水名,在今安徽芡河上游。
      (2)笥〔sì〕:盛衣服的方形竹箱。

      【译文】

      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二位大夫前来邀请他出会仕,说:“愿意把国事委托给先生!”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骨甲蒙上罩巾装在竹箱里,供奉在太庙明堂之上。对于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死后留下骨甲而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将照旧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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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子相梁(1),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雏(2),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3)。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耶?”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惠子:即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庄子的辩友。
      (2)鹓雏〔yuān chú〕:传说中与鸾凤同类的鸟。
      (3)醴〔lǐ〕:甜酒。

      【译文】

      惠施做梁国的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对惠施说:“庄子前来,打算夺取你的相位。”于是惠施十分惊恐,派人在都城内搜索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前去见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雏,你知道吗?这种鸟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不肯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肯食用,不是甘美的泉水,不肯取饮。在这时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见鹓雏飞过,仰头看着发出一声威吓:‘吓!’今天,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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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1)。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2),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所属分类:秋水

      【注释】

      (1)濠:水名,在今安徽凤阳县境内。
      (2)儵:通“鯈”,白条鱼。

      【译文】

      庄子与惠施在濠水桥上游玩。庄子说:“白条鱼悠闲自在地游水,真是快乐呀。”惠施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乐趣?”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乐趣?”惠施说:“我不是你,本来就不知道你;你本不是鱼,你也不知鱼的乐趣,完全可以肯定。”庄子说:“请循着我们争论的起点说起,你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乐趣’这句话,表明已经肯定我知道鱼的乐趣之后向我发问的。只不过问我从哪里知道的罢了,告诉你我是在濠水桥上知道鱼的乐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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