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迷情》瀚海兰泉

13、风波（下）

　　晚上，我还是躺在床上，只是不再向上个月那样晚，也不会在睡觉前听到谁在马厩的彪形大汉的抱怨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等待陆晏的消息，他却一直没有给我回音。
　　大约亥时，一张纸条打破了我的梦境。纸条上写着：“到西南竹林相见，陆晏。” 终于等到了他的回音，我起身朝树林疾驰而去。一切谜团就将在今夜揭晓！
　　“曲小姐，上封有请。”在漆黑的树林里，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男子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是谁？你们的上封又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曲家二小姐的？”看不清来人的模样，我只能先询问道。
　　“这我不能回答您，而且我并没说您是曲家二小姐。”来人答道。
　　“任谁都知道曲家只有两位小姐，大小姐是皇后，那能站在这里的就只有曲家二小姐了。”这是哪门子绑匪，竟然为这种事情较真。
　　“是。那就请您跟我走一趟。”来人应了一句，居然点头哈腰地对我下达命令。
　　“你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跟你走？”语毕，我转身要走。
　　“请慢走。现在我只能告诉您，您想见的人在我们手上。”白衣男子道。
　　“他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管他死活？”怎么总有不三不四的人绑架陆晏这样一个店小二呢？而且还总喜欢敲诈那些根本不会怎么关心他死活的人呢？这次的绑匪和上次的绑匪不会是同意拨吧？我心下起了兴趣。
　　“您最好还是去。”白衣男子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起伏。
　　“好，我跟你走。”为了弄清事实的真相，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只能深入虎穴。
　　“那就多谢了。”白衣男子很客气。
　　他将我引到一片紫藤覆盖下的山壁，然后掀开一摞紫藤花，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地方的确很隐蔽。”看见男子站在洞口毕恭毕敬的，我不由地赞道。
　　洞里的篝火点得很亮，一个戴着白色风帽，穿着白色斗篷的神秘人面对着篝火，背对着我站着。
　　“我已经到这里了，可以让我见见他了吗？”我一边推测着来人的身份，一边探问。
　　“想不到你也是个没有品味的人，竟然喜欢上了陆晏那小子？”神秘男人的语气中透着嫉妒。
　　“我没有喜欢他！” 我矢口否认，然后带着微怒道，“我一开始只是同情他，后来我怀疑他，现在我对他的身世还是很感兴趣，纯粹只是兴趣而已。”
　　“你的兴趣爱好似乎从来都是那么广泛，以至于你一个千金小姐流落在民间日子竟然还照样过，而且还有声有色的。”神秘人冷声道。
　　“你到底是谁？怎么说得你好像很熟悉我的过去一样。”我断定这个人一定是我过去的熟人。
　　“你还记得你允诺过一个人要永远当他的妹妹吗？”神秘人第一次问我问题。
　　经他这么一问，我锁定了来人的身份，于是对他道：“这我当然记得。那个人就是您，皇帝陛下。”
　　“算你还有良心，竟然还记得！”皇帝转过身来，掀开了风帽，脱下了斗篷，扔到了一边。
　　“不知您夤夜至此有何见教？”我习惯性地跪地行见面礼。
　　“见教？曲二小姐你那么有主见，还用得着别人教吗？”他愤愤不平地说着。
　　“臣女的主见影响不到别人，所以也只能用在自己身上了。”我仔细思索后答。
　　“你还想影响别人？居然敢抗旨逃婚！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皇帝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了。
　　“是。”我脆生道。
　　“是？是什么？”他怒火中烧，在山洞中踱来踱去。
　　“我是想影响别人，也是抗旨逃婚了，而且我也确实活得不耐烦了！”我冷冷地回答道。
　　“曲忆菡，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皇帝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离开京城，离开我的家族，重新做人。”我淡淡地道。
　　“你说得轻巧，你这样做是让朕失信于天下。”皇帝指着我的鼻子道。
　　“那也是您先失信于我，而且您也已经三番五次失信于天下了。”我针锋相对。
　　“你放肆！你居然敢数落朕的不是！”他的话语中依旧流露出愤怒，但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激动了。
　　“我说的那都是事实。您说您要为我挑一个好夫君，可他却是个懦夫！明明不想娶我，却不敢直接找您，还不惜败坏自己亲生妹妹的名声来逼迫您！您也是个混蛋，明明知道他不愿意去我娶我，知道我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您还是不肯收回成命，您兼顾的根本就是您自己的利益！这就是您失信于我的地方。后来您明明就是为了要找我，才在京城里制造了一系列的混乱，把京城百姓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您是皇帝，您要对天下人的安定复杂，您怎么能为了我一个人而欺骗百姓，让他们受苦呢？！”我不依不饶地道。
　　皇帝的火气被我的一盆冷水浇下去了不少，良久才道：“这全天下，除了霍居延，也只有你敢说朕的不是了。其实有一点你误会了居延了，他和朕说过不想娶你，是朕没有答应他。因为朕觉得只要你嫁过去，你们俩一定能找到许多共通之处，然后就能够夫唱妇随，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陛下。”我轻声呼唤，无言以对。
　　“但是我错了。”皇帝看了我一眼，然后自嘲地笑了一声，接着道，“你们两个都是有主见的人，特别是居延，用上了假痴不癫的计策还不止，最后连妹妹的名节也一并赌上了，就是为了跟朕作背水一战。本来，朕以为只要坚持到你嫁过去，朕就赢了，但是谁知道结局竟然是两败俱伤。他竟然也逃婚了，而且还是带着他的妹妹一起逃走的。”
　　“什么？霍居延也逃婚了！”我震惊万分。
　　“所以，朕输啦，”他顿了顿又道，“输得空前彻底！”
　　“陛下今日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霍居延逃婚的消息吗？还是想要告诉我您没有帮我挑错夫婿？”我见他灰心丧志，语气中透着挑衅。一个帝王，怎么能在失败中沉浸那么久呢？！
　　“你别激我，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他看着我道。
　　“那今天您来敢情就是来争风吃醋的，要不怎么一开始就那么大的火气？”我继续努力刺激他。我倒是不怕他发火，反倒是怕他沉郁顿挫，泼人冷水可是我的专长。
　　“你知道陆晏是谁吗？”他问。
　　“我要是知道，今天就不会来了。”我道。
　　“他是朝廷的密探，是南宫的老师一手培养的。”皇帝道，“你具体想知道些什么，可以去问南宫，真让他把有关陆晏的档案全都取出来了。”
　　“洞口的那人就是南宫吧，”我推测完又对皇帝道，“看来您今天果然不是来争风吃醋的。”
　　“有什么好争的。我明白即使我娶到了你，你也不会爱上我，只会更加无视我！你的性子，宁为玉碎，也绝不瓦全！就算是你没有心上人，你也不会把你的心交给我的，所以还不如乖乖地做你哥哥哪。这全天下，我还真就拿你这不怕死的没办法。不过你能回到京城来，朕虽然没有想到，但已经很高兴了。”皇帝笑了笑，摊了摊手道。
　　“您是我的知音，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京城。”我意味深长地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的策略，可难道我不能是你的知己吗？”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
　　“这天下，您的知音无数，知己却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姐姐。”我诚恳地道。
　　“你不愿意嫁给我也和你的姐姐有关吧。”皇帝把头侧到一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是，也不全是。”我想了想道。
　　“那就说说吧。”皇帝走到篝火旁边坐下，对我招了招手，让我坐到他的对面然后道，“今天，我们把过去该说不该说的、能说不能说的都讲讲清楚吧。”
　　“是，”我应道，然后娓娓道来，“我知道您并不爱我姐姐，至少现在您已经不爱姐姐了。但是姐姐他非常非常爱您，他和您不同，您的生命中可以有很多个女人，可是他的生命中只能有一个男人，那就是您。我不喜欢和别人争什么，更不可能跟姐姐争，这您应当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姐姐嫁给我的时候你才只有五岁，你们姐妹竟有那么深的感情。可是自古以开，姐妹二人侍奉同一个皇帝的不少，怎么到你这里就要搞特殊啊？”皇帝道。
　　“因为爱是不可以分享的。”我认真地答，“您或许比我更懂爱，但是您却未必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我以为默默相随，无怨无悔才是真爱，宫中诸妃分享陛下的爱，但真正能做到不离不弃的，我想恐怕只有姐姐一人。要不，人们怎么说患难是夫妻呢？”
　　“看来你是很看好你姐姐的呀。”皇帝用轻蔑的语气道，“就连朕的亲妹妹慧辰也是这个样子，你们不愧是挚友！”
　　“陛下说笑了，不信您可以看着。”我柔中带刚，作为对皇帝轻蔑态度的反击。
　　“我信，你接着说你不肯嫁我的原因吧。”皇帝的语气柔和了下来。
　　“因为我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家族。”我喘了口气接着道，“世人都觉得我们家是凭借着菡城之战才改变了家道中落的命运的，可要我说那却是我们家族衰败的开始。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父亲不会官拜宰辅，不会忙碌不堪，两个哥哥也就不会缺少父亲的管教，到处惹事生非；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太皇太后就没有干预您婚姻的理由，姐姐就不会在宫中受苦，家中众人也就不能仗势欺人；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太皇太后的势力也不会卷土重来，家中那些有官职的人也不会因此得意忘形。曲家人所有的享乐、所有的孽债全都压在了父亲和姐姐，一个老人和一个女人的肩膀上了。父亲这几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折腾不了多久了，今后这千斤重担就都落在姐姐一个人的身上了。”
　　“那你不帮她？”
　　“原本我以为我能担起这份责任的，但是这几年来，我怕了，我退缩了。而且我也不能帮姐姐，帮她就是助纣为虐！曲家的人，光有一个皇后就张狂至此，那我要是再成了帝妃，那他们可不就有双保险了。‘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啊！与其守着这样一个腐朽没落的家族，而让更多的人直接或间接地生活于水生火热之中都是我所不愿意见到的，同样让我不愿意见到的是我们整个家族的覆灭。”
　　“明白了，完全明白了。”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着道，“你说朕有三千宠爱，可是谁又能跟朕说真话，谁又能听朕说真心话，孤单啊！如果你的姐姐，她的身后不是那样一个糜烂的家族，朕或许可以和她多说说话，正因为你们家族位高权重，所以朕才要特意疏远你姐姐的。”
　　“姐姐早就知道您要整顿我们家了，我也早就知道了。”我把话说完，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舒了口气道。
　　“是吗？看来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皇帝脸色难得的平静。
　　“不敢，我只是照实说而已。”我低着头道。
　　“时候不早了，朕也该回去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帝起身，向洞口走了没几步又停下了脚步。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念了那首叫做《八至》的诗。
　　“至亲至疏夫妻……”皇帝念道。
　　“请陛下今后处置曲家时，无论如何保全姐姐。”我跪倒在地，顶礼膜拜，向他请求。皇帝回过头来用难以言语的表情看着我，一声不作。我低着头继续道，“陛下已过而立之年，雄姿英发，又是大有为之君，必然不会长此以往，牵扯于儿女情长之中。北地荣城王非我族类，几次三番扰我边境，近年来又蠢蠢欲动。与其说是他对我□□称臣，不如说是我们看他的眼色行事。陛下之所以隐忍至今，而不兴师讨伐，一来因为现在国力积聚不够，二来朝中体制改革并未完善，三来十几年来天下人心尚未收拢。曲家是陛下今后施政中的障碍，必然需要扫除。而那时父亲应该已经差不多了，曲家其他人都是罪有应得，只有姐姐是无辜的。”
　　“朕答应你，不论曲家今后如何，你姐姐还是朕的皇后，你还是朕的妹妹。”皇帝转过头去，给出允诺后，继续走向黑暗处的洞口。
　　“谢陛下。”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曲小姐，陛下让我今后跟随您左右。”南宫烬此时已经脱下了面具，走进来向我汇报。
　　“那陛下由谁护送回去？”我问道。
　　“还有其他护卫守卫。” 他颔首答。
　　“那陆晏呢？”我又问。
　　“陛下说，他交由您来处置。”他回答。
　　“你知道他的生世？”
　　“是。他是孤儿，从四岁开始就在翕林卫接受训练，十岁开始就要行使秘密搜查任务，必要时还需要执行暗杀和破坏任务。”南宫面不改色地答。
　　“你也是这么过来的吧？”
　　“我只经历过前半段，”他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我要比他幸运得多，我能守卫在陛下身边，成为明士；而他同样效忠于陛下，却只能做暗士，可能到死也没有人会知道他。”
　　“这么说你们应该会惺惺相惜啰？”
　　“是的。”
　　“干这行一定很辛苦吧？”
　　“……”他低着头不作声，不回答。
　　“你这样我可以理解为默认吗？”
　　“应该可以。”他低声回答，声音微微颤抖。
　　“客栈是呆不下去了。把他放了，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是！”南宫似乎很激动。
　　“那我先回客栈了结那里的事，你即刻去放人，我们还在这里会合，”我看了他一眼问道，“应该不远吧？”
　　“不远。”
　　“那就好。”

　　我来到了客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进行一番扭曲后写下，很多事他们还是不知道的好。最后我还抒发了一些自己的愿望。然后将约定好的、还亏欠老板的十六两银子压在了信上。信是这样写的——
　　老板、老板娘，我万分的抱歉，我已不能再承受您二位的恩德！我其实是一个女孩儿，我有很多担不起的重任，唯一能够守住的就是我的亲人。陆晏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我要带他去治疯病了，今后他也不会为二位增添麻烦了，请您二位自己多多保重。我一个月来，白天在您这里打工，晚上会去赵老板那里做夜工，终于能将欠的银子在此刻还清了。书生明天就要正式来做工了，您二位若是愿意就请将我这几日打工所征得一两银子施舍给他吧。大汉其实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请老板娘妥善驾驭。最后请代我向赵老板问好，也请老马、大汉、书生他们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小女钟离，谨上。
　　“再见了老板、老板娘，再见了老马，再见了彪形大汉、英俊书生，再见了京城。”我回望客栈，留恋不已，却没有停住离别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