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廿三章 ...
-
假期结束,徐铮如常回到医院。陆院长第一时间把她叫到办公室去。
长长的雨季过去,拉高的百叶窗外,是早春暖和的阳光。
徐铮在陆禾临对面坐下来,很快就发现到桌面上整齐堆叠着夏心这段日子以来的病历和相关资料。没想到雪藏了一段日子,如今得以重见天日。
“夏心决定动手术的消息,你知道了?”陆院长的神色比平常严肃不少。
徐铮缓缓点个头:“我知道。”
“你有什么看法?”
“我尊重夏心的决定。”徐铮简短回答。
“她的父亲为此来过医院,我们也深入谈过好几回。”
徐铮点点头,这在她的预料之中。除非夏慕羽考虑把女儿送出国接受手术,如果决定留在国内,瑙河医院是他最信任的医院了。这里跟澳大医院属于同个体系,有着最顶尖的医生。
“安德逊博士去世了,你接到消息了吗?”
徐铮有点震惊。
“是今天凌晨的事。”陆禾临叹息:“心脏病发作死的。”
“从来没有听说他有病。”徐铮难以置信。
“病情一直都控制得很好,而且他生性乐观豁达,身边人也不是太知情。”
医者不能自医,徐铮心里很感慨。安德逊是他的大学教授,更是他的恩师,对于如何面对残缺的生命和站在手术台前应持有的正确心态和医者高尚的精神,安德逊实在启发过她不少,而这些都不是课本上可以得到的。自从半年前得到安德逊的电邮回复后,她没有再跟他取得联络,没想到如今接获的竟然是他逝世的噩耗。
“夏心的手术原本是决定交给安德逊医生。”陆禾临说。
徐铮黯然。
“安得逊是个不可多得的权威医生,他的离开是医院的损失。虽然说夏心的事我们不是没有第二人选,只是这个人究竟适不适合还需从长计议。”
徐铮注视着陆禾临,只等他把话完完整整的说下去。
“当初接洽安德逊医生,碍于他的手术时间表排得太满,夏心的最快也得排到年底,也许是天意吧,竟然发生了这种事。”陆禾临迟疑了半晌接下去说:“不过,他生前倒是写过一封推荐书过来。”
“推荐书?”徐铮疑惑的看着陆院长。
陆禾临点点头:“推荐了他的一个得意门生。”
徐铮镇静的看着陆院长。
“那个人是你,徐铮。”
徐铮的双手紧紧交握着,竟然没有感觉太意外。这一切其实已在她意料之中,陆禾临一早把她叫来,全程神色凝重,说话慎重,事情肯定跟她有着莫大关系。
陆禾临对这封推荐书却显得非常迟疑,从医三十年,什么艰难的个案他没面对过?眼前这一桩恐怕是他遇过最棘手的一桩了。
“站在医院的角度,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可是你和夏心的关系就等于亲属,我不能不慎重看待。”
“我明白。”徐铮点点头。
“夏心的家人既然决定让夏心做这个手术,就意味着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医生身上,你和夏心的感情,加上夏心家人对你的期望,你要承受的是双重的压力。”
“我明白。”徐铮还是同一句话,此刻她心如明镜。那是一个医生最基本该有的认知,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当然,你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拒绝。”
徐铮一怔,她站起身:“我不拒绝,我为什么要拒绝?”她完全明白陆禾临心中的顾虑,可是这种顾虑在这节骨眼上根本不能存在,因此她非常坚定的说:“我会尽己所能为夏心做这个手术,并且绝对遵从一个医生该有的操守和立场,同时抱着客观的态度。”
陆禾临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虽为之侧目,但身为一院之长,他还是好意的建议:“徐铮,你绝对可以再三考虑。”
“不,夏心已经考虑清楚,我没理由还要考虑,她可以勇敢面对生死,我同样也可以。”徐铮依然坚决。
“好,今天我叫你来,无非就想确认你的心态。”陆禾临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烦扰的风雨过后,虽然暂时得到了平静的生活,可是眼前还有更多未知的困境等着徐铮去面对和突破。她的心情起了变化,周遭的氛围也起了变化。
一个面貌陌生感觉熟悉的女人就在这阶段不断的出现在她眼前。女人嗓音温柔,面容祥和,笑容可亲,还不时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像在叮咛,又像在倾诉。女人的身后,站着一个长得精致漂亮却病态十足的孩子,她的眼神无辜却显得炯炯有神,还一手紧紧拉住女人的手不放。
昏黄的氛围,朦胧的意境。
静寂的夜里,窗外刮起风,徐铮蓦地惊醒过来。
她立刻翻过身,试图寻找刚才那个温柔可亲的女人,恍惚间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是的,她梦见了夏心的母亲!自从那天夏心提起了她的母亲,她竟然接二连三的梦见她!
所有爱夏心的人都把夏心托付给她了。
一夜之间,她肩负了一个沉重却装满爱和信任的使命。
星期天一大早,徐铮又来看夏心。原以为时间早,夏心还赖在被窝里,不料她也起得早。夏家的女佣说她一早就在书房里。
徐铮找了过去,里头的窗帘没有拉开,灯也不开,一室昏暗。
自从失明之后,无论阳光或灯光都只有令夏心感到窘迫,徐铮对这一点很理解,她不打算开灯,径直来到她身后,轻轻的抱住她。
“你来了。”夏心笑着转过身去,徐铮温柔的望着她,她发现夏心今天的精神不错,眼睛里也没有太多心事。
“你在忙什么呢?”徐铮笑问。
“没什么,就收拾点东西。”
可不是,能拉开的抽屉都是拉开的,桌面上还放着好一些参差不齐的文件夹,徐铮只得退到一旁坐,安静的看着她收拾。
她隐隐觉得夏心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她怕自己上了手术台就回不来了。
“徐铮,你要记住,重要的文件我都放在这里。”夏心手按住其中的一个公文夹对她说:“我把它们都放在这个抽屉里,抽屉的钥匙一直都放在这里。”
徐铮沉默的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心里不由得深深感慨。表面看起来,夏心似乎对手术抱着消极的态度,然而换另一个角度看,她又未尝不是积极的?消极的人不会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收拾生前的储藏物,难道这不正是为活着的人做好准备吗?
等到夏心整理得差不多了,徐铮已经取过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她想带她出去走走。
时近九点一刻,教堂的大门依然向每一个前来崇拜的人敞开着,对徐铮而言,那是一对永远张开的双臂,是一个永不打烊的怀抱,日夜不休地等待着他的羊群回归。
这个教堂并不是徐铮惯常去的那一个,她只是在夏家附近找到其中一间就匆匆带夏心闯了进去。
整个礼堂的人肃然起立,不管男女或老幼,大家手里都捧着歌谱,用真挚的嗓音在歌唱着。来到最后一排的座位,立刻有人让出两个位子来,徐铮忙让夏心先坐下。
一直到牧师走上台,让每一个人打开圣经的时候,夏心才缓缓靠在徐铮耳边说:“原来你带我来见上帝。”
“上帝不用你来见祂,祂一直就在你心里。”徐铮说。
夏心不置可否,徐铮低声说,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相信上帝,心里有平安,这就已经足够。”
“如果上帝给每一个人不同的礼物,那么上帝把你给了我,又把我给了你,所有的苦难就成了一种恩赐,只有历经苦难的人,才能变得更完整。”在回去的车上,夏心突然这么对徐铮说。
那一刻,她们不禁都有些释然了。
时间匆匆流逝,终于,夏心进院的日子已经来到眉梢。
三天的观察期显示夏心的精神状态良好,身体各方面的指数正常,手术即将如期进行。
再度被冰冷的仪器重重包围,躺在手术台上的夏心显得异常平和和镇静。她把徐铮叫了过去。
时间仿佛就此停顿了。她们握住了彼此的手,很紧很紧,谁都没有先放开谁的。
不知过了多久,夏心先打破沉默,她幽幽的问:“徐铮,你会怪我吗?”
徐铮明白她的意思:“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我希望看到你健康和幸福。”
夏心欣慰的笑了笑,又问:“你是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这是她最爱的回忆之一。
“我永远都舍不得忘记。”徐铮答。
“那时你还很小。”夏心情不自禁的回忆。
徐铮凝视着她:“不管我实际上多小,感觉都比你大。”
“所以爷爷总是说,你是比我成熟的。你说我是多么的幸运呢,可以永远活得像个孩子,可是,徐铮,跟你在一起总是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却又幸福着。”
“是命中注定。”徐铮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她轻轻摸着夏心的脸,无限的怜爱。
夏心也笑:“我们一直都很努力的在排除困难,你说天底下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女子?”
“我希望我们是那个唯一,唯一痛苦却又幸福着的。”
“就让别人只有幸福没有痛苦。我真的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再有遗憾了。”
徐铮温和的微笑着:“不会再遗憾的。”
静了好一会,夏心说:“徐铮,如果,手术失败了,不要怪自己。”
徐铮心里一沉。尽管如此,她依然点点头,那是她对自己的应许。
夏心突然搂住了徐铮。这个举止,她一再的抑制,竟然还是没有坚持住。过了很久很久,她说:“徐铮,你要永远记住我爱你。”
徐铮的眼睛红了,她紧了一紧怀里的夏心,再也说不出话来。
也就在这时,其他的医务人员如鱼贯步入:麻醉师、一助医生、二助医生、后备医生、器械护士、巡回护士和其他相关人员。
“夏心,你会好好的,相信自己,你会没事,你要加油,不要把爱你的人丢下。”徐铮鼓励着她,也鼓励着自己。
夏心恢复到之前的平和,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缓缓松开徐铮的手。
也许,这手一松开,就已经是永诀;也许,生命才要掀开新的一页,没有人可以完全的掌握。
作为后备医生的李彦朗拍拍夏心的手,又拍拍徐铮的肩膀,他用身体语言暗示着大家要振奋。
凝望着夏心那张随着手术时间迫近而越发苍白的脸,徐铮的脑门嗡的一声猛然想起当年自己接受《杰青》访问时说过的一席话:
奇迹不一定会发生在一个努力的人身上,努力和奇迹的发生永远画不上等号。
那个戴着光环的女医生蓦地又一身圣洁庄严地出现脑海。她深深明了,那个人不全然是她自己,因为人从来无法单靠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完成任务,而冥冥之中,一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帮助着她。只要她相信,它就会存在。
徐铮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和心态。任何一个人都要面对病魔的缠绕,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她从容不迫地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消毒双手。她在一尘不染的大镜前注视着自己,她告诉自己,她必须忘了自己是谁,她必须忘了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