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蝶姑 ...
-
洛水河畔有一座府邸，主人姓元。
元府祖上三代皆是翰林，主人奴仆皆好读书，元府祖上修有一座清扬馆，囿于规制，只能修建到第五层，占地一十八亩，每一个房间也都装满了典籍，其中珍本、孤本、善本数不胜数。
元府的主人元翰林，觉得这些好书只藏在自己的家中孤芳自赏太可惜了，于是每年八月初一，趁一年一度的晒书时节，招募搬运书籍的书生。这样的做的目的，一则因为书生更加懂得珍惜这些书籍，二则也是想与这些爱书之人共同分享家中典藏。
天下许多真心喜爱读书的人，都自告奋勇的前去做杂役，以求一睹心中期盼的书籍真容，他们白天趁晒书时机，默默背诵，到了晚上，大家就聚集在一起，以书会友，高谈阔论，通宵达旦，辩论不休，有时候为了一个问题，大家争论的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
这样的盛况，从初一延续到八月十五，书生感念元家的慷慨大方，便戏称这是洛阳书会，久而久之，竟成了比中秋等会还要热闹的节日。
如斯过了几年，后来，接连三个状元，都说是有幸参加过元府的书会后，才茅塞顿开，见识大增。此事惊动了皇上，夸奖道：“元翰林上承祖训，下谅人心，不独享典籍，慷而慨之，致使天下才俊齐聚京都，读书之风大盛。”于是御赐匾额，赏黄金百两，元翰林谢恩不止。
回到家中，元翰林不免有点洋洋自得，于是召集家人一起饮酒庆祝。
元翰林有个幼子，年方十岁，叫元好逑，生而俊美，聪慧异于常人，读书过目不忘，行事翩翩有君子之风。众人向他父亲祝贺之时，他却愁眉不展。
元翰林好奇问道：“好逑吾儿，被皇上钦赐黄金百两，正是祖宗庇佑的好事，你难道不为爹爹高兴吗？”好逑答道：“福祸相依相伏，如今虽是光宗耀祖，但声名太盛，恐怕会使人生妒，叫人生恨，恐怕紧接着就有祸事发生，无奈我明明知道，却无法为爹爹分担，哪里能高兴的起来呢？”元翰林一家笑他年幼无知，杞人忧天，也就一笑置之。
第二年，皇上出资招募书生前来晒书，不料其中一个书生，夜晚睡觉时不小心打翻烛台，那书籍皆是纸帛竹片，如何经得起烛火撩拨，加上天干物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清扬馆就烧得火焰山一般，如何还救得下？
大伙一直烧了三天三夜，还是皇上派御林军过来，才扑灭了火势，但整个清扬馆以及其中的典籍孤本皆付之一炬，成为灰烬，所幸元翰林一家人等皆无伤亡。
此时元翰林方才想起去年幼子警告之语，明白乃遭人暗算，悔之晚矣。
元好逑劝慰道：“善籍孤本皆是窥漏天机之物，与天下人共享，本属违天之举。此乃天意，爹爹不必太过悲伤。”元翰林闻听，心内稍安，无奈自艾自叹祖宗数辈心血毁于一旦，日日后悔埋怨，竟渐渐生出下世的光景来。
一日，元好逑为博父亲一笑，说道：“父亲不必太过悲伤，家中书籍，我虽没有机会全部看完，但是清扬馆的书目我却是尽知的。”说完，为父亲奉上厚厚几册书籍，里面将清扬馆中的书籍名目，靠他个人记忆，竟分门别类全部撰写完毕，无一遗漏。
元翰林大是宽慰，病竟然渐渐有了好转迹象。只是时常感叹：“倘若祖辈流传下的那些书籍还在就好了，可惜可惜。”
只是，经此一事，元好逑才名远播，可是元好逑对这个盛名并不看在眼里。
又过了两年，秋闱将至，元翰林希望子承父业，就叫他去参加考试。
元好逑笑道：“这样背书似的考试，我的书童去参加已经是绰绰有余，何必要我去浪费时间？”
于是替书童阿蠹报了名，果一举中魁。
阿蠹高中状元之后，认元翰林为义父，承欢膝下。元翰林见事事如幼子所料，知道他聪明太甚，自高自傲，本也不适合官场，也就不再强求他追求功名了。
问他到底有什么志向，元好逑笑而不答，不久之后，留了封书信与家人说要云游四海，竟然潇洒而去。
原来他见爹爹时常感叹不能保留祖辈留下的遗产，自惭自悔之心始终不能消灭，他于是想游历九州，搜集天下好书，以期望能够实现父亲的心愿。
偶尔也能见到一些诸如春秋列国史书之类的残本，他往往重金购买之后，重新修撰。渐渐的，竟也有了一些收获，可是与自己家的清扬馆比起来，却如沧海中的一粒粟米一般微不足道。
这日，他游历到山东莱州，突觉口渴异常，便寻了一家渔村，讨口水喝。这渔家见他仪表不俗，甚是喜欢，便款留他，盛情难却，元好逑便在这渔家留宿了一晚。
吃过晚饭，与渔家一起纳凉，渔家的大女儿明珠才十三岁，对妹妹明玉道：“你去帮我寻一些蓍草过来，我帮爹爹占卜一下明天的天气如何？”明玉便从屋子内，寻了一把蓍草给她。
元好逑心想：“这小小渔村原也靠天吃饭，只是能懂得用蓍草占卜，却是难得。”
便不做声，饶有兴趣的看她如何占卜，只见她用蓍草一五一十的分开来，过了一会说道：“明日申时，有阵雨，微风小浪，明早可出海，往东南方向二十里，撒三网即回，可保无虞。”
元好逑大奇，心中默默占了一卦，却占得是酉时有雨，至于雨下多长时间，何出撒网，何处捕鱼，自己却是无法得知。
他想道：“一般人用周易占卜，顶多一事一占，她竟然转眼说出这么多内容，想必是戏言罢。”眼见渔家一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便也不点破。
第二日一早，渔家夫妇早早出海去了，他便告辞而别。
行至申时三刻，也不见落雨，不由得心生笑意，正自哂笑，却听得头顶雷声大作，转眼大雨瓢泼，直直下了一刻钟，申酉之交时节，大雨却骤然而停，烟消云散，一轮红日高悬，竟似没下过雨一般。
元好逑心头大惊，急忙折返去寻，见渔家夫妇早满载而归，明珠和妹妹正在灶间为父母做饭，他恭恭敬敬朝姐妹俩鞠了一躬道：“请赐教，你们占卜从何处学来的？”
姐妹俩咯咯笑道：“这个归藏占卜之法，难道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这只不过是蝶姑跟我们玩的时候教给我们的小把戏罢了。”
元好逑心下更是骇然，这《归藏》之法，早就失传，想不到，竟然在这渔村惊现，忙问道：“蝶姑所居何处？”
姐姐明珠笑道：“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坏人，明早我带你过去吧。”
翌日，元好逑随同明珠，驾了一艘小船便出海了，船上再问她关于蝶姑的事情，她却答不出所以然来，似乎交情也就几面之缘，知道她的住处罢了。
不知道行了多久，傍晚时分，眼前渐渐露出一座小岛，上了岸，沙清水幼，藤萝遍布，鲜花似锦，岛上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卉，在斜阳之下，更显得佳木葱茏。
再往前行，各色花卉点缀在草丛中，扑鼻的香味缭绕不散，让人飘飘欲仙，忍不住闭上眼睛，用力体会这难以名状的香味。
元好逑心怦怦直跳个不住，心想：“天下竟然有这等好所在！”正自思忖，却听一声娇滴滴叱责：“明珠，你怎的带了这么一个俗物过来！”
元好逑心下作恼：“我元好逑怎也算得潘安貌，建安才，竟被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这想法，却是再也想不下去，只见眼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黄衫，明媚娇艳，可明媚也不是那种明媚法，娇艳也不是那种娇艳法，他满腹的词藻竟不知用什么来形容她的美貌，一瞬间呆立在地，不由得自惭形秽道：“……我果然是个蠢材俗物罢了。”
那少女听他骂自己是蠢材俗物，倒噗嗤一声笑了。
“你倒有趣。也罢，来都来了。”向他们俩招招手，示意过来。
“蝶姑姑。”明珠忙拉着元好逑走了过去。
转过一个山坳，一栋小巧别致的楼阁出现在眼前，雕梁画栋，好不齐整。
元好逑跟随蝶姑走了进去，宾主各依次落了座，蝶姑言谈之间，流露出不凡的学问，淡雅的气质令元好逑惶惶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元好逑终于鼓足勇气将求学之心如实以告，蝶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元好逑将自己家的遭遇又简单讲了一遍，跪在地上拜道：“我愿意跟随蝶姑好好学习归藏，将这门遗失的学问发扬光大。”
蝶姑沉默片刻，才说：“这世界上的书籍和知识，如大海一样广阔，如天上的繁星一样驳杂，你要是真心求学，以人的生命，怎么能学得尽呢？”
终还是不答允。
元好逑道：“我游遍天下，像姑娘这样知识渊博的人，我是第一个见到，倘若不肯教导我，我宁可死在您的面前。”
蝶姑这才答应他留下来。送走了明珠，将元好逑留了下来，可是平日里却是像对待仆人一样使唤他。
可是元好逑却心甘情愿，觉得能够服侍蝶姑，是自己无上的荣光。只不过他好奇的是，他暗自走遍了这个小岛，竟然不见一本书籍。
他每次提到自己家中的某个珍本像她求教，蝶姑都却可以倒背如流，元好逑记忆力也是非凡，心中默默背诵。这样过了一年，元好逑竟将自己家中所失去的孤本善本，记了个两三成。
越到后来，越感觉记忆吃力，之前记忆过的东西竟似乎有遗忘的地方，可是见蝶姑竟然谈笑自若，那些书仿佛是生在脑海中一般。
他越来越觉得恐惧，仿佛自己置身于浩瀚的海洋之中，茫茫然看不到尽头。他将自己心中的恐惧告诉了蝶姑，蝶姑大笑道：“你终于懂得遗忘和恐惧，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具备的常态啊，我看过的东西，却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对常人而言，过目不忘是一种令人艳羡的本领，可是当面对汗牛充栋的烂书的时候，想忘也忘不掉，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我已经看遍了天下的书籍，知道人生短暂，这世界上有好书，却也有更多的坏书，如果有好书而不去运用它，不知道珍惜它，又有什么用处呢？而坏书却源源不断的充进来，用再大的宫殿，也是装不完的。正是因为世人的无知，所以世界上的好书越来越少，坏书却越来越多，这是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换回的事情啊。”
蝶姑招招手，空中瞬间飞过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那蝴蝶翩然停在她的肩头，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蝴蝶，似乎对那蝴蝶樱唇微微启动，似乎指示蝴蝶一般，那蝴蝶倏然又飞走了。元好逑见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曾经男扮女装到过你家去晒过书，所以你家独有的书我都记得，你跟了我一年，我也将你家的书都告诉了你，你能记得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蝶姑笑了笑道，“这也是为什么岛上没有书籍的缘故了，天下竟无好书可看了……我在这岛上，清静的活着，也很好，蝴蝶也尽知道我的心思，我们的缘分止于此，你走吧。”
说话间，尾随方才飞来的蝴蝶，又有数只蝴蝶，均是金彩辉煌，翅大如席。
蝶姑道：“你可以乘它返回。”
元好逑知道缘分已尽，心中十分不舍，却也只得倒头拜谢，等他再抬起头时，蝶姑已经渺然无踪了。
那蝴蝶在沧海之上飞翔，不一时，就到了岸边，元好逑再回头看时，茫茫沧海之上，只有几只蝴蝶上下翻飞，似乎永远也飞不过去一般，再转眼，蝴蝶的影子也消失无踪了。
元好逑再寻找明珠姐妹，却早就搬走了。
元好逑回到家中，家人再问他到了哪里，有什么收获，他也似乎都不记得了，再也不提清扬馆的事情。
只是偶尔听到他一个人叹喟：“有蝶姑这样的人，还担心书道不存吗？而蝶姑所居，也许就是传说中的蓬莱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蝶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