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第十三章
小俊,你什么时候带媳妇来给奶奶看啊?
刘俊七十五岁的奶奶一直住在庙里,家里人要见她都得到千佛寺来。她在这里做一点杂活,算是正式归依了。
祖孙俩坐在银杏树下说着话,大殿里不时传来一两下敲磬的声音,有香烟袅袅地绕在他们身周。奶奶突然问起这句话来。
正在削着水果的刘俊停了一下,然后说:奶奶,我不结婚了,到这庙里来做和尚好不好?可以天天陪着你。
奶奶摇摇头笑道:小俊,奶奶老了,才到这里来,你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在这里怎么呆得住?
刘俊将橙子一瓣瓣剥开,放了一瓣在奶奶嘴里,一边说:为什么不行?奶奶,我看破红尘啦。
奶奶低下头,看了看日光下的刘俊,再一次摇头:小俊,红尘哪里是那么容易看破的?你爷爷去了几十年了,奶奶可是一天也没忘记这个狠心的短命鬼。你年轻轻的哪里就看得破?快别说这些傻话了。
刘俊抬起头来,脸显迷茫之色,奶奶和爷爷是典型父母包办的婚姻,奶奶从二十五岁守寡到现在,那是整整五十年,不肯再嫁的原因难道并不是奶奶守旧,却是为了不能忘记爷爷?刘俊不能相信。
奶奶,你真的还想着爷爷?
刘俊的问话显然勾起了奶奶的回忆,她微笑道:那死鬼一定早就投了胎啦,只是我这心里还记着他罢了,我记得他跟着公公上我娘家来提亲,我悄悄挑起点布帘子偷看他,他也转过头来瞧我,我父母忙着和公公说话,他悄悄地向我笑了一笑,那模样现在还清清楚楚在眼前、、、、、、、老人面上突然带上妩媚之气,想是回忆起了那最初的一笑。
刘俊突然间黯然神伤,只不过是彼此会心的一笑,就让奶奶在满头白发时仍记忆犹新,他和简岫峰那些岁月却该如何抹掉?
他若有所失地离开千佛寺,掉转车头往温江去了。
他在温江一家苗圃前停下来,陈恺已经等在门口了。
陈恺是他在英国的同学,两人学的都是园艺专业,几年前陈恺就回国创办了一间花卉园艺公司,随着城市建设对园艺的需求增大,陈恺的事业越做越大,这次刘俊回来,陈恺一直在做他的工作,要他加盟公司。
刘俊一直在犹豫之中,他想回来,这里是他的家乡,他的亲人朋友还有刻骨铭心的人都在这里,然而现在他还是决定回去了。
只要他留在这里,他就没有办法不想到简岫峰,他害怕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会去找他,那样一来不可避免地将会破坏简岫峰现在平静的生活,会去伤害到无辜的人,尤其是那刚刚一岁的孩子。
他想,他还是走吧,既然当年走了,错也好对也好,现在还是只有走了,这本来也是他的初衷,不然这么多年承受的煎熬算什么?
他明确地回绝了陈恺,陈恺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事,笑道:你去看看你那两棵树去,今年长得真好,看样子今年都会开花结果呢。
他们来到园子一角,这里种着两棵树,一棵高高的歪歪斜斜的气柑树,旁边是一棵石榴树。这两棵树在拆迁时,刘俊让父亲移到陈恺这里来,因为树大根深,移植的过程伤到了根,几年都不曾开花结果,连叶子都长得稀稀拉拉的,谁知此时好像完全恢复了元气,居然生机勃□□来。
刘俊胸口一酸,自己要来这两棵树到底是为什么?他对陈恺说了声谢谢,看了眼那两棵熟悉得像是那个人的脸一样的树,转头出了园子,边走边下定了决心,不如走吧,还是走吧。
谢小平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半天了,还没有明白过来院长的话是什么意思,明明她考试的成绩是最好的,可是此次成行的却不是她,或者说可以享受院里津贴出去的人不是她。
她可以去,但是费用必须自理,院里可以保留她的职位,但是不会支付她的工资。
她问为什么,院长说根据政策,一名主管行政工作的副院长也可以参加这次学习,虽然他考试成绩并不如谢小平,但是因为他的资历,工作经验。以及其它一些无法用语言文字确切描述的原因,总之,此次出国名额增加一个自费的。
谢小平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但是即使她知道为什么,她也不能改变什么。
问题是她上哪儿去弄这样一笔钱来?
这些年来她和简岫峰也算有一点积蓄,简岫峰家里也还富裕,可是也只是中等人家,如果是简岫峰要出去的话,也许他父母会尽全力帮他,可现在是她要出去。医学院一年的学费就够可观,生活费还得完全自理。
谢小平有点绝望了。
并且,她这一去就是三年,孩子怎么办?家又怎么办?简岫峰的家人怎么可能答应?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简岫峰还没回来。她微微皱起了眉,近来简岫峰好像常常迟归,回来了也是一付神不守舍的样子,到像是身体回来了,魂却不是丢到哪儿去了的样子。
她郁闷地在沙发坐下,开始想她那眼看要夭折的出国计划。
简岫峰在楼下抽到第十支烟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扔掉烟头,快步进了电梯。
他并不能确定这里住的是刘俊,但是在刘俊回来之前,十楼那个熟悉的窗户已经很久没有光亮了。
他偶尔会走到这里来,抽支烟,站一站,看看那个曾经充满温暖光亮的窗口,然后离开。
他来得并不频繁,最后一次到这里是差不多半年前了。
看到那铁门上从前贴门神的陈旧印迹,他毫不犹豫地摁响了门铃,不出所料,开门的正是刘俊。
“你果然住在这里。”简岫峰说。
刘俊轻轻地叹了口气:进来吧。
简岫峰站在门口,低下头:我还是不进去了,我没什么事,路过这儿,来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回身想要走,又转过眼来看刘俊,想了想还是往电梯口走。
刘俊轻轻带上门:我送你下去吧。
天在下雾,春天的晚上有些寒意袭人。
两个人站在大厅门边,简岫峰望望天“你回去吧,下雾了,怪冷的。我就住前面那栋楼。”他指了指远处一栋大楼。
刘俊默默地走出大门,下了台阶,回身说:我送送你。
简岫峰看了看刘俊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衬衣,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外套,刘俊并不反抗地任他给自己套上,两人并肩走入夜雾之中。
默默地并行一段路,刘俊突然说:简岫峰,明天我要回英国去了。
简岫峰嘴上的烟头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红光,听到这句话,那红光轻轻地抖动了下,“这、、、就要走了?还回来吗?”简岫峰的声音几乎是平静的,对他来说,也是早已经料到的。
当年他能走,现在更加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也许吧,不过、、、、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嗯。
彼此一阵沉默。
不知哪里传来的音乐声,两个人同时抬头,附近一座二楼上是一间舞蹈学校,一群小姑娘正在排练一支藏族舞,那是《洗衣歌》。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简岫峰,你还会跳吗?”刘俊看着简岫峰问。
简岫峰指尖夹着烟,笨拙地做了两个动作,两人都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冷清的夜空里,笑声传得远远的,尾声却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简岫峰说:走罢。
又是一阵沉默的并行。
他们已经走到简岫峰住的小区的围墙边了,透过铁栏杆,一大丛紫藤花开到了路边上。刘俊在那丛花前立住脚,这里的路灯坏了,使这段路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简岫峰将烟头扔在地上,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你、、、、、、“
刘俊同时说道:你、、、、、、、
两个人又都住了口,刘俊再次说:你不要来送我。简岫峰,咱们就在这里分手了。
简岫峰嗯了一声,围墙那端传来轻轻的簌簌声,他循声看去,好像没有什么。
刘俊说: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要说,要说、、、、刘俊、、、、、刘俊、、、、、、
他一连说了数个刘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刘俊听着听着,泪水悄悄地落了下来:你别说了,你要说的,我想我都明白。简岫峰,我明白。
简岫峰的胸口堵得气都透不过气来,他狠狠地说道:刘俊,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痛苦?为什么你不自私一点?
他一把抓住刘俊的胳膊:我们在害怕什么?刘俊?我们又没有害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刘俊痛苦地闭上眼:简岫峰,我们在一起会伤害很多人,首当其冲的,是你的妻子和儿子!
简岫峰呻吟一声,身子靠在围墙的铁栏杆上,一只手仍紧紧地拉着刘俊的手,舍不得放开。
刘俊看着简岫峰被痛苦扭曲的脸:简岫峰,我听人说爱情有时候是一场战争,既然是战争就不能有一点差错,一步走错,就会满盘皆输。我想,很久以前因为年轻而犯下的错误,导致了今天的痛苦。
简岫峰抬起头来:我不信这话,为什么别人能够破镜重圆,我们就没有一点机会?
刘俊转头看着那大丛风中颤动着的紫藤花,缓缓地说:你忘记了,简岫峰,我们最大的错在于,我们都是男人却偏偏要相爱,这是最初的错,也是最终的错误。
他轻轻挣脱简岫峰的手:一切痛苦,皆由此来。
他脱下外套,披在简岫峰身上,将简岫峰的手贴在脸上捂了捂,快步离开,眼看着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小跑着转过一个弯去,再也望不见了。
简岫峰独立良久,全身都冰得刺骨,直到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下,这才慢慢走回了家。
谢小平像平时一样坐在书房里写着什么,简岫峰轻轻招呼了她一声,打开电视,两眼空洞地看着电视。
谢小平从里屋走了出来,坐在他对面瞅着他,半晌,轻轻地嘲讽似地笑了:简岫峰,你这个胆小鬼。
简岫峰不知从何而起,惊异地看着她。
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珠却里跳动着两团兴奋的火苗,头发看上去有些湿漉漉的。她将一份打印文稿扔在他面前。
简岫峰伸头一看,只看到几个大大的黑字:离婚协议书。
“谢小平,你这是什么意思?”简岫峰目瞪口呆地问她。
谢小平抬起下巴:简岫峰,从跟你结婚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爱我,而我也不像我表现出来的那样爱你。我知道你有一个爱人,说实话,我真的没有想到是他,但是今天晚上在围墙这端看到他时,我还是有一种果然是他的感觉。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感觉为什么那样奇怪,今天晚上算是给我这个糊涂了十来年的问题一个答案。
简岫峰每听谢小平说一个字,就感到那像山一样沉重的负担在减轻一点,身体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他掩饰不住的轻松表情一点不拉地落在谢小平的眼底:你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看看这份协议书再说罢。
谢小平的条件并不多,中心只有三点:简岫峰负担她在美学习期间全部生活费和学费。现有财产谢小平要三分之二,儿子归简岫峰抚养。
简岫峰看完协议书,抬头看着谢小平:你确定了?
谢小平点点头:确定了。
儿子你不要?
谢小平嫣然一笑:简岫峰,好好待儿子,将来我是要回来带他的。
简岫峰抓过笔来,刷刷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谢小平说道:简岫峰,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和你父母商量一下?
简岫峰说:小平,你不和我离婚,夫妻情份上我也要帮你。何况,你这样做等于是救了我,就是数目再大,我也要给你弄了来。
谢小平突然若有所失地说:简岫峰,这段感情真的对你这样重要?值得你这样做?要知道你父母不一定会像我这样谅解你们这种事的。
简岫峰想了想,说:我也是做了父亲才明白的,孩子的幸福应该比什么都更重要吧。
拿着离婚证出来,简岫峰直奔刘俊家,却已经是人去楼空,邻居说一早就走了,听说是中午的飞机。
简岫峰打车直奔机场。
当他将刘俊从长长的队列中拉出来时,刘俊拼命要挣脱他:简岫峰,你不要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简岫峰将他硬拉到一边,举起手里的离婚证:我离婚了,刘俊,离婚了!我自由了,你明不明白。
绿色的离婚证在简岫峰手上晃着,刘俊整个地呆住了,行李箱的拉杆吧地一声掉在地上,突然丧失了说话功能,只是呆呆地看着简岫峰。
片刻之后,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大厅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惊奇地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的泪流满面的年青男子,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会这样忘情地抱在一起。
一年之后
天回镇某住宅区的一栋别墅前,一株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旁边是一棵歪歪扭扭的气柑树,树下摆着满满一桌美食,桌子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围桌而坐的是一大桌人。
两个青年男子中间坐着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
简岫峰的母亲对孙子说:夺夺,给你小俊叔叔唱个歌啊,祝他生日快乐啊。
孩子说:那我唱个祝你生日快乐好不好?
众人轰然叫好,夺夺大眼睛一转:不,我不唱这个,转脸对刘俊说:叔叔,我才学会了一首歌,我唱给你听。
夺夺从椅子上下来,两条小胖腿儿一并,抬头挺胸唱道: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来做工、、、、
坐在他对面的简岫峰的母亲好像突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生下来七天的刘俊抱在母亲怀里,自己三岁的儿子也是这样昂首挺胸地唱着似乎同一首歌。
姻缘天定,哪怕是两个男人,早在最初时刻就已经注定了。也许会有人看不惯,可是对他们,有什么关系?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活一次。
看着对面那两个神采飞扬的孩子,简岫峰的母亲想,做父母的能看到儿女的幸福,又还有什么可以苛求的?
她的脸上也绽放出了快意的笑容。
那孩子在唱:、、、、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来做工、、、、天暖花开好做工、、、
简岫峰凑在刘俊耳边上说:你回头看看,石榴树下有我和夺夺送你的礼物。
刘俊回头一看:你怎么还弄这些肉麻的东西啊?
石榴树下,摆着一个用红色花瓣砌出来的大大的心型,红得鲜艳夺目,像是他们脸上那满溢的幸福,炫目得连阳光也要逊色三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