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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六】石榴颜色 ...

  •   月上孤枝。
      书房之中,羊鹍暗色斗篷竟是遮了脸面不肯点灯。
      陈茜也只能在黑暗中坐于他上首,"将军如此谨慎,想来仍旧是心里恐惧。"
      那正中站着的人丝毫望不见神色,这书房中的经年待客无数,常常都是些见不得光亮的事情,今日这一件却是教两个人心里都上紧了弦,可是头一桩……天大的买卖。
      "将军可是考虑好了?"陈茜指尖扣在桌面之上轻轻地带起了刮蹭之音,上好的沉木案面幽幽光泽。
      "县侯言重,相国既是已经得到确切信息……我羊鹍若是不与陈氏合作,岂非立时便能曝尸荒野,侯景之事万民积怨,到时候想我死的可便不是仅仅是梁陈而已了。"
      陈茜难得缓和的口气,"我敬将军忍辱多年,此事也有耳闻,自当年侯景当道之时便对令堂及将军一家多有威胁,将军一家百口在如今尚不得逃离他手,想来这几年……在朝里也是过得日日煎熬。"
      羊鹍被他一语说中了隐情,不由握紧了手间,"旁人说起来都是轻巧!可知我爹当年一直对侯景忠心,都以为我爹是侯景亲信却不想最后却遭他多方算计!还害了我小妹……他竟抢去糟蹋了只是做个妾室!若非我小妹尚在他手中……当年江上我怎么可能手下留情!"
      当年侯景自立之后强抢亲信羊侃小女为妾,全家上下多有怨声但是羊侃最是清楚侯景残暴手段只得忍气吞声,儿子羊鹍最后获封库直都督,陈霸先于王僧辩攻破建康之后他随侯景东逃。
      黑暗之中羊鹍提起自己家人分明情绪有些激动,陈茜安静无声,隐隐能够听得对面独立之人胸腔起伏,他也该是……和侯景有太多的旧怨。
      一样的心情。
      何况对于羊鹍,当年刀下只差一刻就能杀了他却要生生地遮掩过去,甚至还要受他的控制找了替代做成假死的种种送回来,这种心情恐怕比一般人更不好过。
      数年过去,他远离侯景藏身之处奉命安插于梁朝之中,却不见侯景再有何动作,想来羊鹍终究以万民生息为首,并未曾真的做下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来。
      叔父对羊鹍并不放心,兵家常事,使诈之人纵非奸佞亦不算得什么磊落之人,反倒是陈茜执意先行暗访羊鹍。
      果然,羊鹍若非迫不得已,早当先手刃侯景。
      "县侯,羊鹍今夜既然亲至便已下了决心。"他略略退后,竟是躬身一礼,"当年侯景迫我众人随之东逃,路上亲信欲反,他以我小妹及众亲眷性命相挟,我若不助他假死,埋骨江中的便是我羊家上下,故此才不得已为之,事到如今,羊鹍欲同相国联手,只是……"
      陈茜命他无需多礼,"你家里人仍被他扣押在藏身之地,你我相谋之事陈茜绝不会再与外人透露,将军自可放心。"说完立誓,羊鹍深深吸气,"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只是如今凡事都需谨慎,所以前日县侯到访试探羊鹍不敢立时有所回应。"
      陈茜颔首,"将军如此本侯明白。"
      "如今还有一事,此举绞杀侯景万不可大举出兵!"他家中诸人都在侯景手中,还有……小妹。一旦梁兵南下侯景岂非立时就要杀了他们泄愤,万万不可。
      朝中偶然点头之交的长城县侯如今眼色幽邃,极是沉稳定人,"此事相国早有交代,将军放心,侯景假死之事万不能传扬出去,事关重大,如今之计只有想法暗杀……"
      羊鹍黑色衣袍微微一动转过半边身去,室内窗门紧闭四下死寂,细细窗棂缝隙间一丝银色月华碎裂开来,冷冷一笑,开了口,"恕我多年于侯景身边习惯了,事事都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既然我已经暴露,性命便是旦夕之间,县侯,如今只能这般,相国意欲如何暗杀侯景,此事必须让我全部清晓之后我才能告之他具体藏身之处,不到最后一步,谁也别想知道他身在何处。否则一旦有人知道了他的下落,他很不屑于怀疑人,通常情况下……直接断绝一切活口才是侯景的风格。"
      陈茜不由皱眉,"但是同样,叔父及我亦需看见将军的诚意,将军不言侯景藏身之所,那恐怕我们也无法全然相信将军联手之意,万一哪一日将军暗中回报给了侯景我们今日所言一切,那岂非……"
      话未及说完,羊鹍低笑出声,"县侯可不用和我这里装糊涂,如今我将军府中上下乃至入宫每日一切都有人暗中监视,尤其是县侯亲弟直阁将军在宫中的眼线可谓滴水不漏……若非如此……县侯想想,相国又是如何得知了侯景未死的消息呢。"
      陈茜眼光一动,果然是只老狐狸,跟着侯景的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将军知道便好,无论如何,侯景今日再不可能东山再起,跟着他的人定是没有活路的。"这话明着说得随意,语气却已经是警告,羊鹍转身向门口而去,"县侯无需如此,若是县侯知道我的旧事……便当明白我不可能再放过侯景!"手扣门边,忽地止住,"他如今疑心更重,而且神智不似当年,县侯计策如何?"
      "一年,一年之后且见分晓。"
      "好!"

      寝阁之中长案遍布宫中御赐的贡品水果,为着讨喜珍贵,特意连那明晃晃的水晶盘一起从宫里连带赐了出来,离兮看着这便是直阁将军陈顼左右小皇帝的结果,谁知道他又说了些什么,大批大批地赐了出来。
      想着今日直阁将军想尽了法子讨好县侯,韩子高浣手过后见了这东西摆在屏风外亮晃晃地一排不由惊异,"为什么这般华奢的送了来?"
      离兮笑,"怕是直阁将军又被县侯教训了,回了宫去想法子折腾来献宝,还不是同那日的贡品珍珠一般,都是稀奇难见的东西。"
      说起那珍珠来……不由瞥了一眼韩子高,他也是一愣,犹豫了半晌想着陈茜现下不在,问了也无妨,"那……那珍珠,县侯吩咐去研的时候可说什么了?"
      别人不知道,玉儿犯傻不明白,离兮还不明白么,县侯和夫人的关系早不可能是送些珍珠的就可能好转的地步了,完全便是突然起的意,从来都不会送这些东西去竹苑的,而且那一日早上拿出来叫人去送的口吻,根本就是堵了口气。
      看着韩子高欲言又止,离兮再没忍住笑,"只吩咐要小心。"
      他也便黯了眼色不去再想,离兮慢慢把东西摆好,上好的石榴颜色格外明艳,"这么好的模样怎么生了个倔脾气……"离兮似有感叹,韩子高立时换上了刀子一般的目光,离兮笑着掩口摆手,"我是说你怎么看不明白,县侯那日同你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门口叫我去送的时候眼睛分明看着你,根本就是在气你,定是你又忤逆了县侯的意思让他没办法……"
      韩子高看着那石榴漂亮颜色探手过去捧了来,离兮只言县侯说你要什么便自己去拣,看见他喜欢那石榴就都推了过来,"这季节能寻来石榴,果然是珍奇的东西。"
      烛火下亮闪闪地绯红色,真真同他身上的颜色一般,白皙细长的手间捧着那石榴把玩,离兮先行退下。
      不过一会儿。
      他进去的时候韩子高便很安静地坐在椅上剥石榴。

      好似绯莲之色染在侧脸之上,见了有人进来,抬眼瞥见是他也不动,还是那般坐着和一只石榴使力,陈茜不由安心笑起,"这么多东西,只要石榴?"
      "我离开会稽之后……便没再见过石榴了。"他本不想说的,自己儿时那些山上山下的喜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这石榴水晶珠玉的盘子衬着,今非昔比。
      陈茜过来做他身侧倒茶,扫两眼岸上的东西,"既是不喜欢别的,便都扔了去吧。"要在平日自然是看都不看,今日想着或许他会想要什么,看来也就是拣了个石榴,"把石榴给你留下?"
      韩子高忽地想起什么来,颔首应下,说着起身,"和侯大哥有约,不出府去,只在府前。"他这便已经算是懂了规矩,陈茜饮茶的水略略一停,随即依旧是抿了一口,"我若是说不行,你是不是又要拔剑破窗?"
      "我不是你养的宠物,陈茜。"他突然把那石榴按在桌上,"心情好的时候记得拿些吃食来哄,不好的时候……便剩下试药的用途么。"
      "此事我同你说明了,还要如何!"
      他只是很讨厌他这般主子的样子,韩子高天生反感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却在争执的时候先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侍卫,天下何处的侍卫胆敢这般提要求。
      什么时候这样的状态就已经习惯了,好似说了也没什么,他的脾气便是他的脾气,而陈茜也丝毫都不改他自己的作风。
      韩子高很久之后再想起来,原来那时候便已经不一样了。

      陈茜何曾忍过谁的执拗。而自己……又何曾认真执着于某个人随口说的话,试毒试毒,这算是第一次被他说得难过了么,所以心心念念地记着。
      方才还温顺坐着剥皮的猫儿立时又变了面貌,果然,墨玉的人起身命人进来撤换,苦笑无法,"你去吧。不过子时前必须回来。"
      看着他分明是明亮起来的面色出门去,还是想出去的。不一会儿离兮却突然叩门,"县侯伤药拿来了。"
      陈茜一愣,什么时候要用药?
      "韩侍卫方才说县侯臂上有伤,离兮赶着去取药过来了。"
      他愕然之下看向右臂,胡乱地扯了些料子缠上的,这点伤本不算是什么,竟是……连自己早都忘记了。

      入了夜后的县侯府唯剩得府前有部分兵马的地方还有人声,韩子高总觉得内苑太过冷寂,还是前边有光亮好些。
      惊莲马厩对首是成堆的草料垛,今夜星光璀璨,红衣少年三步两步跑了来,手里还不忘带着那石榴,离着远些扔给侯安都一个,笑得月下无双。
      这么望过去,风里飞扬而起的发丝,说他美得惊心动魄一点不假,看着看着就不敢再继续,总觉得会灼烧了人。这些日子以来,府里传得愈发地妖异起来,好似那韩子高成了最最神秘的人,都说美得看不得,美得让人害怕。
      侯安都眼见他过来,不由大笑提酒而起,哪里神秘?这不便是这样随性大胆的韩子高,初遇时候江畔回望一眼便教他们再下不去狠手,如今这么带了汗意跑来的人面上还有最简单的笑容,绯莲色的衣裳果然最是衬他。
      什么样的水土养出了这般秀妍极致的人?韩子高说起过会稽,那该是同他一般美丽的地方。
      "果然守约!"
      "子高应过的事情何曾失信?"说完接过酒坛来随着侯安都坐在那草垛上肆无忌惮,眼睛却看着那酒踯躅,"我……我以前都没有这般喝过酒。"
      惊莲对首见了主人不由亢奋无比,嘶鸣不已。萧索秋日的夜晚明显褪了日间的温度总不至轻易汗湿了衣裳,侯安都见得他试探的样子不由大笑起来。
      安稳宁静的最初,府上点起了灯。笑着饮酒说话,在一切都没有看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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