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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梦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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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中的空气压抑而滞重,似乎密不透风,纹丝不动。两人相见的一刹那,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忐忑。唐颂迟疑着伸出手去,靖珊凝视着他略显歉仄的眼睛,把书递给他。
他苦笑道:“刚才说话太急了,我向你道歉。”见她微蹙的眉下眼波幽怨,他赶忙又补一句:“还在生气么?”
靖珊淡淡地说:“生谁的气呢?是气我自己不该翻出这本书,还是气你不想让我看到它?”
唐颂眉头一挑,语气很僵地问:“你,你看到了?请你听我解释……”
靖珊一言不发,径直走过他身旁,却被他一把拽住。他垂下头,近乎恳求地低语:“我们说过,不要一遇到问题,甩手就走,对不对?”
她忽听他提及K歌那晚说的话,继而想到那日尴尬的情景,心中酸楚不已,试图挣脱他的手,但手臂仍被牢牢握住。
“你还提那天的话?既有那天的事,又有书上的字,你作何解释?”靖珊的音量不高,但语气沉重,字字砸在他心上。
他踌躇片刻,缓缓开口道:“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那些字,早在两年前就已经……”
“即使你当她是过去时,也许人家当你是进行时。”她没好气地抢白道。
唐颂心中颇为犯难。她显然还在气头上,难道此时此地就向她倾诉?她听后真能理解我吗?
靖珊以为他是默认了,眼中渐渐笼起一层凄迷的水雾。唐颂见她怅然一池伤心泪,又是不忍,又是痛心,语气沉郁地说:“是我考虑不周,也许早该告诉你的,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现在被我意外发现,你急急地把书要回去,难道这就是‘合适的时机’?”
唐颂听她话中带刺,方才几欲脱口的解释,骤然撞上一面冷墙,又被弹了回去。他迟疑之际,她突然发力,竟甩脱了手。她也是一怔,他居然松手了!
泪水夺眶而出,她夺门而出。他的思绪一片纷杂混乱,同时懊恼不已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梦回大唐,颂尔丽妍。
靖珊拔足奔回宿舍时,他没有追来,可那挥之不去的八个字却一路紧追不放。泪眼朦胧中,她仿佛仍能清晰地看到它们。唐颂的名字安然置于梦妍之间,何等的亲昵!何等的暧昧!
她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想。梦妍点名要他唱《新贵妃醉酒》,原来是意在点出这句“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梦妍推荐她读《万历十五年》,多半也是想让她自取其辱,知难而退……最后,连梦妍当年在广播站为难她的种种,也被她从记忆深处掘出来,虽然这跟唐颂没什么关系。
梦回大唐,颂尔丽妍。
唐颂独坐宿舍,眼望这八个字发怔。他慢慢合书,起身走上阳台,仰望凄凉的月色,渐渐理出头绪:
三年多前,他帮着父母料理完妹妹的丧事,满腹忧思地开始大学生活。学生会招新时,他偶遇隔壁班的于梦妍。她清丽的容貌,优雅的谈吐,柔美的声音,无一不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梦妍和他被招入学生会,凯博和他们一起进了广播站。
第一次播音结束,梦妍无意间向他提起:你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我表哥。他忽然发觉她竟与婉儿有些相像,便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他借书给她看,她每次看完会找他聊聊读书心得。他和凯博参加院际和校际的辩论赛时,梦妍都会到场鼓舞士气,与他们击掌庆功。
升入大二后,他开始对明史感兴趣。与此同时,他升任学生会副会长,梦妍成为宣传部长。随着搭档机会增多,他对梦妍渐生情愫,但他的性情沉稳含蓄,与她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不愿轻易表明心迹,只在借她《万历十五年》以前,悄然写下那八个字,祈祷命运的安排能让她察觉到自己的爱慕之情。
梦妍还他书时,绝口不提那些字,显得若无其事。十一长假她回到上海,返京前他问了航班和时间。接机时,他却见凯博已帮她取了行李,状似亲密地陪在她身边。他疑心梦妍有意透露了错误的时间,或许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但他却不甘心。
轮到她播音那天,他仍心存一线缥缈的希望,欲当面探问她的心意,便在广播结束后去找她。结果,她和凯博一起出来,就在站外那段幽暗的楼梯上深情拥吻,她不住地娇声低喃:抱紧些,再紧些……凯博略显羞涩地说:让人看见多难为情。她却满不在乎地嗤笑:怕什么,我就要让人知道,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不愿再面对凯博和梦妍,心绪一度跌入深谷,因此向时任学生会主席表明已萌生退意。师兄冷静思考之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难道你要同时退出学生会、广播站和辩论队?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拿得起、放不下,今后怎能成就一番大事?换言之,如果一个女孩不懂得欣赏你的优秀,将来又如何能成为知心爱侣?
在师兄的苦心劝导下,他最终只退出广播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学生会和辩论队,在他私心里既是对师兄的报答,也是为了避免同时与凯博和梦妍共事。
在学生会与梦妍合作,在辩论队与凯博搭档,最初这对他既是考验,又是折磨,他渐渐学会把心变硬。当凯博酒后无意间向他吐露,与梦妍交往更多的是看重她的家境时,他仍感到怅然若失;当他偶然撞见凯博与其他白富美暗中调笑时,他依旧心绪愁闷;当凯博对新招进广播站的靖珊倍加关怀时,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这个原本并不打眼的师妹。
他惊讶地发觉,自己虽被戏称为“石佛”,可是心中始终有一方隐秘之地,竟会为一个女孩而柔软。他从不奢望在大四谈一场恋爱,却身不由己地踏入了那道改变他命运的门槛。
对于靖珊,他起初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坦荡率真如婉儿,温婉聪敏似梦妍,他深知这种印象对她不公平,埋怨自己摆脱不了旧影的羁绊,亦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爱情,故此一直不曾表露心迹。
直到见她为室友打抱不平,却横遭庄重的冷嘲热讽,自己出面替她解围。那是他第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一个女孩,渴望对她倾诉,甚至不曾掩饰自己的脆弱与泪水。
然而对于靖珊,他内心深处始终盘踞着纠结与疑虑。起初,他曾怀疑她和姬皓天、甚至是与王岳舒然的关系。他太过在意靖珊,连带在意她的全部和她与周围每一个人的关系。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却仍身不由己。
渐渐的,最令他疑虑的是林戴礼老师。每次提起林老师,她的唇边都会漾起盈盈的笑意;她参加林老师发起的诗社,星眸中总是闪转着流光。不知为何,她竟能克服对舞台的恐惧,参演林老师指导的话剧,为此还不惜剪掉多年留起的长发……
想到此处,他从抽屉靠里的小盒中取出她的断发,在指间缠绕几圈,缓缓解开,再绕起,又解开。绕指的愁肠,缠绵的深情,我要如何对她启齿?莫非真的要承认她在我心中曾经只是别人的影子?难道真的要摆明我情感上的脆弱和情场上的失意?真的要放下尊严与骄傲,让她彻底洞察我内心的隐秘?难道我真能说服自己,除了师生情以外,她和林老师之间再无其他?
他颓然倒在床上,握着手机,犹豫不决。午夜梦回,却不知梦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