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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孤神庙,难佑众生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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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馆出来,苏阔重新背起逢吉,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他知道逢吉还有一位奶奶,也想过去探望一下。
逢吉两条胳膊仍搂着苏阔的肩膀,又在他背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自己走。”
苏阔笑了笑,扭过头说道:“没关系,还是我背着你吧。”
逢吉鼓着嘴摇了摇头,慢吞吞地从苏阔身上下来,站在地上。
“可以么?”苏阔关切地看着他,觉得他似乎在逞强。
“可以。”这一次逢吉倒是毫不犹豫,接着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道:“这边。”
见他并无大碍,苏阔也不再坚持,随着他朝那个方向走过去。不过他倒是暗暗惊奇这孩子的恢复能力,似乎先前的伤已经对他毫无影响。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硬撑。
逢吉引着苏阔朝城西方向走。路上苏阔又买了些干粮,递给逢吉一块饼,他却不肯吃。就这么辗转走了许久,终于来到城西靠近城墙附近的一大片空地。
当看清眼前的景象,苏阔只觉得浑身一震,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捏紧。
在这一大片空地上,竟然密密麻麻聚满了人,其中不乏年迈苍苍的老人,还有啼哭不止的幼童。可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无一不是面带忧色。
苏阔定了定神。他知道这些人一定都是进城避祸的流民,可官府不是在水君庙搭了棚子么,据说有时还会派发些粮食。可眼前的这些人,竟然数倍于水君庙内的流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挤在这里,却不去水君庙?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入城的流民越来越多,而水君庙内早已人满为患,那其余的人都去了哪里?能在城内投亲靠友的又有几人?再加上那些别有用心的流言,赶着入城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他们最终去了哪里?恐怕眼前才是大多数流民真正落脚的地方。
“那边。”逢吉扯了扯苏阔的衣袖,朝人群的一角指着。苏阔这才收回思绪,跟着他,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来到一截破败的旧墙旁边。见地上铺着一张旧草席,上头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倚着残垣断壁,双目紧闭,身边还搁着两个包袱。
“奶奶!”逢吉叫了一声,三两步跑到近前,摇晃着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大概是睡着了,忽然被人摇醒,乍然睁开眼,还有些糊涂。等看清了是逢吉,这才露出笑容,抓着他的手说道:“我的孙儿回来了,等着,奶奶给你炒鸡蛋吃!”
说完便摸过身边的包袱,在里面翻找起来。
苏阔皱起眉,看着那老太太,又看向逢吉。见他倒是神色如常,只摇头说道:“不吃鸡蛋。”
老太太这才停了手,疑惑地看着逢吉问道:“不吃鸡蛋?”
逢吉掏出苏阔买给他的干粮,递到奶奶跟前,说道:“吃饼!”
老太太见了似乎很高兴,便不再追问他为什么不吃鸡蛋,接过饼吃了起来。
苏阔狠狠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看那老太太的样子,应该是糊涂了。看来小逢吉不但要自己照顾自己,更要照顾奶奶。如果方才没有人出手相救,逢吉说不定就会被打死,那么他的奶奶….
想到这,苏阔只觉得胸口发闷。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转回身,见逢吉还守在奶奶身边,看着她吃饼,手里还端着一只破碗,里面盛着一点水。
因为逢吉的话总是过于简单,苏阔本打算问问他的奶奶,为什么他们会住在这里,而不去水君庙。可眼下的情形,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了。
于是他转向不远处的一个中年汉子招呼道:“这位仁兄,贫道有礼了。”
那汉子闻声转过头,见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小道士,迟疑了一下,还是招呼道:“道长有礼。”
苏阔抱了抱拳,问道:“敢问这位仁兄是哪里人士,来这里多久了?”
那汉子也抱了抱拳,说道:“我从王家村来,是前两天才到这里的。”
苏阔看了看四周又问道:“仁兄可知,官府在水君庙建了不少棚子,安顿入城的百姓。为何仁兄落脚在此处,却不去水君庙呢?
那汉子听了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说,你不是在说笑吧。见苏阔似乎是真的不懂,这才说道:“水君庙自然是落脚的好去处,可也得进得去才行啊。”
见苏阔面露疑惑神色,只好又说道:“想要求神庇佑,就得奉上香火钱,否则就入不得庙门。二十两银子…嘿,还是自求多福吧!”
苏阔听了顿时心头一凛,眉心也蹙在一处。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追问道:“官府安置百姓,竟然还要收钱?”
中年汉子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这银子倒不是官府收的。道长有所不知,安顿这么多人,官府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只能分派给下面的里正,地保。官府负责腾出地方,地保负责放人进来。这么多的人,人人都想进来,谁能进,谁不能进,还不就是地保说了算?”
这下苏阔明白了,可依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们这样大肆敛财,趁火打劫,官府就眼睁睁看着,都不管么?”
汉子摆了摆手,说道:“小道长怕是才入城吧?人家地保可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伸手要银子啊。水君庙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能容得下多少人?凭什么一定要让你进去?识趣的自然会奉上好处,不识趣的,自然也有法子叫你进不去。即便偷偷进去的,更是有手段叫你乖乖出来啊。”
苏阔立刻想到了那几个追打逢吉的恶棍。他攥了攥拳头,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谢过了那个汉子,又回到逢吉祖孙二人身边。
此刻老太太已经吃完了饼,枕着包袱躺在席子上,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而逢吉自己却没有吃,只是站在那,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阔。
苏阔笑了笑,把他叫到近前,掏出剩下的银子放到他手中说道:“逢吉要好好照顾奶奶,切不可再出去冒险。过些时候贫道再来看你们。”
逢吉抓着银子,微微扬起脸问道:“什么时候?”
苏阔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逢吉立刻接着说道:“再来!”
苏阔这才听明白,他是问自己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于是又搔了搔他的下颌,逗弄他道:“怎么,逢吉舍不得我走么?”
逢吉立刻涨红了脸,嘴巴鼓动了几下,却没出声。
苏阔笑意更甚,继续逗弄他道:“那逢吉希望我什么时候再来?”
逢吉立刻说道:“明天!”
苏阔哈哈大笑,随后摸着下巴说道:“明天…可不行。好歹也要等我弄到些银子再来。”
逢吉听了垂下头,叫人看不清神色。苏阔见天色已晚,便告辞道:“放心,贫道一定会回来的。先生给拿的药,记得要按时吃。”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才走了几步,回过头,却发现逢吉也跟了上来,正要开口叫他回去,就听逢吉说道:“送你。”
苏阔无奈地笑了笑,见他坚持,便由着他一直跟在后面,直到将他送出了这一片流民聚集之地。
此时天色已晚,苏阔生怕错过万虎和翘翘出门,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万虎的住处。见屋内还亮着灯,这才松了口气。
又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屋内的灯灭了。苏阔隐在暗处,紧盯着院门口。很快,院门响过,万虎和翘翘先后出了门,左右看了看,这才回身关上门,匆匆朝巷子口走去。
苏阔依旧远远地缀在后面。万虎腿上有伤,走得很急,却不算快。跟着他们二人转了四五个弯,终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口。
万虎偷偷摸摸地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万虎脸上挤出些笑容,冲门内的人抱拳拱手,又说了些什么,便被放了进去。只是里面的人一直不曾露面。
苏阔担心打草惊蛇,并没有跟上去,只是远远地盯住门口。
不消片刻,门开了。万虎和翘翘走出院门,各自背上多了一只竹筐。万虎脸上陪着笑,回身朝着门内说着什么,可很快门就关上了。
万虎立刻收起笑意,撇了撇嘴,招呼着翘翘迅速离开了。
看着他们背后的竹筐,苏阔隐隐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等那二人走远了,这才又跟了上去。
这几个桀摩人落脚在城西,这两个人却一路向东,穿街过巷,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在一块无人的荒地处停住脚步。
就见翘翘没好气地放下竹筐,又是敲打肩膀,又是捶着腿。万虎也放下背上的竹筐,示意翘翘朝后退一退,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裹的黑布。
就在黑布掀起的一瞬间,两道黑影冲天而起,伴随着猛烈的振翅之声,刹那间消失在夜空中。
这时万虎和翘翘才像是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捏着酸痛的四肢,时不时朝漆黑的夜空中看上一眼。
苏阔不禁暗暗冷笑,心道这些桀摩人还真是谨慎,竟然叫这两个人趁着夜深人静,横穿了大半个城,来到这个没人烟的地方替他们“遛鹰”,难怪此前赵俭一直没有什么发现。
可同时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万虎宁可得罪祝修,也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难不成他有什么短处落在獠人手里?
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万虎站起身,一声清脆的哨音过后,两道黑影划破夜空,迅速朝他这边俯冲过来。万虎吓得朝后退了几步,两只鹰猛地拍打了几下翅膀,利爪稳稳地钳在竹筐边沿。
万虎两只手上前推了推,可身子却拼命向后躲。好不容易将两只鹰弄进了竹筐,便迅速用黑布罩上,这才长出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翘翘忍不住在一旁跺着脚,大声抱怨道:“哎呀,还要走回去,累死人了!这两只扁毛畜生真是讨厌死了!”
万虎慌忙示意她千万不要高声,又好言安慰了好一会儿,二人这才又背起竹筐,按照原路返回。
这一来一往,足足花了两个半时辰。苏阔一直盯着他们将两只鹰送回给獠人,又返回自己的住处,这才发现已经过了二更天,便急匆匆赶回将军府。
回到祝修的住处,他正要推门,房门却猛地被拉开。苏阔惊讶地抬起头,刚好撞上祝修焦灼的视线。
苏阔连忙赔上笑脸说道:“禹祯兄可是听见了贫道的脚步声?你的耳朵好灵啊!”
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一声不响就出门了一整天,直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只看祝修的脸色,就知道他一定是着急了。
祝修将他拉进门,又将房门关上,这才说道:“我不是说去去就回么?”
苏阔讪讪地笑道:“我知道,我以为自己也会去去就回呢,谁想到…”
祝修见他平安归来,便恢复了神色,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问道:“这么一整天,可吃过饭么?”
苏阔一听就知道他不生气了,立刻露齿一笑,说道:“我正饿得紧呢!”
祝修无奈地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弄些吃的。”说完转身就要出门。
“禹祯兄!”苏阔伸手将他拉住,温声说道:“你也累了,就叫司州帮忙随便找些东西吃就行了。”
祝修眉睫一动,随后说道:“不用,还是我自己去。”
苏阔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禹祯兄,你就别为难司州了。我…我都知道了。”
祝修身形猛地一颤,像是深埋于心底的秘密骤然被人发现,登时僵在原地。
“其实也没什么啊,”苏阔低着头,摸了摸鼻子说道,“看习惯了也还不错的,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气度,我看倒是比师傅他老人家还…”
话还没说完,就听“哐当”一声,苏阔急忙抬起头,发现房门大开,祝修已经不见了。
他立刻追出门去,却不见祝修的踪影,只得又返回屋中。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祝修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司州。
司州的脖子似乎已经好了,神色一如往常,手里捧着一只食盒。进门后便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桌上,又热情地招呼苏阔用饭。
看着司州这一身轻松的模样,苏阔觉得想笑,可偷瞄了一眼祝修,见他也没什么表情,便忍住了。只谢过了司州,便坐在桌边,大口扒饭。
吃过了饭,司州收拾起碗筷,迅速退了出去。
苏阔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直说好困,便躲进里间去睡了。
他躺在床上却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发觉祝修也很快吹熄了灯,再无脚步声。
苏阔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就在方才,他有点不敢面对祝修,生怕他再提起什么,又怕他忍着不提。不如就此睡上一觉,明天就当什么事都没有。
谁知他刚刚阖眼,就听祝修唤道:“选山?”
“什么?”苏阔又睁开了眼,有些忐忑地回应着。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那边有什么动静。他眨了眨眼睛,却勾起了唇角,轻轻说道:“禹祯兄,我知道。”
祝修果然没再说什么,苏阔也再次阖起双眼。
忽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祝修就像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心念一动,便有灵犀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