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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断舍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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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30日,靖珊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是毕业晚会当日,是Beyond主唱黄家驹的祭日,也是挚友皓天永远离去的日子。
思仪在电话彼端泣不成声时,她简直难以置信。一周多前她生日那天,皓天在医院敲定了纪录片的终版,曾对她开玩笑说:“没想到你过生日,却送了我这么好的礼物。只可惜,我无以为报。”
当时,靖珊听说他的血象等指标已有起色,就鼓舞他说:“是好朋友,就不说这些。我暑假要去实习,可能没法常来。你要多保重哦。”
他点点头,“工作别太辛苦,你也保重。”
难道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相信,不相信……去医院的路上,靖珊发现,曾经是多么现实的自己,此刻却希望一切皆非现实。沈从文在《边城》的结尾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靖珊从不允许自己去想,有的人再也等不到那个“明天”。
思仪身着白裙,坐在医院大厅等她。靖珊赶到时,她泪痕已干,眼眶犹红。她们默默相拥,久久无语。
终于,思仪趴在靖珊肩头,低声说道:“我来时,他已经昏迷。就像睡着了,走时没有痛苦。”
皓天选择捐赠遗体,他的角膜已被取走,病房的床位也空了。皓天的妈妈很抱歉地安慰她们:“他说过,不希望朋友看到他走时的模样,请你们原谅他最后的任性吧。”
吴叔默默站在一旁。这个曾两次英勇救人的铮铮硬汉,此刻也已泪流满面,悄然转过身去,摘掉口罩拭泪。
头七过后,思仪来到租屋向皓天的父母道别。出乎意料地,陈阿姨在拥抱她时,低声说了句:“孩子,委屈你了。”
她苦涩地笑了。“阿姨,别这么说。皓天一直对我很好,我对他只有感激,没有遗憾。”
陈阿姨摇头轻叹:“知子莫若母。我了解阿天,所以一直觉得奇怪……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告诉我,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说是他女朋友的。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她转身取出两个信封递给思仪。“在昏迷以前,他抓着我的手,说出的最后几个字是:抽屉,信封。收拾遗物时,我找到了。一个是给你的,另一个给任靖珊。麻烦转交给你同学。你的那封……也回去再看吧。”
思仪迟疑片刻,双手微颤地接过信封,隐约感到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回到宿舍,思仪小心拆开写有她名字的信封,意外地发现一叠钞票和一张折起的纸条。纸上字迹凌乱,不似往日那般整洁,想必他当时提笔已很困难。
她凑近细辨,只见纸条上写着:
“思仪:在答应教你粤语的那一刻,我在心中向你许下了纯洁的友情。此情无价。愿有来生……”
泪眼朦胧中,她恍然明白:这几千元是她交给皓天的学费,每次上完课都用微信转账。起初他不收,她硬抢过他的手机点了接收。这样“无赖”几次以后,皓天终于屈从。没想到,他竟悄悄把钱存起来,一直想找合适的机会还给她。即便在看病亟需开销时,也没动用过这笔钱。
斯人已去,死生契阔。手中的信笺宛如一条通道,一种暗语,联结着昔日的情谊,生与死的牵系。
“愿有来生……”她反反复复念着,犹记新生汇演那晚,皓天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就是“Sorry”,当时是为踩到她的裙摆而致歉,如今却一语成谶,终成此生莫大的遗憾。
她忍不住放声恸哭。哭声在空荡的宿舍中回响,显得格外凄凉……
周末,靖珊意外接到唐颂的微信:“我即将赴美外派三年。今日一别,海角天涯。可否珍惜?”
她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半晌,才一字一顿地回复:“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唐颂提议在故宫见面。靖珊深知,对于酷爱明清史的他而言,紫禁城具有特别的意义。毕业后几次见面,他都身着正装,来去匆匆,这次难得地穿起休闲装,神情却并不悠闲。
他们从午门进去,由外朝过乾清门,之后来到内廷。两人交往时曾携手同游故宫,那时他边走边为她讲解典故,这次却缄默无语。
他能凭记忆绘制故宫的布局图,当时跟靖珊打赌,由她将各处地名随机标号,他只消浏览一遍便能记住,从不会答错。唯有一次例外,她撒娇说不想玩了,他就故意答错一个——珍宝馆。她很好奇:这馆名又不难记,怎么会答错呢?他揽她入怀:我已有珍宝,就忘记有珍宝馆了。
往事如烟,风轻云淡。
游览途中,靖珊想起他初入职时分到亚洲司,如今刚到北美司即要外派,可见颇受重用。她有心鼓励一番,却见他神色黯然,便问有何事不开心。
他只是摇头。她又问是否担心妈妈会孤单寂寞。他回答爸爸已外派归来,倒是可以多陪陪她。
临近宁寿宫区时,靖珊随口问道:“要到珍宝馆看看吗?”
唐颂缓缓敛步,淡然一笑。“我已失珍宝,不去也罢。随便走走吧。”
他转身迈出几步,发现靖珊没有跟上,便回眸看她。
“哥,你会想念这里的,对不对?”
唐颂默然颔首。靖珊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他迟疑地接过,竟是当年他手绘的故宫地图。
她微笑道:“现在,你可以将故宫折起来,装进行囊带走啦。”
他心念暗转:若是此刻就将故宫折起来带走倒是不错,因为里面有你,有我。然而,他清醒地意识到不能说出这种话,于是只淡淡地:“你一直留到现在?”
“我留着,是因为已经放下。”她的唇边浮起浅笑,“总有一天,等你也放下某些东西,上天会赐予你真正的瑰宝。”
有对外国情侣恰好牵手经过,请唐颂为他们拍照。他拍完,外国女孩热情地说愿意为他们合影。他刚要谢绝,靖珊已在微笑点头,他便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他刻意与她保持两拳间距,外国女孩笑着招呼他站近。他靠近时,忽然有种想将手搭在她肩上的冲动,手臂已经抬起,复又犹豫地垂下。
女孩交还手机时,凑到靖珊耳边笑道:“你男朋友有点害羞哦。祝你们好运!”
靖珊微笑回应:“谢谢你帮我们拍照。”
唐颂扭头看着她,不禁想起那句: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他这才恍然,虽然时隔一年多,自己也有意尘封那段往事,但毕竟无法坦然将她视为妹妹。凝视着合影,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不动。
靖珊偏头笑道:“外交官大人,想删也没关系,刚才总不好回绝外国友人,对不对啊?”
唐颂俊眉微扬,轻叹一声,“不用,就这样吧。”他没说出的那半句是:该舍下的,只有从心里才能舍下。
暑假。茶舍。林戴礼临窗而坐,耐心地等待。对于即将宣布的消息,他不由得有些忐忑:她会怎么想?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吗?终于,她一身白裙,撑着透明的雨伞走来。
她低着头,雨伞前部略向下斜,他竟产生了雨水直接冲刷在她脸上的错觉。她进来了,在门口把伞插入桶中,向后轻拢黑发。明眸四顾,与他视线相对,她脸上绽出清水芙蓉般的微笑,缓步走近落座。
“我好像第一次见你穿裙子。”
“嗯?是吗。”靖珊微微扬眉,没料到他会这样打招呼。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露出尴尬的神色。她双眸低垂,他望向窗外。“今天找你来,是因为有点事情,想当面告诉你。”
她长睫微颤,抬眸看他,眼中既有期待,又闪着羞涩。
“你早晚会知道。从下学期开始,我就要……去英国做访问学者了。”他顿了顿,“为期一年,停薪留职。”
靖珊静静地看着他。皓天的离别是痛断肝肠,唐颂的离别是无奈割舍,那么林戴礼的离别呢……她转眸望向窗上连绵划过的雨丝,点点似离人泪。为何苍天有泪流得那般畅快,有些人却只能将泪洒在心里?可又何需流泪?应该为他高兴才是,能远赴莎翁的故乡施展抱负,那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吧。
她抿起薄唇,感受着杯中的咖啡渐渐变凉。
他递过一个纸袋。“约你也是因为,今年的生日礼物还没给你。一直……没想到合适的。也许,你会喜欢吧。”
她双手接过。东西并不重,却像是压在手上。
“嗯……我也有一样东西给你。算不得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你要走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她从包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我的手艺也不好,见笑了。”
他捧在掌心端详。这种清雅的蓝色小花,它的名字是?“Le myosotis?Ne m\'oublie pas.”他轻声讲着法语,仿佛在吟诵动人的诗歌。他不仅道出了花名——勿忘我,还将意思翻过来,羞得她红霞满面,天真地想到幸好有法语做掩护,不是用更熟悉的母语或英语讲的。
“你回去再看。”他们异口同声,都是一怔,又不约而同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