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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昔我往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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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北京城,雪还未全化干,还是极其冷的,年迈却仍精致的女人坐在炭火盆边,手边儿搁着热乎的汤婆子,肩膀搭着波斯进贡的大氅,呷了口茶“这天儿这么冷,哀家这雪赏的都没什么兴致。”
“这雪还没化,天寒地冻,奴才还是扶您回去吧。”李莲英说道。
她拂了拂手“罢了,给哀家再拿个炭火盆来就是,哀家好久没这样坐着歇一歇了。”
“嗻,奴才这就去。”李莲英退出屋外。
她看着远处还未绽开的樱花花苞,似乎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停了,迎春在一旁瞧着主子,也不敢叨扰。
“老佛爷,炭盆来了,奴才还多拿了一个汤婆子。”李莲英的出现打断了她的思考。
“小英子啊。”
李莲英忙不迭上前:“奴才在。”
“瞧着外面的雪啊,哀家就想起年轻时候的事了。”
“主子,瞧您这话说的,宫里的太嫔太妃们,哪个能比得上您呐。”李莲英忙接话。
边儿上的迎春瞅着主子高兴了,连忙搭话道“是啊,瞧主子面色红润,是天生丽质。”
“唉,现在我身边儿也就只有你能和哀家说这样的话了,就知道哄哀家高兴,油嘴滑舌。”慈禧知道这些人都是在哄她,嗔怪道。
忽然间就起了风。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被顺势卷起的梅花漂在她的脸上,映的她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
她坐在躺椅上,冬日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
就像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十七岁时刚入住储秀宫的秀女,琳琅毓秀,天真烂漫。
她不由得精神恍惚,抬起戴着厚重护甲的手摸了摸鬓角的白发,不知从何时起,她一头青丝开始有了斑白。
柔和的眼角出现了几丝皱纹。
慈禧叹了口气,自己真的老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杏贞。
这些下人也不过是哄她想要讨赏罢了。
如今她已经年老色衰了。
而色衰,就代表爱驰。
无妨,反正此时,她也不再需要爱了。
桃儿回来了,身上落满了雪:“老佛爷,奴婢给您折了这几枝红梅回来,那边儿倚梅圆的小杂役偷懒忘了扫雪,雪都快堆到奴婢膝盖了,奴婢怕您膝盖还没好去了那儿受冻,便给您折了些梅花回来看看。”
“你这丫头,这腊梅开的正好,你折它作甚?”慈禧嗔怪,眉眼却尽是欢喜。
第一次见这丫头时,她叫杏儿,李莲英说这丫头犯了自己的名讳,便改了名叫桃儿。
她把桃儿当亲生的闺女来待的,只因她眉眼间与自己十七岁时颇为相似。
她还记得入宫那日春光无限好,身上的斗篷驱散了早春的寒气。
她从外面回来,脸上被冬风吹的粉扑扑,而迎接她的,是掩不住满脸喜色的父母。
后来自己就入宫了,虽说还只是个小小的秀女,可父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无限大好的未来。
仿佛叶赫那拉家翻身的机会,来了。
“老佛爷,起风了,奴才扶您回去吧,您的膝盖太医说不能着风。”
“回吧。”慈禧站起身,冬日的冷风吹的她有些头疼。
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皮,却不甚碰落了一根玉簪。
亏得是落在了雪地上,那脆生的碧玉这才幸免于难。
这根簪子她自入宫时就戴着,是她的心上人送的。
尘封的回忆瞬间便涌出,她以为她不会再想起,可那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会烟消云散。
她以为她会嫁给她的奕忻,可入宫选秀的消息突然传来,让她彻底断了念想。她没有办法,这关乎她家族的荣耀。
从此断了与奕忻的联系,她一心开始了入宫大计。
入宫当日,别的秀女都着了华服,满头的珠翠轻摇,好不诱人,只有她别具一格,穿了一身清秀的浅蓝色,外头却罩了夺目的橙色坎肩。
她知道,亦詝一定会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她。
时至今日那时候的情景她依旧清楚的记得。
那是一场春日宴,她看似毫不起眼的站在一群靓丽的秀女中间,却偏偏被皇上挑中了。
爱新觉罗·奕詝。
从那日起,她便成了心上人的小嫂子。
她与奕忻,从此再无可能。
她曾经试过对亦詝一心相待,二人也有过心心相印之时。
可终究都是假的,叶赫那拉·杏贞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一个妃子,而不是他深爱的人。
而最后他说的那番话,也让自己彻底死心,不再爱他。
他想杀了她。
只因几百年前的一个莫须有的诅咒,爱新觉罗的天下终究会毁在叶赫那拉氏的手中。
他最终没有下手,或许是因为儿子年幼,又或许心中还藏了那么些许的怜悯,可他终究是动过这般心思。
这样一个怯懦无能的男人,不配爱她。
夜色深了,她撵了奴才们出去,静坐着望向插在瓶中的红梅,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她那早死的儿子,载淳。
她还记得,这个孩子是载着她和亦詝的爱出生的。
那是奕詝的第一个阿哥,他们都格外的疼爱他。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孩子同她生了嫌隙,他好像更喜欢慈安。
她清楚的记得,小小的载淳趴在慈安的腿上,笑嘻嘻的叫着:“额娘,额娘!”
不是皇额娘,是额娘。
那天她打了他,告诉他:“我才是你的额娘!”
那个孩子似乎吓坏了,连连点头,从那日起,他一瞧见她,便怕的不得了。
自己在他眼里,成了一个可怕的母亲。
如果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一定会善待那个孩子,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他也不至于......
她忍不住掉眼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觉,并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还有白白替自己死了的莲儿,还有那个被她一手害死的孩子,还有害她不成反被赐死的络嫔......还有早死的庆妹妹......
她踩着多少人的尸体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不论是她亲手杀的还是为她而死的......
慈禧有些乏了,叫了桃儿进来服侍,迎春虽然也懂事勤快,可总觉得用着不顺手。
终于躺下时,脸上已不施粉黛,身上的珠翠也都摘下,只有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不是权倾天下的慈禧,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杏贞。
夜深人静,只剩月光透过纱帘照在她的脸上,柔和却又孤寂,屋子里寂静的可怕,那些死去的人在她脑袋里肆无忌惮的嘶吼,拉扯,要她不得好死。
直到半夜,那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才肯作罢。
她闭上眼睛,眼里噙着泪水,心道:若是再来一次,她不想再这样活了。
还有奕訢,她终归是对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