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叫我了》九未

49、疯狂

　　话本围读最开始下发通知的时候，覃风见是打算专门找一个训练房的，但挑挑选选的，考虑到时间问题，便省去了这一打算。

　　在搭好的棚里，临时拉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椅子围坐成一圈。这天气倒是不怕闷热，所以塑料帘子能拉下来，稍微形成一个安静的空间。

　　前后放着两台摄像机，场地简陋。

　　夏余柌手掌在地上轻轻一撑，手心里便湿润了一片雪。但他并没有犹豫，手掌撑着地面就要坐下去。

　　顾璟一目光顿住，多看了夏余柌几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摄像机在一旁对了过来。

　　夏余柌坐下去，思忖片刻，又换了个方向准备趴下去。按照当时的状况来看，没什么耐心的楚鸣鹤把他捡回来，应当也不会让他安生地躺好。

　　夏余柌身子趴了下去，紧接着脸颊也要碰到混着枯草的雪地上。

　　顾璟一的手遽然落下来，手背上青筋凸起，手握成拳，好像只是突然想伸手抓一把雪。

　　但好巧不巧地抓到了夏余柌侧脸正要碰到的那一小块雪。

　　于是温热的脸颊一下就撞碰到了泛着凉意还硌人的手背上。

　　顾璟一撤手的速度，倒比夏余柌侧开头的动作更快。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他就飞快地撤开了手。

　　他望着夏余柌，神色平平，缓缓地张开手心，手心里的雪被握成了一块，噗的一声落下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落下的雪块，是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声音。

　　夏余柌默了两秒，又将头趴了下去。但却轻微偏了偏，侧开了顾璟一抓过雪留下的一个小坑的地方。

　　脸上很快爬上一层霜冷的碎雪，碎雪里摩擦着枯草，磨得脸颊难受，可夏余柌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缓缓地阖上眼，轻蹙眉头，一副昏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

　　眼前已经笼罩了一片阴影，但昏睡的毖泉应当感觉不到什么。此时的毖泉，应当是在一片混乱不明的混沌之中，他的内心混乱，没有章法，因此他在昏睡中也会显得格外的挣扎。

　　但就在这时，一双宽厚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发顶。

　　不明所以的心乱平息了下来，毖泉渐渐能想一些事了。

　　可在他往某一个方向想去的时候，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条校准线，逼得他不得不收回思绪，转而朝着既定的方向，顺其自然地想下去。

　　这是他难以挣脱的力量，无论他在中途反抗多少次，都会被拎小鸡一样给扔回来，然后他的身后跟着一根棍子，不停地赶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压在他头顶上的手掌，仿佛一座挪不开的大山。可毖泉哪里是那样轻而易举就跟着别人走的人。

　　他只是稍微顺从了些许，立马就能翻身将周围的一切都闹得鸡飞狗跳。

　　毖泉的手猛然一动，接连带着头好像也稍稍撑起了一点。

　　楚鹤鸣面色不改，心里却是一惊。他敛下眸子，无悲无喜的瞳孔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但他似乎对总是在做这种事感到些许厌烦了，尤其还遇见毖泉这样不听话的分身。

　　于是他还算皱了一下眉，压在毖泉头顶的力度遽然增大，冷口吐出两字：“别动。”

　　但说完似乎又意识到毖泉并不能听见，楚鹤鸣抿了一下唇，别开眼，恢复他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顾璟一刚才那一动作似乎没有刻意收力，饶是夏余柌有防备，却还是没能预料住顾璟一这一力度。

　　脸颊和霜冷的雪、硌人的枯草愈发亲密的接触了一番。

　　他半张脸颊都陷进雪里，嘴角也隐约沾上了一团混着枯草的雪，稍一张嘴，那雪就能混进来嘴里。

　　毖泉眉头皱得跟深了，好似因为楚鹤鸣那一下，隐约有了苏醒的感觉。

　　他能感觉到有人在旁边，有人压着他的头，微凉的掌心，连带着昏迷前的头疼更加的明显了。

　　那些令他熟悉又陌生的意识也带着冰凉、没有温度的气息，像是从压着他头的那只手掌传来的。

　　毖泉于是挣扎起来，在坠落黑色淤泥的梦魇里不断地挣扎着，想要扯回属于自己的该有的意识。

　　但他不敢过多惊扰压着他的人，于是垂落在身侧、无力的手便不断地挣扎起来。

　　先是缓慢地握成拳，紧接着手掌攀附着周围一切能够令他拽住的东西，不断地往上攀升着。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毖泉感觉已经摸到了对方的衣服，楚鹤鸣似乎还没有感觉到。毖泉轻落在楚鹤鸣身上的手，小心又大胆起来。

　　他指尖缓慢地磨蹭着对方的衣摆，又轻又缓地往上挪着。

　　直到快要抓住对方的手臂时，毖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竟然在那瞬息之间，挣脱了楚鹤鸣对他识海的侵扰掌控。

　　他凭着模糊的意识，一把抓住了楚鹤鸣的手臂。

　　毖泉挣扎着快要从雪里抬起头来。楚鹤鸣心下震愕地回过头去，一眼看见毖泉那半张坠落着雪和枯草的脸。

　　毖泉眉头拧得很深，可他快要睁开眼了。

　　楚鹤鸣只是讶异一瞬，反手扣住毖泉的手臂，反折到后背上，另一只手加重了力度，狠狠地压着毖泉往雪里摔去。

　　紧接着一记手刀毫不留情地劈下去。

　　朦胧间要睁开的眼睛，最终还是沉沉地落下了。

　　……

　　小棚里的人说不出话来，编剧低头匆匆落下几笔，转头和旁边的人商量起什么来。稀稀拉拉的声音小范围地响起了，大家才接二连三的反应过来。

　　剧本围读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化妆穿戏服，这种情况下表演，不仅考验演员的状态、情绪，还有台词。

　　这一段夏余柌的台词几乎没有，但在场有好几个人都是第一次面对面地看着顾璟一演戏，也是头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顾璟一作为一个影帝的实力。

　　钱申申这两日和夏余柌接触得最多，顾璟一给他带来的震惊只是一瞬的，他看着夏余柌撑着身子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杂乱的雪的时候，才彻底的感受到毖泉刚才那一段表演，带来的后劲。

　　演员已经出戏了，在这种状况下，最不应该入戏的局外人，居然还在戏中。

　　钱申申抬起手想要鼓掌，但感觉到周围的安静，还是顿住了，低头写了点笔记。

　　夏余柌接过旁边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纸巾，简答地擦了擦脸上的脏污，排掉身上沾着的枯草，落后顾璟一几步，重新坐回去。

　　右半边脸在薄雪里蹭了一会儿，冷得微微发红，上面还有枯草残留的痕迹。模样应当是有些滑稽的。

　　可夏余柌雾蒙蒙的眼睛一望过来，又让人不觉得滑稽。

　　半边红霞，分明将安静的双眸也衬得好看。

　　顾璟一低头在剧本上划了一条线，沉思片刻，迎着覃风见投下来的目光，认可了夏余柌的想法。

　　“这改动，可以，我没意见。”顾璟一说着合上了笔盖，他微不可察地余光朝着对面安静坐下来的夏余柌投去一点视线。

　　声音四平八稳，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有掺杂进去，顾璟一声音沉沉响起：“我演得，很愉快。”

　　他好像终于想起和夏余柌在明面上叙叙旧了，又补充了一句：“难得，又一次和你合作了。”

　　众人纷纷抬起头，朝着顾璟一投去了视线。

　　但很快就被覃风见打断：“行了，一个公司的人，跑我这儿来叙旧呢？”

　　“我觉得效果也不错，那就记下来吧，接下来继续，宁雪石，到你的了……”

　　剧情在覃风见摇头晃脑的声音里继续下去，夏余柌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只是趁着覃风见说，朝他看去的时候——

　　夏余柌才抬起头来，视线先是落到覃风见身上，匆匆扫了一眼覃风见正在演示的东西，紧接着视线急转落下，随着他微微偏头的动作，落在顾璟一的身上。

　　他这才将视线放在顾璟一的身上，像是在回应顾璟一刚才说得那一句演得很愉快。

　　猝不及防的，顾璟一竟也转回了视线。

　　没有任何的预料、也没有任何的前奏。顾璟一像是知道夏余柌朝他看来了，于是也收回目光，朝着夏余柌看去。

　　顾璟一轻笑了一声，拿着笔的手轻轻抬起，笔盖往额间戳了一下。

　　夏余柌眨了一眼眼睛，后知后觉地抬起手，将额头上沾着的枯草拿下来。

　　他又低下头去，认真的写着笔记，偶尔抬起头来也是看向覃风见，或者是另外进行表演的演员。

　　他的视线没有再在顾璟一身上停留一秒，可又偶尔会出神片刻，感觉着脸上冰冷的微疼，失神地想着顾璟一说演得很愉快……？

　　真是奇怪。

　　夏余柌的笔尖不知何时在纸上划出了一团乱糟糟的黑线，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在这出神发呆的几秒里，他竟然也在想，和顾璟一演戏很愉快。

　　他从小就跟着爷爷演戏，他的爷爷是有名的话剧演员。爷爷的演技、身段、台词，都是无可挑剔的。

　　他和爷爷演戏的时候，也是快乐的。

　　但好像那种快乐，和顾璟一带给他的快乐不是一样的。

　　顾璟一不会演戏，一开始的时候，《海浪》被顾璟一演得磕磕巴巴，臭屁的大少爷，说句台词都扭捏半天，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这台词怎么说出口的。

　　但那只是一句，哥哥喊他弟弟的小名的台词。

　　顾璟一说得磕巴，更谈不上什么人物的感情了。可夏余柌就是能从那拙劣的、不成调的演技里，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愉悦。

　　说愉悦似乎也不对，它更偏向疯狂。是海浪席卷着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在脸上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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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家回去想对戏的可以再商量着看看，然后钱申申，你的角色，你可以再体会体会。”

　　“不一定是剧本上的，你可以问问其他人对你这个角色的看法。”

　　夏余柌也站起来，正要出去的时候，偶尔发言几句的编剧突然喊住了他。

　　“夏……余柌？”编剧是一位女生，叫孟之，长得很甜美，但刚刚和导演争论起来，一点也不输气质。

　　她叫住夏余柌：“是这样的，你后面提到的这个剧情，我想跟你在讨论一下，我刚刚有一点新的想法。”

　　夏余柌应下：“好。”

　　他这样应下来，可垂落在身侧的手微握成拳。实不相瞒，他刚刚陡然升出一种，想要彻夜和顾璟一论戏的冲动来，为了抑制这样的冲动，他刚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计划。

　　把他和顾璟一拍的第一部戏——《海浪》，从压箱底、不愿提起的记忆里翻出来。他想将那种升起来的疯狂压抑下去。

　　凭借曾经的记忆。

　　可他现在被留了下来。

　　夏余柌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轻微的疼痛在手心里弥漫开，让他稍稍平复了情绪。

　　再等一等，等回到酒店……

　　酒店电梯口，夏余柌刚和孟之讨论完，他急匆匆地赶回来，下一刻就要赶上要关上门的电梯，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余柌身形顿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梯上去。

　　宁雪石有些惊讶：“小夏你现在才回来吗？”

　　夏余柌转过身，礼貌性地笑了笑：“嗯。”

　　宁雪石有些犹豫，她挠了挠头：“我……我本来是想找你……”

　　夏余柌眸色暗下来，他迟疑了一下，斟酌着措辞正要开口。

　　“我今天表现不是特别好，虽然导演只说了钱申申，其实我知道，我也没比钱申申好到哪里去……”

　　“我想能不能，一会儿，你再帮我看看？”

　　“……”拒绝的话落在舌尖，夏余柌犹豫了一下，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宁雪石面上一喜，连连对着夏余柌道谢，又感叹了好几句：“在这里，有认识的人真好。”

　　“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电梯又下来了，夏余柌抬手摁住，他急着上楼，但还是认真地回复宁雪石：“你今天说的那些，和我们对戏的时候说的相差并不大。”

　　“基本的想法没什么错，只是开始太紧张，台词不稳。钱申申也是新人，你开口不稳，他也稳不住，所以整体呈现的情况显得有些糟糕。”

　　“再磨合磨合就好了。”夏余柌匆匆撂下一句，“我先上楼收拾一下，上次那个地方继续吧，钱申申也可以叫上。”

　　他走进电梯里，稍微等了一下宁雪石的回答，才将电梯门关上。

　　紧接着才松了一口气。

　　好饿、好累、好想……

　　想看海浪。

　　夏泮只知道夏余柌抗拒周围人提起他拍过的《海浪》，但却从来不知道，夏余柌偶尔会整夜整夜，从头到尾的一遍一遍翻看。

　　看到眼睛酸疼，记忆混乱颠倒，闭眼睁眼都是《海浪》的台词。等到夜晚过去，他才会稍微忘记心里升起来的、没由来的疯狂。

　　叮。电梯门开了。

　　夏余柌宛若一具失去了意识的行尸走肉，缓缓地朝着自己的房门走去。

　　已经晚上了，他现在就想看了。如果现在没有看，他应该会疯吧。

　　夏余柌摸出房卡，再要拉开房间门的时候，身形顿住。

　　他的视线突然朝着一旁的房间门看去。

　　顾璟一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那门是开着的，留着一条小小的缝隙。

　　夏余柌出神地盯着那透出昏黄灯光的门缝，这一失神，便久久没有回神。

　　夏余柌站到了那扇开着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