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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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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牡蛎在戏楼里更加的神气了,仿佛秦艽要结交的人是她一般。若是有哪个丫头给她甩了脸色,她必定会上前狠狠的教训对方一顿,开场白总是“你知道我们家残妆和九爷是什么交情吗”。这也更使得紫苏对小九看不上眼了。
两人偶然在戏楼里遇到,紫苏也是抱着琵琶冷冷淡淡的。她现在不比以往,自从秦艽不来捧她,登台的次数明显减少,她又不敢和别的客人太亲近,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小九并不想如此,他有些气恼牡蛎的张扬,可当着她的面却始终拿不出桃源说的“主子”的气派,一句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语气越来越接近祈求:“紫苏、紫苏她很可怜。况且我……我和九爷……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所以以后……能不能别在戏楼里,摆出……摆出那样的,就是那样的神态了,行吗?”
牡蛎本来是靠在椅子里的,一听到小九最后磨磨唧唧的几个字,立马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挑高了眉毛站到小九面前,一叉细腰:“嘿——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别人都巴不得上赶着九爷,你还把他当成洪水猛兽?这要是放在紫苏身上,她早就在九爷脚底下乖乖的摇尾巴了,你还在这装什么清高纯洁呢?”
小九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不知道是被牡蛎的话气的,还是这番话实在太羞人。
“要我说,残妆,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嘛!”牡蛎凑近小九“你当紫苏是个什么好货色?她先前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个粗使丫头,大字怕不是都不识几个呢!你呀,还不如就学学紫苏那副模样,也好过你现在这样。”
关于紫苏的事,小九再迟钝也随着这几天大家的议论有所耳闻。据说当年,紫苏和牡蛎是同一批到戏楼的丫头。她们这些丫头地位低的很,只能和那些小仆在普通的座席上听候。有人喊“来茶”,就提着茶壶收了人家的钱倒上一碗茶,若是那人大方,说不定能多得几个钱。或者是那人今天宽裕了,点一壶好茶也算是走运。这过程中由桃源慢慢的观察,挑选出机灵的丫头送到各个角儿们的身边服侍,这恐怕对于她们来说,就是最梦寐以求的事了。
谁也没奢望过像戏楼里那些唱曲儿的、弹奏的,哪怕再不惹眼,也总能凑到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眼前去,但偏偏,紫苏就交了这好运。她像往常一样为一位客人看茶,侯家的大爷——那位桃源乡的掌事之一,侯二爷的哥哥,正在二楼贵宾席听戏,不经意一瞥,呀,这丫头长得水嫩。紫苏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把这么个小丫头要到手边还不容易吗?一来二去,紫苏便成了他的人。
要说这紫苏,还真有些本事。别看候二在桃源乡混得风生水起,他哥哥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每日只知吃喝嫖|赌抽。尽管他生的模样不差,可整日里沉迷于这些玩意儿,脚步虚浮,眼底泛青,最好被人哄骗,浑浑噩噩的,差点儿将紫苏纳为妾!若不是他家那个母老虎实在闹得凶,侯大才依依不舍的和紫苏断了联系。和侯大胡乱混的这些日子里,她缠着侯大,让他请了先生教她识字,又学了曲子。回来之后,她变得同以往大不一样,再也不用当丫头伺候那些个俗人,生活和以往相比,完全天翻地覆,怎能不教那些丫头们羡慕嫉妒?
“那可使不得!”像是听到多么可怕的事,小九的声音都透着一股子惊恐。
“你就是个死脑筋!”牡蛎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小九的脑门一下。
正在小九和秦艽的事情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时,不偏不巧,紫苏和小九在回各自院子的时候遇着了。
“紫、紫苏姑娘……”小九的年龄在戏楼最小,他有些尴尬的对她点了点头。
紫苏抿着嘴巴,像是没听到一般,兀自向前走着——这要是牡蛎在,肯定会讥讽她几句的,小九有点庆幸自己练功牡蛎从来因为赖床和畏寒不愿意跟来,不然又要闹个没完没了。
走了没几步,紫苏忽然停住脚步:“他最近来找过你吗?”
小九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口中的那个他是指秦艽,连忙摇摇头,又想到紫苏背对着自己看不到,急忙回答道:“最近都没来过的。”
紫苏站在那里没有动,小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可不可以离开,不安地盯着紫苏的背影。
“你是不是……和她们一样瞧不上我?”紫苏的声音发着颤。
小九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是戏楼里的,对于像秦艽那类人来说,他们都好比地上爬着的蝼蚁,谈什么瞧上瞧不上。
“她们知道些什么?在这种地方……这种地方!”小九猜,紫苏一定是哭了。她的肩膀在微微颤动“你以为我过得就好吗?”她回过头,脸上果然有两道极其明显的泪痕,她目光复杂的盯着小九“但愿你不要步了我的后尘!”
说完她抱着琵琶匆匆离开了。
小九没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他觉得紫苏怪可怜的,就像望月砂,就像戏楼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身上都被牵出一根细细的丝线,那些密密麻麻的丝线被看不清脸孔的人握着,他们叫这个人下去,哪怕这个人正演到关键的部分,也不得不从生活的舞台上彻底退出。
又过了几日,差不多二月中旬的时候,秦艽才到戏楼来。
他直接去了小九住的院子。牡蛎正在屋子前劈柴,见到秦艽赶忙扔下手中的斧头跑进屋里,一边跑一边叫道:“残妆!残妆!九爷来了!”
这下子隔壁屋子的戏子也探出头来看稀奇。秦艽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双手插进呢子大衣的口袋里,大大方方的教人看,坦然的等着小九出来。
他今天可真是帅极了!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呢子大衣,头发也不像是平时那样全部拢在脑后,而是随意地任刘海儿遮挡在眼前,充满着一股子书卷气,看起来就像是城北书院的教书先生。整个院子的人都被他迷的昏头转向,偏偏小九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来到他面前:“九爷……”
“好久不见,残妆。”秦艽依旧挂着一副温婉的笑。
小九就那么垂着头站着,畏畏缩缩,谁也搞不清,秦艽到底喜欢他什么地方。
“今天天气很好,残妆有空吗?有空的话,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和小九说话的时候,秦艽总是体贴的微微靠近他那一方弯着腰。
小九刚想摇头拒绝,牡蛎在后面用力地掐了他一把,趁着他呼痛的空隙,她用甜甜的声音对秦艽说道:“九爷您说笑了,我们残妆什么时候都有空。”
秦艽看着小九皱成一团的脸,再看看牡蛎谄媚的笑脸,似乎觉得这一幕很好笑,不由得笑出了声。
两个人慢慢走出院子,秦艽在前,小九错了他一步的距离在后。戏楼门口没停秦艽惯常坐的黑色轿车,韩阳和他带着的护卫‖兵也不在,小九觉得奇怪的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残妆?”秦艽偏头看着小九,这孩子心思纯净得很,他所有的疑问都写在脸上,他只需看一眼,便能参透他心里所想“你是在好奇韩阳他们去哪了,是吗?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人跟着,偶尔,也会想要有自己一个人的时间。”
小九应付的点点头,他的眼睛刚刚对上秦艽的,就立即转开,不自在的看向一边。
“残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既然我们是朋友,就应当无话不谈,对不对?”秦艽温柔地看着他。
“我……我不过是个戏子……”小九低声说道“不配和您做朋友。”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胡话?知道吗,没人有权利将人画上一个三六九等。”秦艽的口气忽的变得很认真“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你抬头看看,残妆,你和我,和这些过路的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他指着街道上的行人,卖东西的小贩,嬉笑的学生,小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仔细的打量着每一个人的脸。他想自己的脸上大概挂着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可能没办法做到如此轻松愉快吧。他怎么做的了他们呢?他永远也做不了他们。
“好了,残妆,我们不要谈论这些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想去什么地方?”秦艽知道小九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想要改变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他极快的转换了话题。
“我……我想回去了……”小九的声音越来越低。
换做是任何一个——且不说是有身份,但凡是好点面子的人物,都不可能忍受一个小小的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自己。小九知道自己的不识趣一定会惹秦艽不痛快,有些害怕的用眼角偷瞄着他,结果却看到秦艽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如果不是我们之前根本不相识,我会以为我曾经伤害过你才会让你如此的厌恶我。”
小九慌忙解释道:“不是的,九爷,我……我身份低微,不配得到您这样的对待……”
说到最后,小九的声音几乎难以听清,他的脑袋也似乎要和大地亲吻一般的不断地往下沉。
一双带着温热气息的大手托住小九的脸庞,小九的面孔被这双手温柔的抬起,正面对着手的主人,他赶忙把眼睛转向其他地方。
“再也别说这种傻话了,残妆。人,生而平等。”秦艽盯着小九小鹿般湿润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心里。小九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秦艽一定能够听到,他的脸肯定全部烧红了,秦艽也一定能够感觉到。他真想钻进一个地缝里,他浑身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天气太冷了。”秦艽说着,两只宽大的手掌慢慢的移向小九的耳朵,将他那两只软软的耳朵捂在手心里,打趣道“残妆的耳朵这么软,一定是一个软心肠的好孩子。”感受到小九的耳朵也烫起来,他笑眯眯的问道“还会觉得冷吗?”
小九怔怔的望着秦艽含笑的眸子。他的耳朵听不到街上喧闹的声音,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秦艽一个人。同样的,天地之间,秦艽的眼里,也只有他。
整个世界仿佛不存在,残留在他们眼中的,只有互相凝视着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