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将至》今時

1、台风将至

　　海岛的定义是，被海水囚禁的孤岛。
　　夏天的定义是，连续五日白昼气温超过22度。
　　而，崔小艾的定义是......

　　当十五岁的小艾，坐在屋檐下的木廊上，望着天空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只鸽子从云的眼前飞了过去。
　　小艾同阿妈和姐姐一起生活，住在临街的平房里，岛上的房屋多半低矮，白墙黑瓦，在小艾看来，就如同一个被罚倒立的中学学生。因为学校的统一制服，也是上面白，下面黑，衬衫短裙，最简单的组合。
　　海岛很早就入了夏，五月，栀子才开花，中午的水泥街面就被烤得可以煎鸡蛋。不过到了晚上，气温很快就降了下来，阿妈拉掉客厅里的灯后，嘱咐小艾和姐姐早点睡觉。
　　阿妈白天在市场卖菜，早上蹬着三轮车去的时候，天际还笼罩着，一层蒙蒙的灰色。所以，她晚上睡得很早。
　　小艾和姐姐共享卧室，上下铺，小艾睡上面，因为当初在选择谁上谁下的时候，姐姐皮厚地给出了这样的理由，“我懒啊，不想爬床。”
　　关掉灯的小小卧室，除了玻璃窗上的月光，就只剩下姐姐脸上的那一小片幽光，空气里是响成一片的嗒嗒的按键声，，她在拿着手机和人发短信，一脸傻笑。姐姐大小艾六岁，如今已在工作，白天的时候给人打工做奶茶。
　　姐姐目光一移，突然看见上方床栏边一颗黑色的脑袋凑在那里。
　　“崔小艾！你要吓死我啊！”姐姐怒吼。
　　“姐，你在和你男朋友发短信哦？”
　　“干吗？”
　　“手机借我用一下嘛。”
　　“你用手机干吗？”
　　“我发短信啊。”
　　“给谁发？”
　　小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林乔。”
　　“你们不是天天可以见吗？还发短信。”
　　“你快借我啦！”小艾催促。
　　姐姐从下面把手机递上来，“你快一点哦，不准没完没了。”
　　小艾握着姐姐的手机，心情突然就沉重起来。姐姐的手机是只粉色的翻盖手机，吊着一个用小珠子穿成熊猫形状的饰物，小艾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崔小艾你快一点啦！”
　　小艾终于一字一字地输入，“明天我去市场卖花，你来吗？”检查一遍后，按了发送。下一秒手机就进来一条新短信，小艾紧张地打开，却说的是——
　　“等你来我家，我给你做。”
　　不是林乔发来的。
　　小艾失望地把手机还给姐姐，果然姐姐接过手机就咯咯地笑开了。
　　“你男朋友做饭好吃吗？”小艾躺在枕头上，望着天花板，却是在问姐姐。
　　“我杀你哎！干吗偷看我短信！”
　　“你不是很会做饭吗？干吗还要麻烦人家。”小艾语气闷闷的。
　　“你懂屁啊谈恋爱就是这样。”
　　“谈恋爱.....是哪样啊？”
　　“我要告诉妈你思春哎。”姐姐坏笑。
　　“算了我不你说了你讲话好难听。”小艾捂住耳朵生气了。姐姐突然钻上来，敲了敲床栏，手机递过来，“有你的短信。”
　　“你是谁？”
　　林乔是这样回的。
　　“白痴啊你，给人发短信都不说自己是谁。”姐姐在一边说。
　　“你干吗看我短信？”
　　“不看我怎么知道是你的啊？”
　　小艾一边有些生气，你听不出我是谁吗？一边还是只得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名字回了过去：“崔小艾。”
　　小艾捧着手机等回复，姐姐在一边不耐烦了，“还给我啦。”她拿了手机又乐呵呵地躺了回去。
　　“你这样每个月话费会很多的吧？”小艾问。
　　“你不懂啦，我们开了情侣套餐，发短信不要钱的。”姐姐语气炫耀。
　　“情侣套餐？是不是跟你奶茶店买一杯送一杯那种情侣套餐一样？情侣的钱这么好赚吗？怎么没有兄弟套餐姐妹套餐朋友套餐啊？情侣有那么不一样吗？”小艾一连串问出很多问题。
　　“你今晚思考人生哦？”姐姐揶揄。
　　“哎，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是不是林乔闹矛盾了？她好久不来我们家了。上次我奶茶店看见她，叫她也没反应。她谈恋爱了吗？”
　　小艾一惊，似乎突然就被姐姐一语点醒了。升入高中以来，林乔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和她生气。刚开始，小艾还从自己这里找原因，比如不该没有经过林乔的同意就答应黄佳佳和她们午餐同桌的要求，比如下次和同桌两元店买相同的手链戴也应该给林乔带一条，可是渐渐地，就发现林乔那些生气，似乎是没有规律没有原因的。小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她，她的脾气就像说来就来的盛夏骤雨。
　　也想过干脆就这样两个人绝交吧，可是仅仅是想到绝交两个字，心里就像是被虫子咬了一样，难受得厉害。
　　因为......
　　因为，崔小艾的定义，也许是林乔。

　　小艾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如今姐姐打工的那家转角奶茶店还不叫这个名字，好像叫牵牛花很好喝奶茶店来着。奶茶店的外面，也真的有牵牛花爬过，起早的人们，可以看见充满活力的紫色小喇叭。
　　奶茶店提供免费的彩色便签纸，那里的一整面墙贴满人们的碎语，有告白的，有倾诉的，有愿望也有祝福。
　　而小艾在那里气冲冲地写下的，是“木桥很烂。”
　　那一天早上上学快要迟到了，就选捷径走了小路，结果过河的时候，因为木桥太滑，居然摔进了河里，如此非但没有节约时间，反而耽误了一节课回家换衣服。
　　可是，不久，小艾再去那里的时候，那张留有空白的便签纸上居然写上了新的话。
　　“你干吗骂我？”
　　小艾大惊，几乎是抖着手回了这条消息。
　　“你......你成精了吗？”
　　一天后又去看，果然又出现了新的回复。
　　“还骂？！有本事不要躲在暗地出来见面啊！”
　　小艾已经被震撼得呆掉了，她想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有精怪，抱着想开开眼界的心态，在对话延伸的另一张便签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在哪？”
　　于是，就在牵牛花很好喝奶茶店的门口，一个周六的清晨，两个同样穿着向日葵小学制服的女生，见面了。
　　误会解开后，两个人一起坐在店里喝冰饮，四目相对的时候，林乔笑了，说，“你以后不要把字写那么开哦。”
　　小艾迅速红了脸，低头吸饮料，心里想的却是——
　　啊，原来......精怪长这个样子啊。

　　之后的初中，高中，都是同一所学校，虽然一直不在一个班，可是彼此都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不过......不怕丢脸地来说，其实关于最好的朋友这件事，还发生过一个小小的波折。
　　整个向日葵小学六年级学生在学习完第三单元的那个四月，都遇到了单元练习里“我最好的朋友”这个作文题目。
　　作文写完上交后，小艾和林乔都得到了优，那天放学的下午，林乔提出两个人交换作文看。
　　然后，小艾还没有看完林乔的作文，林乔就把把自己的作文本抢了回去，背起书包气冲冲地走了。
　　因为，林乔作文的开篇第一句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三班的崔小艾。
　　而，小艾作文的开篇第一句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邻居阿兰婶家里的大狗黑虎。
　　这场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友情风波，平息在小艾把黑虎牵去给林乔道歉的那一天。精怪林乔摸摸黑虎的脑袋，在它面前弯下腰皱起鼻子，凶凶地说，“不要和我抢崔小艾哦。”

　　一大早，小艾就醒了。不知怎的，昨晚做梦，居然梦到了自己和林乔从前的那些事。刷牙的时候在想，这难道是什么征兆么？比如病人的回光返照？这么一想，心情变得很郁闷。镜子里的短发女生，苦起了一张脸。
　　外面天阴阴的，小艾去后院自己的小花圃里摘了一大抱栀子，用塑料的蓝色水盆浮着。姐姐也醒了，不过还赖在床上，又在嗒嗒地发短信。昨晚和林乔的短信，结束在小艾的自报姓名中。直到现在，林乔还是没有回复。
　　阿妈已经离开了，锅里熬好了粥。小艾在换衣服。
　　“你今天还是要去市场吗？我看新闻上说台风要来了哎。”
　　小艾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天，“阿妈还在市场啊。”
　　也许是因为知道台风将至的消息，今天的市场，似乎显得格外冷清，好多摊主都缺了席。
　　小艾搬了只小板凳，就坐在阿妈的摊位旁边，膝前是一盆雪白芬芳的栀子。偶尔买菜回去的妇人们，会顺便在小艾这里买走一朵栀子花。五毛钱，一把菜的零头。
　　小艾朝市场口看了看，林乔并没有出现，倒是那个提着一条长竹竿，竹竿上挂满用麦秆编织的平安符的大婶一如往常在那里走来走去。那个大婶看到人就把平安符强塞过去，人家以为是送的，满面笑容正要走了的时候她才说要钱。小艾知道她的这个坏习惯，因此有些不喜欢。
　　不过......小艾又抬头望了望天，灰灰的天空，台风将至的征兆，到时候海浪起大雨降，在这样的天气里，买一只麦秆符，许一个愿望，求一份平安，似乎也合情理。
　　“哎。”有人停在小艾面前，叫了她一声。
　　小艾回过神来，看见是同班的男同学唐思唯。思唯的阿妈今年生病了，小艾曾经用自己养金鱼的玻璃缸装了满满的栀子去医院看她，思唯阿妈很喜欢那些栀子花，小艾在她身边说，“阿姨，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思唯蹲下来挑选栀子，小艾帮忙，拣了最精神的三朵给他，思唯从学校制服的裤袋掏钱，小艾摇了摇头，“不用的。这是送给阿姨的。”思唯便笑着挥挥手和小艾告别了。
　　“小艾，”一边卖菜的阿妈忽然开口了，“那是你们班男同学哦？”
　　“嗯，”小艾点点头，“是我们班长。”
　　“长得很好哎，”阿妈笑了，“他喜欢你哦？”
　　小艾急了，“妈你怎么跟姐一样啊！瞎讲话。”
　　又是一阵风起，声势愈猛，空中像有一只大手，扯得布棚哗啦作响。小艾抬起手来挡尘沙，说，“阿妈，我们回去吧，姐姐说今天台风会来哎。”
　　和阿妈刚进院子，雨就下下来了，街上暴雨如瀑，一片茫茫。小艾站在檐下，廊下的院子里，很快就在青草上积起了一层白亮的雨水。
　　姐姐握着手机满屋子找信号，天气影响她的短信一直没有发出去。
　　“你在外面傻站着干吗？会溅湿的哎。”姐姐在屋里说。
　　小艾退回屋里，问姐姐，“有我的短信吗？”
　　姐姐摇摇头。
　　小艾走进卧室，干坐着不说话。
　　姐姐也走进来，问，“你和林乔吵架了哦？”
　　“姐......”小艾忽然问，“人真的会因为走得太近就变得互相讨厌起来吗？”
　　姐姐收起手机，把手搭在小艾的背上，“怎么突然这样问啊......”
　　小艾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背耸动，一瞬间哭出了声，很幼稚地说着，“我讨厌死林乔了！我讨厌死林乔了！”
　　姐姐又是被吓到，又是觉得好笑，蹲下来轻轻地拍着小艾的背，阿妈也从厨房走过来察看情况。“没事的啦，你们明天在学校见到，把话说开就好了啊。”姐姐安慰着，又转头对身后的阿妈轻声说，“她们小孩子闹矛盾啦。”
　　而小艾仍旧哭得止不住，不停说着，“我讨厌死林乔了......我讨厌死林乔了......”
　　第二天，台风走了，懒洋洋的太阳，又从人家的屋顶后，慢悠悠地爬了上来。灰白的水泥路，经历一场雨洗，颜色新了，却像哭过一样。
　　岛上的高中，统一在星期天晚上有自习，所以学生们午后就得准备着离家。穿好制服的小艾收拾着书包，却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响。
　　小艾走出去，林乔推着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制服裙和刚洗过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起，看着小艾。
　　小艾呆呆地站着。
　　“哎......你快一点啦。”林乔低声说。
　　小艾赶紧折进屋里来，背好书包，和姐姐阿妈匆匆告别。姐姐看见院子里的人，抬起头和阿妈相视一笑。
　　林乔把车推到街上，小艾坐了上去，林乔载着她慢慢蹬着自行车。
　　“哎，你这个周末吃很多吗？”林乔不客气地问。
　　小艾没有回答，转头看见林乔斜挎着的书包上坠着一只用麦秆编成的平安符。你去过市场吗？这个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
　　“是你吃太少了......”小艾抱紧林乔，把脸贴着她的背，低低地说。
　　街上还有未干的雨水，房屋被午后的阳光拖出慵懒的黑色影子，街旁的花草上残留着珍珠似的雨滴，圆圆的，被风一吹，就掉落下来了，啪地一声摔开，丛中蝴蝶惊起。
　　“哎，我问你个事。”林乔忽然说。
　　“什么？”
　　“你和那个唐思唯.......你们在恋爱吗？”
　　“你听谁说的？”小艾语气苦恼，“是不是黄佳佳她们？她们好喜欢瞎说的。”
　　“所以是没有咯？”
　　“嗯。”小艾答得坚定。
　　林乔忽然就加快了速度，蹬得卖力起来。衣裙被风吹满，长长的头发都快被吹到小艾脸上。
　　“你这样不怕走光哦？”小艾说。
　　“我里面有穿的好吧。”
　　天上浮着云，高高低低，远远近近。
　　小艾说，“我也问你个事。”
　　“你说。”
　　“你最近......干吗总和我生气啊？”
　　前面的人沉默一阵，说，“下次告诉你。”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什么的下次？”
　　女生望了望天空，似乎一切都不可以及，她平静地笑了笑，说，“下一次，台风再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