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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抽刀断水(下) ...

  •   很显然,逃避可耻也没有什么卵用。
      克莱恩盘腿坐在飞檐画壁的空中楼阁之中,他望着悬廊外云雾缭绕层峦叠嶂的景色发着呆,腿上的书已经翻来覆去都是这几页很久了。
      他什么也没想,正因为心里一团乱麻,所以漫无目的地放空思想。也许是之前睡过太长时间,他没有小憩一会儿的打算,只是一直在发呆。他应当是享受这难得的静谧,在只有水声风声和鸟鸣的秘境里,没有信徒的叨扰,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忘记一小会儿肩负的职责,也不会有什么天使忽然降临身边……卧槽?
      卷着房梁上挂着的曼舞轻纱,给自己捏了一对翅膀的时天使准确无误地落进了他的怀抱,鸦色羽翼舒张开,将他们环在其中。
      一个时之虫分身,克莱恩迅速判断出来。
      可是阿蒙怎么会突然来找他,“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克莱恩非常不解风情地问。
      “本体托我给您带句话,”阿蒙搂着他的脖子说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们得了一种您不在就会死的病。”
      “……”克莱恩无情地松开抱着阿蒙的双手,让时天使重心不稳地滚到地板上。他竟然还稍微紧张了一下,是他多虑了。都说学习语言的过程里,骚话和粗话是门槛最低学的最快的,诚不起我也。阿蒙正经中文没学会几个,梗倒是记了不少。
      如果阿蒙此刻能触及他这个想法,一定又会摆出乐在其中表情,偏偏用委屈的语气反驳道:明明是你教我的,要是你不想这些,我又怎么知道。

      学中文这件事,从他们苏醒之后就是阿蒙的最大乐趣之一。
      但阿蒙的学习并不是指在克莱恩的指点下,发挥解密学者的本领、古代学者的能力自己融会贯通地领悟。他喜欢的是捕捉克莱恩所思所想里掠过的只言片语,零星泄露出的关于纪元之前那个时代的印象,然后缠着他问东问西。
      学习的人不太正经,讲课的人也故弄玄虚。
      克莱恩最喜欢干的事,是从历史里薅出各种诗词歌赋给阿蒙念,从《诗经》到《离骚》,从《春江花月夜》到《长恨歌》。念完之后,躺在他腿上的阿蒙会满脸问号地睁眼盯着他,他就非常地快乐。阿蒙学习了发音,描摹了字形,然后想要偷走念诵者脑中的释义,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偷到,只有一汪无形的情感。
      克莱恩任由阿蒙在他的浅层思想上抚摸着,这些情感化为阳春三月、飞燕归巢、化为指间沙镜中花、化为都城的繁华图景、化为苍凉大漠上的风沙。
      只要我自己都不知道具体翻译,你就什么都偷不到!克莱恩得意地想,毕竟我不是必须知晓它们的具体释义,这是意境、是幻想、是意象、是凝练到词句里的七情六欲,人才能与之共鸣。
      阿蒙的散装中文教育止步于克莱恩的神话传说典故解释上。听完广寒宫、嫦娥玉兔、吴刚伐桂的故事之后,阿蒙开始大笑——堕落母神兼具两性倒也可以解释一二。
      这个阿蒙就是个天生神话生物,祂懂个锤子的人类浪漫!克莱恩生气地把书扣到他脸上。

      时之虫抱怨着他对自己的态度太坏了,要不是他失踪了好几天,自己也不会被本体空投过来找他。
      “你怎么不亲自过来?”克莱恩斜倚在雕花门廊上,略带笑意地问。他看着穿着古典长袍巫师打扮的阿蒙站在悬空走廊的雕梁画栋之下,羽翼蜷伏,大写的画风不同。而自己早就回乡随俗地换上了广袖长衫,这场面让他的脑子里满是诸如——喜迎霍格沃兹魔法学院留学生,或是——预祝两校学生交流会成功举办——这类的老梗。
      四处张望的阿蒙回头,幽怨地看着他:“当然是因为您限制了本体的权限,而且祂现在应该在源堡上应付来自塔罗会质问祂的祈祷吧。”
      “塔罗会?你做了什么?”
      “您失踪了好几天,并且短期内似乎不打算回去的样子,没有愚者先生的塔罗会没有灵魂,所以我将下周的例会取消了。”
      克莱恩一时语塞,他扶额沉思,这个秘境没有晨昏昼夜日夜轮回,导致他在发着呆的同时忘了计算时间。
      “您还关闭了与本体的连接,不回应我的呼唤。”
      想必阿蒙投射给他的念头已经在门扉紧闭的心灵外堆积如山。但克莱恩并不打算重新开放限制,是他主动跑来这个地方,也是他主动将阿蒙的精神触手赶出了浅层思想,坦白地说,在阿蒙的分身跑来之前他甚至还没去想回去的事。
      他踱着步跟在阿蒙身后,走在悬廊之上能将秘境的景色尽收眼底,时天使如他所料般对这与他熟悉的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致目不转睛。感受到秘境主人的出现,一些盘旋于飞瀑或浮林里的雀鸟相继停到栏杆上,向克莱恩垂下头。
      克莱恩忍不住摸了摸糯米汤圆一样的银喉长尾山雀,毕竟它们在今朝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羽翼唰的一下扫过来,把所有胆敢在诡秘之主眼前求抚摸的小东西全都赶走。
      “没有灵体之线,它们都不是活物。”阿蒙若无其事地收拢翅膀。
      克莱恩挑眉:“这里的所有生灵都是历史投影,只是被固定在此处的幻象。”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嗯……大约是福生玄黄天尊的诡秘之境的一角碎片吧,本应该当初就随着祂的陨落一起消失,但不知祂的信徒们用什么方法保存了下来,改造成了一个供奉祂的秘境。”但是这些供奉也在很久前中断了,这个秘境已经在时空的狭缝里漂流了千年。
      克莱恩掌握这里之后第一时间将里外都摸了个透,生怕上一位诡秘之主还留了什么怪东西。然而与其说是信徒们的供奉,还不如说是个收藏库,也许是祂习惯于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信徒们误以为那是神明的小小喜好。
      “怪不得本体不能控制我,”阿蒙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因为您限制了祂,这里又是诡秘之主的地界,连祂计划里要对我施加的影响都被挡在了外面。”
      “怎么?你都来这里了,竟然与本体没有达成共识吗?”似乎又到了克莱恩第五喜欢的“阿蒙本体与分身互怼”环节。
      “不,您应该了解‘阿蒙’,祂是个胆小鬼,惯于逃避,占有欲和嫉妒心一样深重。祂想让我做的事,却为了防止我做出祂计划以外的举动故意不给我完整的知识和情报。”他正了正单片眼镜,“好吧,让我来猜猜祂的本意也挺有意思,您觉得呢?”
      克莱恩笑着:“既然如此,我带你去参观一下这里的收藏,说不定你会感兴趣。”他拉着阿蒙转眼消失在连廊上。

      这个外表精致小巧玲珑的建筑,内部空间却远超想象。想到这里曾属于福生玄黄天尊,似乎蕴藏着宇宙一隅也显得理所当然。
      展现在阿蒙眼前的是一个浩瀚的书海,一眼望不到边际——至少看起来那是水面,晶莹剔透,一个呼吸就能将它吹皱。水面以下的昏暗里星星点点,依稀可以看到睡在水里的书本轮廓。也有排列整齐的书架从水底直达看不到的顶部,宛如一幢幢高楼。阿蒙和克莱恩站在里面,就像是误入智慧与知识之神的神国。
      这里大部分的藏书都来自纪元以前,来自他熟悉的国度,至少从那时候起,信徒们就在供奉神明。可惜诡秘之主异位,藏品异主。
      “我的故乡有句话叫‘学海无涯苦作舟’,这里大概就是诠释吧。”克莱恩看阿蒙的表情,就知道以对方的塑料中文水平肯定没明白,想着要不要给阿蒙搞几本习题集,比如那什么的五三……“总之,你想学中文的话,这里也有教材。”他行走在水面上,脚下泛起点点涟漪。
      “我想……这里确实有一个答案。”阿蒙抬起手,一本厚重的书从水底带着光点浮起,干燥平稳地来到他手上。
      《一千零一夜》。

      阿蒙坐在克莱恩先前的位置上,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而愚者先生很懊丧,他伏在悬廊的栏杆上深刻反思,灵魂拷问。
      克莱恩啊克莱恩,你说你理他干什么?在你和阿蒙的漫长较量生涯之中,总结出对付他最好的方法不就是不理他,难道你忘了是因为什么才躲到这里来的吗?你看看你,他一出现就高兴成什么样了,笑得那么开心就不能收收?
      周明瑞啊周明瑞,亏你好不容易从“占卜家”苟到了“愚者”,还执掌“盲目痴愚”权柄呢,你降智光环是给自己开了吗?你怎么就只想到文字是记载的手段,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种体裁叫绘本和连环画啊!现在好了,就算阿蒙的中文水平再塑料,他都能结合画面看明白画下面的两行字,更不要说还熟练运用解密学者的能力。
      屋内长久地只有书页快速翻动的声音。
      终于,书也合上了。
      “这些小故事还挺有趣的。”阿蒙发表了他的评价,“不过您的联想却不是因为那些故事内容,而是形成它们的框架——残暴的统治者,和给他讲述了一千零一个故事的叙事者。”
      “您逐渐想起了最后一个梦以外的一千个,若伴着它们入睡确实让人难以安眠,这样的噩梦也能当做山鲁佐德的故事吗?”
      “也不全是噩梦。”克莱恩辩解道。
      “即便我也是导致梦境倾覆的元凶之一?”
      来者不善,克莱恩想。“我在考虑杀虫灭口的事,反正阿蒙本体干涉不了这里,也无法回收你这个分身,损失一条时之虫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冷酷地威胁。
      阿蒙却笑着摇摇头:“源堡的化身,您忘了‘真实视野’了吗?祂不需要回收我,祂在源堡上已经见闻了一切。”
      “如果您的目的是不想见我的话,您在我出现的时候就该将我扼杀,或者更早以前就把我禁锢、封印……原来如此,这就是本体的疑问,您把我留在身边,如果是不想放任残忍的国王随心所欲的话,为什么不读一读我的思想呢?”
      完了,晚了。克莱恩无声叹息。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打开了源堡,解开了对阿蒙的限制,下一刻两人的分身和本体双双互换。
      整个秘境都在为诡秘之主的莅临雀跃着,但克莱恩无暇欣赏身后的奇景,阿蒙正压在他身上,把他困于悬廊上的方寸之间。
      “亲爱的克莱恩,”阿蒙扣住他的右手,细细地轻吻他的指尖和掌心,“你还没有重新开放你的心。”
      我不!克莱恩红着脸,紧握住着最后的倔强。他意识到自己竟然习惯于阿蒙对他的浅层思想随时随地的触摸时,已经太晚了,他们之间那基于“偷盗者”能力的思维投射,让他生出了心意相通的错觉。以至于有些被他摁在心底的情绪,蠢蠢欲动欢呼着从思维深处往外蹦。
      他只是想冷静一下,找一个没有阿蒙的僻静之地,打磨一把锋利的刀,把心里成团乱麻一刀两断,重新塞回箱子底部紧紧锁起来。
      “我只是想让你读我的思想,你好像从来没有用过‘偷盗者’的这个能力。”他拉着克莱恩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
      “因为思想是人类最后的自由净土?”克莱恩最后挣扎着,表示自己要固守原则。
      阿蒙低声笑了几下,克莱恩感觉得到手心里胸腔的颤动。
      “真是道德感远超大部分人类的神明……但对象是我的话,一个天生神话生物可以不适用你的原则。”他的亲吻落在身下之人的头顶、前额、眉梢,缭乱的呼吸出卖了克莱恩的强装镇定。
      “你明明早就想这么做了,没关系,诡秘侍者不应对侍奉的神明有所隐瞒。”他继续在克莱恩的耳边蛊惑着,“你可以看到我所有隐瞒的不怀好意,秘而不宣的打算,也许还有些在你看来不太合适的谋划,我的罪行会向你公开,我将对一切供认不讳。”

      克莱恩的心撺掇着他实施阿蒙的提议,一把将还在逡巡的他推向近在咫尺的深红色新星。
      时天使的手指探入他扣子紧系的衣领,丝绸质地的布料被往下拉,啃咬他的咽喉。微微的刺痛感里,克莱恩终于触碰上了阿蒙的思维,他看到了一片光芒。
      “你……?!”又坑我。
      阿蒙笑着,吻住了他,纠缠着他的唇舌吞噬了他的声音。
      意识之中克莱恩被拉往深处,光将他包裹着——这感觉很矛盾,哪怕是在这个已经非常不科学的世界,光也应该是无形之物。但是他也确实被包裹着,占据了他的心神,克莱恩徒劳地闭上眼睛。
      渐渐的,这个充满光辉的内心世界里,想法和情绪涌了过来,克莱恩毫不怀疑这是阿蒙主动塞给他的。那些光球在他的周遭泡沫一样破裂,暖流浸染了他,包裹他的光芒变得炙热,挤压着他要变成他的一部分,滑腻的触感在他全身游走着,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的精神,将他拆成一片片反复吞咽。
      克莱恩几乎以为阿蒙放开了神话生物形态,然而现实中阿蒙的手指还在把玩他领口的纽扣,他双目紧闭喘着气,让细碎的亲吻落在他通红的脸上。
      克莱恩的身体和精神唯一同步的只有浑身滚烫,酥软成了一滩烂泥。
      你给我住……脑!他抓住最后的清醒朝着阿蒙大喊,不是以声音,而是直接丢出去的念头。
      阿蒙愉悦的情绪不用偷也能感受得到,他在脑海中回答,你还没有完整审问我的渎神之罪。
      现在休庭!克莱恩羞愤地说,再次调动能力,他想要窃取阿蒙的一段记忆,关于他们还在沉眠的梦境里轮回里,阿蒙决定孤身为他筑起抵挡天尊疯狂意识的屏障时的记忆。

      醒来之后再去回溯梦境的记忆,总是得到许多抽象的情感意向。
      这段记忆的画面非常简单,真神权柄的展开也是瞬间完成的事,阿蒙权衡利弊,用充分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他看着因为一次次对抗疯狂、维持屏障完整而变得破碎的自己,报以嗤笑。一桩小事,为了最终的结果,这点牺牲是值得的。
      神之子早已做出了选择而不自知。
      ——但是比起你,我的愚者先生,我是更早承认的那一个。哪怕只算上从沉眠中醒来后的时日,我们共度的时光也已远远超过一千零一夜。我早就说过,你污染了我。
      克莱恩轻叹着,捧着阿蒙的脸亲吻他的总是带着笑意的双唇。
      ——也许我应该找时间去亚当那偷个给苹果给你。
      ——为什么?
      ——庆贺神之子成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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