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楔子 ...
-
这是他注定永生永世忘不了的一个午后。
往后的数年里,他反反复复地回忆了许多次,记忆里清正殿内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纳虚镜镜托上镶的那一圈碎玛瑙依旧历历可数。那个午后的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然而即便如此,他有时仍会出神地想着,若是在那个午后他小憩得久了些,会不会打消去广寒宫的心思。若是没有去广寒宫,便不会遇上那烫伤了手心的仙婢,若是没有接过那仙婢手中的纳虚镜,没有放出那个鲛人的魂魄,便不会有得知真相的机会。若是如此,那他仍然会守在那人身侧,安安静静地留在清正殿里,做一张活在美丽的谎言编织的幻境里的桐琴。
他记得在那个午后,他是在梨树的树荫下醒来的。
归欤若是喜欢,他大可以让整个天宫的花儿永远维持鲜艳明丽的模样,但那日他没有让那梨树开一朵花。
像是在人间的夏天似的,大片的树荫间照进了细碎的阳光,照得归欤方才梳洗过的发丝上的水珠宛如朝露一般熠熠生辉。归欤一向是不喜华服的,只在盛大庄重的节日里,才会以帝君亲族的身份换上鎏金绛色朝服,戴上重重珠玉缀饰的头冠。盛装的归欤俊美昳丽更添三分,可眉目也更凌厉了些。每每看到这样的归欤,他总觉得两人之间本就不可逾越的距离更添上了一条鸿沟。
但是这时候的归欤不同。
天然的水珠是最明亮也是最温润的缀饰,那人置身于明净的光线里,唇角一如既往地微微上扬,霜色衣袖随着半干的乌发在微风里悄悄拂起。这个画面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和许许多多关于归欤的记忆一并成为他反复端详的珍宝。
归欤在他身侧微微驻足,而后结印离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充满了忠诚、信任与依恋的目光目送那人离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不愿回忆,却又不得不回忆的,他这一世命运的转折。
走上长桥,在越来越虚渺的云雾中遇见那个身着缃色襦裙,捧着纳虚镜却双手微微颤抖的仙婢。
心生怜悯地允诺她,用汶河水将这纳虚镜上的烟火气洗涤尽净。
“奴婢谢过上神。”
他至今还记得那仙婢美丽的脸上诚惶诚恐又充满感激的神情,还有在未明身份的情形下对他的恭敬。
那是在天宫,第一次有人称他上神,亦是最后一次。
汶河水中的纳虚镜又恢复了明朗,就在他翻过镜面的那一刹,周身忽然升腾起湖蓝的云雾。
他在“东海”见过的,一模一样的湖蓝色云雾。
纳虚镜里传来鲛人空灵的声音,紧接着一双白皙冰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
“我费尽千辛万苦找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久,终于找到您了。”
他慌慌张张,指尖结印想要重新加固封印,可是下一秒他听见了那男鲛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殿下,救救我们!”
“殿下,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殿下,你可知如今的东海和冥界是何模样?”
“殿下,我求求你,不要再被天界的暴徒蒙蔽了!”
“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殿下,请不要抛弃我们!”
鲛人的泪珠滴落在水面上,霎时间波光粼粼的水面布满了细碎闪光的细小珠子。
他的心绪因为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哭喊乱极了,“不要哭了,我并不认识你,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临渊上神座下灵器玉振,不是你的什么殿下。”
“还有,东海一派宁静祥和,请不要胡言乱语。”
“殿下!”那鲛人睁大了含着泪的明亮双眼,“对…一定是这样,你被临渊蛊惑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殿下,您的名字是赤沄!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殿下!”
鲛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和周围湖蓝的云雾随着结印的闪光一起消失了。他再度托起纳虚镜,可是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方才那鲛人喊出“赤沄”二字之时,他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悸动,一重蒙着疏离的熟悉感包围了他。
“鲛人最擅长制造幻境,不要被迷惑了。”归欤的叮嘱犹在耳畔。
他定了定神,却发现清澈的汶河水中倒映出的人影里,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大团黑色的煞气。
“什么人?”他紧张起来,再度结印,那煞气却不紧不慢地弥散开来,赫然显现出一个身披玄青衣衫的厉鬼。
“我等费尽心思混入天界,等的可不是殿下您的一句‘胡言乱语’呀。”
“你这狂徒,一派胡言!”他是真真正正地恼了,“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殿下,我是否胡言乱语,您只管查证一番便可知晓。”
“临渊蒙蔽了您,抹去您的灵根,斩断您的灵脉,为的是吞食您的三魂七魄,一来涨天界修为,二来断绝我冥界王室正统,害得我冥界大乱,天界好趁乱取而代之。”
“一派胡言!”他再度结印,指尖的光却逐渐黯淡下去。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现在离了临渊的灵力,根本无法施展法术,只能用些低级的咒印蒙混过关。”那厉鬼只轻轻一弹,便缚住了他。
“放开我!”
“被我猜中了?嘘,殿下,我的时间不多了,您大可以查证我所言真假。”
“休得再诋毁临渊上神!”那厉鬼却置若罔闻,附在他耳畔,轻轻地道:
“在清正殿,临渊百般禁止旁人踏足的地方,一定藏着上万桐木傀儡,用来掩盖您的气息。”
“这些傀儡每过一月便要毁弃一只,”接下来的话令他毛骨悚然, “而且呀,这些傀儡为了以假乱真,全身各处,都做得与您别无二致。”
“想一想您的临渊上神,是怎么下的去手,亲手将一个又一个与您别无二致的傀儡烧成灰烬的吧!”
当他借着煞气推开那扇重重深锁的大门时,噩梦如期而至。
上万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傀儡,静静地躺在一片死寂的大殿里。大殿中央的火炉里火焰正熊熊燃烧,火光给整个殿内蒙上了一重诡异的光,那些傀儡在焰火的映照下带上了些许血色。
他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他跪了下来。
“不-------------”
“别慌呀,殿下。”厉鬼诡异的声音回响在大殿里,格外恐怖,“喝了他的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在骗我?为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又是怎么闯进归欤的寝殿的。
他看到榻上毫无防备的安寝着的人,正是他无上崇敬,虔诚仰望,又寤寐思服的神。
那人唇角仍微微上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在满殿崖柏香气中格外安详。
闯进殿门时他想要质问的一切倏忽间一句也说不出了,然而他仍在颤抖着。
惊惧,愤恨,五味杂陈,可是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占了上峰。
正是这股情绪引导着他走向那人,随后捧起那人的脸,深深、深深地几乎是啃咬般地吻了下去。
崖柏的香气混着一股咸甜的铁锈味味溜进他的唇齿间,正是这股味道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唇齿纠缠间,那人醒转过来,蓦地将他一把推开。
“玉振,你……”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摸到了唇角蜿蜒而下的血珠。
殿外的风和日丽忽然间转变为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而殿内的他,也终于在煞气中彻底醒转过来。
借着殿内的流光镜,他看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一袭玄色长袍之下的身躯正是他原原本本的模样。
血色的瞳仁,无比凌厉甚至带着几分妖邪气的深邃眉目,上扬的猩红唇角,还有与之前墨缎似的乌发截然不同的赫赤色长发。
无数陌生的记忆再度涌入脑海。他听见自己陌生的的声音,带着邪魅的气息和近乎森然的挑衅意味。
“临渊,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