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相思入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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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不断的阴雨天，好不容易放晴的天际一望无垠，几乎瞧不见一片云。
香穗子稍稍仰首，透过窗玻璃望向蔚蓝色天空。
偶尔，会有飞机自高空掠过，投下隐隐约约的浅影。这拥有硕大金属翅膀的庞然巨物，总是忙碌着载人回归……或者离开。
香穗子愣愣地注视着又一架人类挑战自然的发明逐渐飞近，疾速于她的上方经过，尔后再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界尽头，她的思绪也随之飘向千里以外——
从那一天说再见之后，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一个季节接着一个季节，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时光荏苒，转瞬即逝。
不知不觉，她已经是堂堂大二的学生了。
明明光阴似箭，于香穗子而言，似乎时间并未前行。除了身体本身的机能在随流年运转之外，一切仿佛仍停留在那一刻，那个与他分离的冬季。她的记忆是这样，心，也是如此。
她轻轻叹了口气，右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抚摩着左手指尖的琴茧。
现在的维也纳……应该才刚到晨曦初晖的黎明吧。
尽管是周末，可依照他一贯规律的生活作息，大概早已醒来，打点好自己准备去练习室练琴了吧。
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转落到摆在自己面前的茶点上。
才开学的日子向来混乱而忙碌。难得有一天好友们都没安排别的事情，相约到附近的商业街走走。见到一家新开张的甜点屋，恰巧逛了好一阵子也觉得有些累，于是商量好准备进去尝鲜。
不过她们还没走进门，便偶遇了从琴行出来的土浦梁太郎、从便利店出来的火原和树、以及从唱片店出来的志水桂一，结果原本三人一行的队伍瞬间壮大了一倍。
香穗子噙着若有似无的淡笑，打量同桌各自活动中的几个人。
坐在她左手边的冬海笙子，正和志水讨论着他不久前在学员成果演出上发表的新作品，对其中的单簧管部分发表一些身为演奏者的建议。
坐在她对面的火原前辈与土浦二人，翻看着土浦刚从琴行选购的几册琴谱，探讨各个编订版本间的差异及各版本的优点劣势。
她右边的天羽菜美习惯性地瞧瞧这面再瞥瞥那面，手里的笔不停在笔记本上滑动，时不时还十分自然地插几句花，把对话朝她希望的方向引导。
……很热闹的气氛。
每当这样的时候，香穗子总不能自已地感觉更加寂寥。
或许只是因为，哪怕有再多人在身旁陪伴欢笑，如果少了心底最重要的那一抹身影，世界依然是一片荒芜……吧？
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愈加清明。
这不知从何时养成的无意识的习惯，仿若在提醒着她，有关于那个人的回忆。
不懂小提琴的人，通常只会赞美琴声的婉转与乐手的优雅，感叹他们演奏时举手投足间的独特气质、清雅隽秀的迷人身姿、在琴弦上灵巧游弋的修长手指……在没有遇到莉莉以前，她亦是那其中的一员。
若非那一场音乐大赛、若非那一把魔法小提琴，她的人生不可能与他出现交集，进而相知、相恋，成为彼此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
音乐，不仅仅带给了她无法轻易诉诸于言语的震撼，更为她的世界拓展了一片新的天空。
只是，曾经在这片天空下携手引领着她的人，却已经走到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那般遥远。
和他之间的联络并不频繁，至少从未中断。可就算是如此，距离仍旧使她感觉好似只有自己一个人徒留在原地，牢牢守着当初的记忆一般，连简单的琴茧，都能教她不自觉想起他的一切。
香穗子苦笑着摇摇头，努力拉回不停远走的思绪。
再次抬起头，映入眸底的是五双关切的眼瞳。
「香穗，你……还好吗？」
「香穗前辈，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天羽和冬海的声音在她的两侧同时响起。
香穗子连忙扬起看起来无比开朗的笑：「没有没有。对不起，是我走神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几个人相互觑了觑，见到大家的脸上不约而同都流露出些许担忧的神情。
毕竟是从高中的那场音乐比赛就熟识起来的人，哪会看不出这样勉强的强颜欢笑？可一时间又找不出一个快速有效的好办法，能够促使她重新振作，恢复初时的朝气。
「……其实，我们正在讨论交换学习的事。」土浦忽然灵光一闪，说起由学校组织、即将成行的留学行程。
这是学校在香穗子大一临近学年末的时候才公布出的新学年修学安排，针对新一年将升入二、三年级的学生群体，采用自愿报名再随机抽取名额的方式组成一小队留学团，到柏林汉斯·埃斯勒音乐学院作为期一个月的短期交流学习。
「第一周的周末两天不是可以自由活动嘛，我和火原前辈打算去维也纳，反正从柏林搭火车过去很方便。」
学校在假期中便公布了中选名单，也提前通知过开学后很快就要开始的行程安排。留学团的成员自然早知道同行的都有谁，所以土浦直截了当地问，「你有兴趣吗？可以和我们一路……」
甚至没等他问完，香穗子已然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我要去！」
「诶？什么……」
「我说，我也要去，维也纳。」
坚定而充满期待的眼神，她迅速追问起行程和需要做的准备等等。
其他几人总算略微松了口气。
终于……至少暂时振作起来了，相比之下果然还是「维也纳」最有效啊。
☆ ☆ ☆
维也纳。
琴声悠扬的练习室内，为不久后将到来的音乐会演奏准备的两位小提琴手，正在练习一段二重奏。
虽然仅是在交响中穿插的几小段二重奏，但整体的曲调意境的完成度非常高。尽管没有乐团其他成员一同演奏作为背景的和弦部分，单单只是两把小提琴的音色，也几乎不会让人有缺少了和声部的违和感。
较高音部的旋律在E弦上滑动游走，较低音部的合音以G弦奏出的醇柔音符相逐相伴，两股琴音各自成行，但又奇妙地融合成一体，编织出一幅曼妙的音乐盛景，萦绕在布置简洁的练习室里。
待到预定的练习结束，收拾乐器乐谱的时候，除了攸关乐曲合奏的诠释所必需的探讨之外，并无任何语言交流的其中一位乐手突然开了口：「月森君？」
「是。」被点名的人立即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同处一室的另一个人。
「月森君最近……病了吗？」说话的人语气很复杂，犹疑与肯定矛盾地并存。
「王崎前辈？」月森莲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随即摇头，「没有。我很好。」
「是吗……」王崎信武噙着歉意的微笑，「抱歉，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总觉得月森君这几次练习的琴声，有点……」
心不在焉吗？
其实月森也清楚，来维也纳进修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心追求小提琴演奏的极致的人。
他的心丢失了一块，遗落在了遥远的故土。
过去因为距离、因为是道过别的分离，尚能催眠自己不去在意，但是现在，不过是一封告知他平安抵达柏林的邮件，就足以致他整日整夜地想着——他们，再一次，如此接近。
王崎并不介意对面的人不仅不回话，还直接走神，反正他也看出对方这几日的心神不宁了。浅笑着又道，「这么说起来，星奏的几个后辈……日野、火原君、和土浦君，他们明天要到维也纳来呢，月森君听说这件事吗？」
明明也被知会过，甚至正是由于知道这一事，才会像现在这样魂不守舍，然而在听闻到她的名字时，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一震。
「……是。」是的，他已知晓这事。是她通过邮件亲自告诉他的。
「火原君说，他们订好搭午夜出发的那班火车过来。算算时间，应该明天一早就能到了。我答应过会到火车站接他们，月森君要一起去吗？」向来好说话又照顾后辈的王崎，对于提供「导游」和「接送」一类的服务可谓驾轻就熟。
「是，当然和王崎前辈一起去。」毫不迟疑的回答立刻在练习室中响起。
难得一见的急迫浮现在素来淡然的脸庞，让看到的人不禁浅哂。
☆ ☆ ☆
相互思慕的两个人……
曾经是比谁都更亲近的两个人……
道过「再见」尔后分离两地的两个人……
重逢的时候，应该做出何种反应呢？
月森不是很确定。
不过就算他有所了解也于事无补，因为当她步出车站，迎面朝他们走来的时候，他的脑海只剩下一片空白。忘记了身旁还有别人，看不到她身侧一同走着的旁人，满心满眼的唯有她，充斥着的全是她一人的身影。
「那个、月森君，火原君说他和土浦君想去看看恩斯特哈佩尔，但是日野对体育场没兴趣。不如我们分两路，我陪火原君和土浦君到球场，你带日野去金色大厅那边参观一下，晚点我们直接在艺术史博物馆门口集合，一起回学校，怎么样？」
恍惚中听见有个声音说了一大段安排。
只是那一刻的他根本无法思考，所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说辞有多站不住脚——且不说体育场场址与金色大厅之间不过开车一刻钟的路程，另外那两个，可是地道的「音乐人」，怎么可能对球场的兴趣竟然高于和音乐息息相关的「圣地」呢？
——便欣然同意了。
结果在王崎的建议与下，本该五人结伴的行程转为两个人约会一般的场景。
只不过气氛有点……尴尬。
想想也确实很可能变成这样。
毕竟分别了两年多，虽说一直有在联系，再见面，难免还是会有些许陌生感。尤其对方又是自己藏在心底最难舍的人，越是珍视，便越发容易有太多顾虑，而显得束手缚足。
平心而论，月森实在不是一个好「向导」，对沿途行来经过的每一处景色，除了单调的基本介绍之外再无其他。
干巴巴照本宣科似的语调，如果不是香穗子知他甚深，恐怕会误以为他有多么不甘愿。
可就算如此，单纯只是这样，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肩并肩地走着，偶尔感受到他悄悄投注过来的目光时，回以温和的笑靥，四目相对的刹那，即使他很快仓惶地移开视线，光是看他被发丝半掩住的耳尖泛起暖红，便已感到心满意足了。
参观完金色大厅出来时，原本走在香穗子附近的一位游客蓦地拿出中提琴，奇迹般地拨奏起节奏单一、简单得听不出旋律的小调。没等香穗子反应过来，不远处又一位游客神奇地举起小提琴附和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莫名祭出了乐器，大提琴、低音提琴、长笛、小号、单簧管、双簧管、圆号……一个接着一个，像是由最初的乐手一呼百应。
然后香穗子惊讶地发现，零零散散的音符，逐渐合到一起，组成了美妙的乐章。
是维也纳人最喜爱的作曲家之一，约翰·斯特劳斯二世的名作，新年音乐会上常常出现的曲目：《皇帝圆舞曲》！
当最广为人知的主旋律响起的时候，来往路过而驻足欣赏的行人们全都露出了陶醉的神色，有不少人更当街跳起了华尔兹。
待到一曲终了，现场的数十位乐手竟在短短的时间内分散混入人群里，眨眼间尽数消失不见了。
「月森君……这个……？」香穗子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茫然，直觉地伸手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满是疑惑地询问。
「Flash Mob……」月森轻声回答，「刚才这群人是提前约好的『快闪族』。」
「……好厉害！」香穗子感叹着，突然想起什么地笑起来，「感觉和我们在星奏那时的公开合奏练习，有异曲同工的意思呢。」
大约也是回想到过去那些经历，他也跟着扬起笑意。从再见面起一直有点僵硬的表情柔和下来，他鼓起勇气，反掌握住她探来的手。
温暖的体温霎时自指尖传遍了全身。
熟悉的触感，久违得几乎然她感到陌生，却一点不想放开。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周末一转眼已接近尾声，香穗子他们结束了维也纳之旅，登上回程的火车。
送他们到车站的月森，却怔忡站在车站大厅中，许久不能回神。
就在稍早前，香穗子笑着跟他道别，之后他目送她的背影越走越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
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莫名让他忆起当年他离开时的情形——那时的她，是否正如此时的他一般，望着自己的背影，仿佛被抛弃似地留在原地……？
原来只有切身体会过才知道，被留下的人，会感受到如此沉痛的悲伤……
他默默閤上眼，垂在两侧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成拳。
☆ ☆ ☆
返回临时宿舍的香穗子，整理好维也纳之行的一些战利品，冲了个暖暖的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正准备早点休息，却接到一个熟悉号码的来电。
「我是日野。」
「……香穗子。」醇厚的嗓音低低呢喃她的名字，「可以，听我演奏一首曲子吗？」
徐缓的小提琴声响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旋律，《爱的礼赞》，她曾无数次演奏并十分喜爱的曲目。
但香穗子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那琴声不像是通过电话，反而更像是从窗外传进她的寝室来的。
香穗子疑惑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下看，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月森！
落日前的金色光芒笼罩着这片辽阔的土地，而他正站在这耀眼的色泽下，背对阳光，修长身形在地面投出细长的影子。他就这样沐浴着夕阳，一丝不苟在他被余晖染成夺目金色的小提琴上演奏着。
他的琴艺又进步了，不止技巧上，更多的是在感情的诠释上，这是过去的他很难演绎出的部分。
香穗子呆呆地听他演奏了一阵，忍不住拿出自己的小提琴，加入进来。
缠绵的曲调仿佛魔咒，锁住了他与她，哪怕最后一个音符早已奏出，曲目已奏完，仍然走不出美妙琴音营造出的境地。
他和她隔着露台凝望彼此，视线仿若先前的琴声那般缱绻。
「最近……」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再次自她搁在露台上的电话中传出，打破空气中弥漫的迷咒，「我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练琴的时候、学习的时候……」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干涩，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出声，又或许是感到紧张。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道，「虽然说过各自都要努力的话，但是……我想……也许，我终究不想和你成为『各自』努力的人吧。」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近乎渴求地问——
「所以，能不能……从今以后，『一起』为未来努力呢？你和我，一起。」
「嗯，一起。」这一定是从那个冬季到现在以来，她听闻过最动听的一段话。
——原来，他亦如她一样想念。
香穗子再也按耐不住，落下欣喜至极的泪珠。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
漫长的相思，也该重新发芽成长，直至开花结出新的果实了，不是吗？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相思入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