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8、子嵘

　　朝堂上，秦峥听着大臣们从救济凉民争辩到摊贩占道，从邻国局势探讨到粮价涨跌，无聊得在角落数起了地砖，突然听见一旁赵侍郎的禀报。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凉国慕容一党，不宜久留为患，微臣建议，将女子全数充奴，男子不论长幼一律斩首示众。”

　　秦峥一皱眉，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卫翎那双幽深的眼，鬼使神差地就开口道：“凉国皇帝已死，慕容氏已成不了气候了，何必赶尽杀绝？”

　　赵侍郎在凉国被秦峥抹了面子，本就愤愤不平，今日又被他杠上，好不气恼，冷冷一笑道：“秦将军，你难道不知道斩草当除根的道理吗？你在处理凉国余孽一事上处处放水，难道真是如坊间所言，被谁迷了心窍吗？”

　　“赵卿，不追朝阳公主是朕下的旨，区区公主动不了我大齐的一根汗毛，实无必要为此等小事耗费军力。”上头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了赵世昌。赵世昌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气昏了头，竟说出放水的话，实有影射皇帝之嫌，顿时冷汗涔涔。

　　严晟瞥了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赵世昌，暗自摇头，随即又把视线转向一旁的秦峥，摆手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吧。秦峥留下。”

　　“……臣探到的就是这些，至于情报之后的深意，目前还未可知。”严晟负手立在窗边，听身后的秦峥禀完，沉吟一会，道：“朕知道了，你继续留心着，有消息了再来报。”

　　秦峥应了声是，见无事了便要跪安，忽听得皇帝沉声道：“秦峥，你要记着，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秦峥知道皇帝说的是今日朝堂上自己出口反驳一事，跪下请罪道：“臣失言了，请皇上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下次记着就是了。”皇帝顿了顿，语重心长地叹道，“子嵘啊，你我二人一同长大，我知你本性纯良。只是那赵世昌口无遮拦，却说对了一句话，斩草当除根。”

　　昔日玩伴言行笑貌一如往日，只是秦峥知道，那个喊着自己的字嬉闹的少年，内里已经长成了驰骋天下的一代君王。

　　“……凉国已经灭了，只是要想将这片土地真正收归，还需恩威并施。朕已决定明日将所有慕容氏男子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由你来监斩，可有异议？”

　　再好的兄弟情谊，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皇威。秦峥收回视线，低头抱拳：“臣，谨遵圣命。”

　　“将军，晚宴摆好了，已经着人去请卫公子了，可要现在移步去前厅？”一身疲惫下朝的秦峥一回府就进了书房，种种事端正搅得他焦头烂额，偏偏又听见门外人敲门来了这么一句。

　　“嘶……怎么又叫了他？定是郑冲这家伙……诶，算了，来就来吧，你们让他稍等，我过会儿便到。”秦峥叹了口气，起身稍事整理衣冠，便开门朝前厅大步走去。

　　走进前厅，厅正中摆好了几道精致的家常小菜，卫翎一身素色衣袍端坐一侧，晚风吹拂过其发梢，带起一丝绻绻的柔和。

　　“今日郑冲带你出门逛过了吧？怎么样，好玩吗？”面对卫翎，秦峥就换上了轻松自然的笑容，聊起天来。

　　以往卫翎都是拘起疏离的礼节，对秦峥的满嘴扯皮客客气气地装聋作哑，今日听了却温和一笑道：“齐国皇上确实治国有方，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一派欣欣向荣之景。”顿了顿，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只湖蓝色荷包放到秦峥眼前。“我看这只荷包还算精巧，便买了来，将军可以拿它随便装些零碎。”卫翎望着秦峥，琥珀色眸子里温煦的笑意看得秦峥一呆。

　　他接过荷包，眼神盯着荷包上盘出的银丝云纹，含糊地说：“唔……真的怪好看的。”

　　卫翎没有听清秦峥在说什么，他脑子里正把刚才自己的话拆开句句斟酌，思考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忽然又听见那边的秦峥说：“今日逛累了，明天便在家里歇着，不要出门了吧，我让人再挑几本书送到你院里。”

　　明明合情合理的一番话，卫翎却直觉秦峥语气里含了些莫名的情绪，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哦，将军明日也要出门吗？”

　　其实秦峥完全可以借口明日要上朝就敷衍过去，可看着那人清矍的身影，秦峥抿了抿嘴，还是说了实话：“皇上有旨，慕容一族凡是男子全部处决，明日由我监斩。”

　　卫翎持杯的手不明显地一颤。良久，他放下杯盏，语气听起来难得的有些干涩：“我……明日可以跟着将军一起去吗？”

　　秦峥深深看了卫翎一眼，初见时几乎化作实质，直穿卫翎身体的眼锋又回到了秦峥脸上，数日来卫翎面前没心没肺的糙汉形象一下子消失无影。卫翎暗暗捏住袍角，尽量维持声线的平稳：“将军若不放心，给我一包软骨散就是了。”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秦峥看着卫翎，忽然笑着说：“不必弄什么软骨散，有本将军看着，你还能翻出天去吗？”随即他话音一转，又玩味起来，“啧，好端端的提什么软骨散，光羽兄，你不是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吧？”

　　秦峥说变脸就变脸，刚松了口气的卫翎听见此语浑身又是一僵，艰难回话道：“将军……”

　　“别叫我将军了，多生分呐，叫我子嵘吧。”秦峥回忆起今日在宫里被严晟一句子嵘叫得别别扭扭，忍不住就想听听卫翎叫自己的字是什么感觉。

　　“……子嵘兄，今日多谢你，无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卫翎表情奇怪地挤出了这句话，就站起身施施然，逃回了自己房间。

　　“诶，你都还没吃几口呢……”秦峥看着卫翎一溜烟而去的背影，有些愣神。想起刚才他唤的那声“子嵘”，心里不知怎的，像是被小猫爪挠了一下，麻酥酥的。

　　“果然比严晟那家伙叫得好听多了。”秦将军最终下了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