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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喜新厌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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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喜新厌旧
却说英朗匆匆连夜出发,自然来不及跟任何人辞行。但一到次日,夏鹤就不难发现旧友不知所踪,祁无忧亲近的婢女也少了一个。
他没有多问,安之若素地去祁无忧的书房找了本新书,倚在榻上心安理得地看了起来。
祁无忧的书房是个好地方,他也发现了。负责监修的建造师一定深谙园林营造之美,才能将这里设计得诗情画意。
夏鹤就占据了光景最好的位置。松窗大大敞开,以竹帘为扉。澄明的阳光下,近处是庭户中的绿意和泉水,远望便是青翠的南山。
祁无忧拖着裙裾经过他身边,无声地哼了一下。
她今日哪儿也没去,就留在家中“闭门思过”,拜读祁兰璧的大作,顺便看看夏鹤的反应。她见他如此闲适,只有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心里那股子不平又浮出了水面。
“一天天就知道看书,闷不闷?你是书呆子吗?”
她像天底下所有的妻子一样嫌弃起丈夫无趣乏味。
夏鹤没抬一下眼皮。
祁无忧雷厉风行,将他在这府上唯一能说话的朋友遣送走了,现在又若无其事地问他闷不闷。他不由得笑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
“晏长倩也天天看书,你不闷。”
祁无忧顿了一下,警惕地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夏鹤对答如流:“他不是你的经筵官?”
“经筵官又岂是天天看书。我们在一起时还要谈古论今,臧否人物。”
夏鹤懒得反驳她,靠在榻上,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书,仿佛跟她吵架是天底下最无趣的事。
祁无忧狐疑地转回了身去,走到书桌前坐下,又觉得自己多疑了。
夏鹤能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祁无忧自信没有露出马脚,跟晏青也自始至终恪守礼法,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深谙清规戒律。更不用说成婚以后,她还总是和他闹得不太愉快。
……
祁无忧回忆起昨日如血的黄昏,黯然发怔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颇不是滋味地翻开了祁兰璧的策论。
这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字,开篇是大周兵制概述和新增娘子军的理由。这里且不赘述,她直接略过去看推行办法。
祁兰璧主张沿用现有的征兵制,但需要更多功夫造势。相应的,朝廷需做出诸多许诺。祁无忧看了一会儿,胸口郁结不已。
首先,祁兰璧罗列了应招入伍的种种好处。譬如,吃住都在军营,朝廷每月发放俸米,非但不必寄居家中,还有余力供养高堂;立军功者可加官进爵,章程与男子同;朝廷保证不会调遣娘子军去往前敌险地……
……
祁兰璧几千字写下来,只说了从军打仗的好处,没说坏处。
而征兵打仗的事,怎么会百利无一害呢?
当年,夏元容建立娘子军时,她年纪还小,只知道那些姑娘打赢数场战役,却没等到那次周梁之战的胜利。那年十万梁军突然压境,祁周守兵不足。三千娘子军为拖延时间,守护全城百姓出逃,全部为国捐躯,和敌军同归于尽。其中也包括了夏元容的独女、夏鹤的表姐夏婉风。
但等到祁无忧长大后再去搜寻当年的战报,才知道,她们只是最先被朝廷放弃的一批人。
当军需粮草不够充裕时,晏和即毫不犹豫地将物资拨给了许威麾下的壮年。那些看似无助的女兵被当作招引梁军的诱饵,得到的只有陈年的火药和长短不一的刀刃。
那些铁骨铮铮的将士以为这是她们最后的武器。殊不知,在晏和和皇帝眼中,她们自身才是斩杀敌人的一把弯刀。
……
祁无忧不敢再回想,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策论上。
祁兰璧列举的第一条好处无非是利用女子的善良,让家里少一张嘴吃饭,也将家中为数不多的财物和粮食留给了兄弟。大周并未推行兵役,即使男丁也不强制投军。但每户人家只需出一个人丁便可免征赋税,若这家出了一个女儿,就舍不得再出一个儿子。祁兰璧似乎考虑到了这点,所以给女兵发放的俸米不及男兵多,以此激励男丁继续应招。
后面几条在祁无忧看来,更是无稽之谈。
大周军功是以歼敌数量、俘虏人数等考评。若女兵没有杀敌的机会,自然也谈不上建立军功、加官进爵。她们从戎后,只能接替下等士兵从事装卸、修补、疗救等勤杂补给一类的活计,非但不能赢得尊重,还有可能招致不幸。
祁无忧小时候在军营中,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皇帝一直不许她离开护卫的视线。她少时不理解,甩开了跟屁虫一样的护卫,结果被不认识她的低级士兵围起来欺负。一个熟悉的将领喝退了他们,却将她带进了自己的营帐,意图做出更可怕的兽行。
若非那个将军又发现了新的“猎物”,恐怕她也没机会侥幸逃脱。那时她才七岁,尚不明白那些禽兽的罪恶,只是出于本能跑开了。但自她明白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们的军队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都需要变革。
平民百姓很多都大字不识,更没读过什么书,朝廷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如果一昧地宣示木兰从军的好处,隐瞒了这好处的虚假,既不告知她们可能面临的危机,又不对此加以保障,对即将为国捐躯的女子来说并不公平。
祁无忧唰地合上了手中的册页。她还以为祁兰璧能让晏青和皇帝赞不绝口,必有些真材实料,结果也不过是和她父亲一样,想法子让更多人为他们卖命而已。
她将这沓文章丢进桌边的废纸堆中,什么也不再看,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凝神思索。
夏鹤时不时翻动着书页,发出轻轻的窸窣声。窗外的泉声和鸟鸣清晰缓和,渐渐同他翻书的声音一并模糊了下来。
祁无忧想到,以前她只对晏青提到过自己的抱负和畅想。他不赞同她在军制上花费太多精力,毕竟天下分久必合。她即位后,应当推行文治、礼治、仁治。而且这事最为耗钱,对内升聚才是最要紧的。
但晏青是文官,自然支持她废武兴文。祁无忧还没有忘记他的立场。
若是武将呢?他们的说法会不会不一样。
她不禁抬头看向了夏鹤。
……
几座院落之外,漱冰亲自给晏青斟了一杯茶。
透亮的茶汤注入轻薄的粉彩瓷杯,清香扑鼻,晏青却一动未动。他一人坐在偌大的花厅中,已经对着万紫千红喝了好几壶茶了。
提出问题容易,拿出解决办法却难。写完那篇奏表,他不免为祁无忧多想了一步。朝廷兵力有限,夏元洲也不是朝夕能调得动的。更何况,他不想祁无忧过多依赖夏氏的力量。若能借此机会,为她谋一支独有的军队,才是如虎添翼。
祁兰璧那篇文章写得好,但她不懂干戈征战的利害,练兵秣马的重任不能交给她。可是沽名钓誉也好,称赞祁兰璧和木兰军兴起,便是给祁无忧的机会铺陈。天下人一旦相信祁兰璧所写的是千古未有之圣业,再由祁无忧践行措办就是顺理成章。如果促成她们姊妹和睦,更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晏青昨晚夜不能寐,今日一早就来了公主府,想跟祁无忧解释这番苦衷。以往在宫中,他总能马上等到她现身,宫女们也会殷勤地将他引到她的书房去。但今日不同,他已经在外院待客的厅中等了大半个晌午。
殿外的艳阳又热烈了些。晏青又坐了片刻,再察觉不出自己所受的冷遇,就是自欺欺人了。
左右侍奉的宫女们都瞧出了晏青的地位一落千丈。人常道“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现在就是驸马笑,他在心里哭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书房,祁无忧不知是第几次瞄向了她的驸马。
初见时,她偷偷远远地瞧上一眼,都能被他发觉。这会儿她看了又看,他却只顾斯文地翻书,既不知道她在苦恼,也不感兴趣。
她撂下自己的书桌,闲庭信步走到夏鹤跟前,扫了一眼他看的书名,《忠经》,稀奇道:
“莫非你也觉得自己不太忠心,所以在这儿学习省身克己?”
夏鹤眼也不抬一下:“圣人书是学来管束天下人的,不是让你用来约束自己的。”
“什么?”
“不骗读书人修身养性能成圣贤,他们如何上钩,为君尽忠竭节?”
祁无忧一怔。
如此说来,祁兰璧那篇文章不就是照这个路子写的,难怪皇帝看了说好。
她有些豁然开朗,催促夏鹤接着说。
他眼睛依旧看着书,漫不经心地说:“同一本书,只有看到的东西比其他人多,比他们读懂的想得更远,才知道如何驾驭他们。如果看到的东西和天下读书人并无不同,也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祁无忧点点头,正想说他有点见解,他却突然冒出一句点评:
“原来晏青就是这么教你的,我看他也不过如此。”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