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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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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春风一度的美妙心情,唐纳德敲开章兰芷宿舍的门。他推开门后,便发现自已的到来与整个屋子所洋溢的气氛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的厚重的脏兮兮黑呢子大衣,他藏在镜片后面游移不定的眼神,他的微微颤动的苍白嘴唇,他那两撇滑稽可笑、微微上翘甚至煞有介事上过发胶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彼得大帝的八字胡,无不表明他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把女主人所要营造的温馨浪漫的气氛搅得面目全非。
秦志强正坐在椅子上,他已经脱下的羽绒服,穿着浅色的羊毛衫,面色红润——好像正在壁炉上烤火一样,手上拿着桔子,嘴巴里或许还在嚼着一瓣,用一种胜利者轻蔑的笑意懒洋洋地和他打着招呼。桌子上还点着一枝红蜡烛,若不是他的打扰,他们应该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情趣高雅的烛光宴会。他知道面前的一切都是章兰芷故意做给他看的,目的就是告诉他尽管她已失身于他,但她还是不会要他,那种得到女人身子一时便可驾驭她一生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唐纳德知道要是打架他根本不是秦志强的对手,况且他们现在还是两个人——章兰芷是绝对不会帮自已的,她恨不得食肉寝皮。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自已吃亏不说,刚刚逃脱的□□犯指控的利剑可能会被再度高悬头顶,到时吃不了兜着走。他意识到自已的劣势,所以,他连来意都没有说明,就讪讪从房间里退出来。
甚至想过要放弃,唐纳德知道他之所以侥幸逃过了□□犯的指控,这主要归因于章兰芷爱惜她的名声胜过□□,抑或是出于她的懦弱。但现在秦志强已经参与其中,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秦志强可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但这样就放弃了,不是太可惜了吗?章兰芷很漂亮,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虽说自已毫不光彩地占有过她,她虽不会失身于他就委身于他,但一时的肌肤相亲怕也会引起藕断丝连的留恋与怀想吧?而且轻言失败也不是他的风格——他不容许自已承认失败,哪怕失败就在眼前,哪怕群众一致认为他已经失败,哪怕连他自已也认定是必败无疑了,但他就是不承认失败,靠着这种死不认输的麻木与韧性,他度过了人生的一个接一个的磨难,走出了一个又一个幽冥无底的黑暗。
章兰芷决定要亲自把唐纳德送入天堂,就如当年她对陈华军所做的一样。但她现在需要帮手,但是谁才是她要找的帮手呢?
学校放寒假了,开完班会,章兰芷把徐明诚叫到办公室,要他明天上午去她家,帮她批改试卷,还要安排下一学期的班级工作。见徐明诚低头不语,“你是不是明天没有时间?”章兰芷关切地问。“不是。”徐明诚违心地说,其实是高雅香让他明天给徐德光送点她亲手腌制的腊肠——自从与丈夫离婚后,她反而更加清楚地记得丈夫的生活习性与消费偏好,因为她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在社会价值是靠她的男人来赋值的,既然徐德光给她赋了可以满足她虚荣心的值,她反馈给他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是投桃报李、顺理成章的。但是徐明诚还是更想帮章兰芷的忙,“我有时间,但是不知道你家在哪儿。”章兰芷撕了半页纸,写了地址,递给徐明诚, “章老师,明天班委的人都去吗?”“不了,他们我还有其他的安排。”他拿了纸条,便退出了她的办公室。
早晨,天气有点冷,天阴沉沉的,像是聚积了很多的云,这些乌七八黑的云把人间围得密不透风。若不是一帮叼着香烟、打着嗝穿着脏兮兮棉衣的人在彩票店门口进进出出,徐明诚当真觉得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空中还飘着一二朵不成样子、沾染了黑色粉煤灰的雪花,空气中有碳炉的味道——那种煤未经充分燃烧、含有一氧化碳的味道是春节来临的特有征兆,碳炉中烧的菜蔬的气味也一并飘出,炖的是咸猪蹄和黄豆,他的肚子有些“咕咕”响。
空气有些脏,像是洗了很多遍的洗澡水一样,还有些黑色的颗粒从天而降直接落到人的头发上、衣服上。徐明诚早饭也没吃,和高雅香打了个招呼就出发了,临近春节,她的苹果生意也稍微兴隆了些。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棉服,白色的球鞋,背着一个书包。他又想到章兰芷家去,又不想去,反正一想到就要见到章兰芷,他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徐明诚家离章兰芷家不算太远,七八条街的距离,徐明诚并不打算坐公交车去,他在街边吃了一碗面,然后慢慢地走过去。徐明诚大概在9点半左右赶到了章兰芷家,208室,他敲了敲门。
有人过来开门,是章兰芷,她涂抹着薄薄的口红,施淡淡的粉,愈发楚楚动人,徐明诚觉得自已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这是一套两室户的老式住房,南北通透,通风和采光很好,阳台上还盆栽了一株微微开放的腊梅,散发出支离而又飘忽的幽香,这套房子还是宜居的。他打量了一下房子,从屋内的陈设来看,只有她一个人住。
寒暄之后,进入正题。章兰芷把批改试卷的要点和徐明诚讲解了一遍,徐明诚并没有怎么听进去,她的头发,散发出如梦如幻的香气,延续着梦的气息,就在他的耳畔,他的脸旁,他的鼻翼,他沉浸在她制造的意境里,徜徉在她秀发幻化成柳条轻拂的春风里,他宁愿,一生简化为这一天,他祈祷,一生只为这一天。她讲解完了后,便自顾自回房了,徐明诚听她关上了门,把他置身于春天之外。
章兰芷再走进客厅时,已近中午了。她检查了一下徐明诚的工作,发现他已经把试卷批改了一半,她对他的工作表示满意。“为师炒几个菜,以飨吾生。”她俏皮地说,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觉得好温馨,他根本就不想回家,他愿意在这房子里呆上一辈子。但是他知道这不太可能,她是那么出众,而自已只是一只在芦苇荡里孤独流浪的丑小鸭。他的心疼痛起来,犹如刚刚含苞的花蕾就要零谢的感觉。
边做菜,章兰芷边哼唱着歌曲,“走过一片黄泥巴,地上一朵野菊花,枝头小雨正在下,旁边细枝添新芽。”她唱得闲适而抒情,本是很悠扬轻快的调子,他却听出如丝如缕、薄如晨雾的愁。他不知道为什么像她这样一个被上帝恩宠的人还会有忧愁,他也不敢问,只是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头也不敢抬,批改着试卷,心里既甜蜜又忐忑。
“徐明诚,吃饭了,去把手洗一下。”章兰芷把菜端上来,这是一张八仙桌——江南江北人家都有的,一盘大蒜炒腊肉,一盘红烧鱼,一碗大白菜,她解下围裙,归置一下衣服。“这孩子,怎么这么腼腆呀,快去洗手,活干不完下午继续干。”腼腆的徐明诚羞红着脸,去洗了手。
把手洗净,徐明诚坐在桌子对面,依旧拘谨,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他的心纠缩在一起打着寒颤。“你是不是有些冷啊?”她说罢把手伸过来放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手冰冰凉的,有一种清晨挂着露珠的茉莉香气,他在心里默记这香气,以防多年后他们失散,而他又恰巧害了眼睛或是成了瞎子时,他还能识得她。“没发烧啊。”她疑惑中把手缩回来。
章兰芷给两只玻璃杯加葡萄酒,“徐明诚,把头抬起来,这么紧张干嘛?老师家又不是虎穴。”她加满了酒,“嗯,这就对了嘛,明诚,还是很帅的嘛。”她笑吟吟地看着徐明诚。
低垂着眼,徐明诚不敢看她。在他的视线外,柳絮在风中飞扬——那是一种在几乎在静止风中的流动,柳絮、蜜蜂、阳光以及万物都跟随着风在流动,阳光在长镜头中发出长串带着色彩斑斓折射光的光晕,她轻轻转过去的脸,留下了发际、耳垂至肩膀之上最精致华美的一章,几乎想都不用想,他就被这一章迷住了,犹如上识字班之前他对每一本连环画都神往一样,他想捧着读这一章——如往常,他依然读不懂。章兰芷见他有些痴了,嗔怪道:“明诚!吃菜!”徐明诚丢下长镜头中十四行情诗,举起杯,“老师,我敬你!”
明明没有醉,徐明诚又想于恍惚中回去找长镜头中十四行情诗,这意境,看过一回,便不虚此生。“明诚,你在想什么?”章兰芷好奇地问,“没有想什么。”徐明诚摇摇头,“想的都是些缥缈无定的东西。”“老师在你这样的年纪,与你想的都是一样的。我们干一杯,为已经失去的或正在进行的、值得缅怀的或不知珍惜的青春!”章兰芷提议。玻璃杯碰撞后,他们一饮而尽。“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就没有人敢欺负姐姐了。”她喃喃道,脸上挂着泪珠,他很想问一句“到底是谁欺负你了?”,但他终究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她不说也就无需问。“再给我倒一杯。”章兰芷说,他给她满上,并用探寻的眼光看她,她避开他的目光,把眼神转向窗外寂寥处——冬日的午后总是这样,若风住于湖面般安静。
章兰芷做的菜不错,味蕾触发了记忆,记忆回溯到童年,童年定格在鲍庄村那幢如黑白照片般的老屋,可是已经故人不在、物是人非、荒草离离了。很快两人就喝完了一瓶葡萄酒,章兰芷和徐明诚都微微有了些醉意——离忘却烦恼的神境还有一瓶酒的距离。所以,她执意还要喝,他也愿意陪她——他也需要找到忘却烦恼的神境,毕竟他也并不快乐。
第二瓶酒喝完的时候,章兰芷已经明显有些醉意了。她眼神迷蒙地看着阳台上那株腊梅,用余光瞟了一眼徐明诚,她发现他在看她——他目光清澈、,不泛一丝涟漪,不起一线波澜,她知道,这是酒精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力量和奉献爱情的勇气。但是,她并不关心这些,没有起点,没有配乐,没有旁白,她竟然哭了起来。
开始的哭泣,有些幽怨低沉,如腊月里的大阴天,厚重的云密布,不见天日,北风呼啸,路上几个彳亍的行人缩着脖子,而远处乱坟岗上章启发的孤坟上蒿草藤蔓萋萋离离,显得愈发冷清。哭泣断断续续,低回悱恻,再哭泣时已是梅雨天,雨一阵紧似一阵,打在树叶上“蓬蓬”作响,实际上,雨滴打在梧桐树叶或是构树叶子上声音要大些,要是打在香樟树或是珊瑚朴树叶子上时,雨声会更加密集与细碎,诸树的叶子被洗得湛绿透亮。陈华军与唐纳德两个贼人便站在雨中,一个顷刻化为灰烬,一个狰狞地笑,可半空之中只是黑暗无垠的天与乱纷纷的雨,看不到正义的剑。最后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山坡上的杜鹃花都开了,杜鹃花也有独特的香气,那种香气易溶于其他的香气而难以识别,狗尾草那标志性的多籽的茎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蒲公英的种子在等待风起以便乘风远行。章兰芷哭得累了,最后哭泣成了给自已哼唱的摇篮曲,她睡着了。
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章兰芷脸色绯红,醉意甚浓,头发掩面,娇憨可爱,偶尔呓语,轻微打鼾。徐明诚也有些醉意,他拿了一个小毯子想给她盖上,他俯下身,闻到一种年青女人特有的香气,混合着体香与脂粉香,还有呼出的酒气,他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有一种强烈的想去亲亲她的冲动。但他不敢,他笨手笨脚给她盖毯子,把她的腿扶上沙发,脱掉鞋。他坐下来看她,觉得她好美,如果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哪怕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好美。但是,天终究会暗下来,太阳还是要升起,一瞬间无法凝固成永恒,人终究还是会慢慢老去,一切终究会湮入时间的尘埃。想到这些,他觉得这人世间并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只是,还好,这世间还有他所喜欢的人,所以,尽管这世间有那么多烦恼,他还是愿意呆在这儿。
太阳西沉,阳光从天空中撤走了光亮,暮色就要重新统治人世间,鸦雀在光秃的构树上叽叽喳喳。徐明诚望着昏沉睡去的章兰芷,他的心里泛起了浓浓的甜蜜,这种浓情蜜意让他浑身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他全身处于麻痹状态——他愿意就这样忘记了呼吸、于想念她的途中死去。他想去亲她,这个念头已经产生了许多次了,而这一次无法遏制,他也不想遏制,如果不去亲她一下,在往后今生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笨拙地、不得其法地亲她的嘴唇,徐明诚紧张得直哆嗦,他额头上的汗滴到她的下巴上,她竟然醒了。章兰芷有些茫然地、定定地看着他,他羞愧地垂下了眼睛,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但她却似累极了又闭上了眼睛。既然已经被她识破,他的心意她已然明了,但她并没有反对,所以,他还要更执着些。她紧闭的唇,像一座城,他在秋月光里,轻叩城门,她原本紧闭的城门如贝壳一样打开,放出了甜蜜的软体动物,他们的舌头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如两只相爱的蛞蝓一般,如两只纠缠攀附的紫藤一般。
在落日的余晖中醒来,章兰芷立即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其实,就在徐明诚亲她时,她便于半梦半醒中知晓了一切。只是,她有些喜欢徐明诚,但徐明诚是她学生,她不得不有所考虑、有些隐忧——这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禁忌之爱。而眼下,她决定随波逐流——顺着命运的河流顺流而下,如一片刚刚新生便被风摧折的落叶一样,她飘浮在水面之上,不再挣扎,能活在春天明净的天空下,你不知道有多美。沿着春天来时的路线,春天的花朵依次开放,云雀的叫声装点天空,所有在冬天时禁足的动物都醒来,蒲公英妈妈为孩子们的远行在等待春风。
章兰芷领着徐明诚走进她散发淡雅香气、让迷路的少年不再想念家园的闺房,上了她铺满了春花秋月、少女瑰丽梦想的床,她凭借着有限的经验以及从书本上学来的稍显宽泛的想象力,领着他进入她的身体,他们游荡在彼此的海洋。她带着他从一个幸福的巅峰走向另一个幸福的巅峰,在山峰之间,他们驭风而行,看到云影投在两山之间——光如笔直的瀑布一般,云影下,有孩子举着风车、捧着蒲公英的花茎寻找东风,桑葚的果实从彤红变得乌紫,孩子们唱着歌手拉手从夕阳走向炊烟。他们在欢爱中领略了一路的风景,欲望吐出气泡沉入大海,爱让他们相互溶解,他们相互纠缠着,在冬夜欲来未来时,沉沉睡去。
对徐明诚来说,这是他少年时代准确来说是他的人生中发生的第一起也是唯一一起重大事件,其他的事情,如杀人、结婚、发财、破产等等,与之比起来,完全可有可无、微不足道。
不可否认,章兰芷开启了徐明诚的爱情之门。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合不上了,他久久地在回味那一晚的缱绻温存、风情万种,期待有朝一日能旧梦重温。他无数次在黑夜里、在黎明前走到幸福小区,仰望208窗前的灯火,他在想,她此刻是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哪怕只是一刹那地?她是不是已经忘掉她曾经给予他爱?她知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真心?她是不是只是把他当作是花下遇到的春风、街头偶然的相逢、一瞥一回眸间已然忘记的一笑?
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徐明诚竟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