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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情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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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时走了上来,他本来任雪花落满衣襟,却忽而撑起了一把伞。
泛黄的伞面下,他的脸显得柔和了几分。
脚踏台阶的声音一级一级地传过来。
越宁没有动,他注视着叶时,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叶时走到他身边,“哟”了一声,道:“阁下这等以色侍上,谄媚逢迎之人,也想出清敛宗吗?”
越宁点了点头。
叶时笑了笑,自那晚于千渺峰上的事后,他特意去查了查这个杂役,这一查,他才知道,这人居然是凌霜远买回来的那个美人。
美倒可以称上美,只是这气韵却当不起美人的气韵。
“连阁下这样天资卓绝,心智非凡之人,也想出清敛宗,我为什么不能和阁下,有一样的想法呢?”越宁的声音很小,也很平静。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在雪中显得竟有些漠然。
叶时漫不经心:“你说错了,恰恰是以我这等天资,天下之大,有何处不能去?”
越宁微微笑了笑,他一笑起来,周身寒意尽褪,又成了那个眼含春水,除了脸仿佛一无是处的草包美人。
“虽居其外,心系于此吧。阁下如此恨北望峰,飞扬跋扈,极尽嚣张之事,若真是潇洒之人,早离这里而去,但阁下迟迟不走,恐怕是有未竟之事吧。”越宁笑着说,他的尾音有些上翘。
叶时一直是笑着的,只是此刻的笑容带了些阴狠的意味。
“你算什么啊?嘲讽我?”
空气里带了些刀锋的凌厉。
越宁望向远方:“不是嘲讽。只是……”他从叶时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稍微有点难受而已。
“阁下既修刀,必是大开大合,疏阔纵横的刀法,我曾于典籍中看到过,若真想练成举世无双的刀法,阁下需得把心中郁结之气去了。”
叶时别开眼:“我哪里不畅快逍遥?可别以你的身份,来度量我在想什么。”
越宁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如透撤的月光一般,把他的内心照了个干干净净。
叶时敛了笑意,道:“可北望峰上,那么多该杀之人,清敛宗内,尽是薄情寡义之辈,我既承恩于此,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清敛’二字,哪里来得畅快逍遥?”
大道三千,世人修道皆爱以“逍遥”为名号,可几百年了,红尘逍遥客们不知都死了几轮了,死在明争暗斗,死在仇杀,死在天谴中,哪里有真正的逍遥呢?
都是俗世俗人,“逍遥”二字说说便是了,真正的“逍遥”,那是天上仙的东西。
越宁自知失言,本不应该和叶时说这么多话,尤其是在清敛宗内,在这种他都自顾不暇的时候。
但是,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多说几句也无关紧要了。
越宁的声音隔着雪传过来:“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心思诡谲,从不说真话的人,表面上嘻嘻哈哈,装疯卖傻,暗地里却日夜谋划,算计人心。”
“可他说他是自由的。”
“因为,他说他的心是自由的。”
叶时怔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不过是些哄小孩子的话,你也会当真?”
越宁轻轻地笑着,道:“告辞。”
“喂,你说那人不会是凌霜远吧?他可修的是无情道,和逍遥扯不上半点关系。”
越宁摇摇头:“是一个……永远不会再见的人。”
叶时斜睨着他,带了些考究的意味,道:“你这人可真奇怪,千渺峰上对我谄媚成那样,现在却一副冷冷淡淡,什么也不怕的样子。”
越宁低下头,再抬头时,微笑着说:“阁下之言,振聋发聩,今日回去后我必定夜夜抄写,日日默念,不敢有失。”
叶时:……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举起刀,轻轻地划过飞雪,把越宁的一缕头发划了下来。
越宁的瞳孔缩了缩,只觉得寒意一晃而过,便听见叶时说:“我可不喜欢别人骗我,走了。”
叶时撑着伞,从他身旁越过,忽然又停下:“你伸下手。”
越宁把手伸出。
叶时把伞给了他,提着刀向前去了。
伞柄上还残留着叶时掌心的温度。
——“你小心点,修无情道的都是疯子,怕不是哪一天凌霜远会拿剑指着你,杀人证道,自古如此。”
越宁转身,只看见叶时的背影,他走得很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用刀在空中劈了一下。
雪花向两侧溅起,高高地飞舞着,他脚下的路显出了本来的青黑砖的样貌。
旁边的弟子被溅到了些雪,大喊道:“叶时,你又发疯了吗?”
“我看这雪不顺眼,就顺手这样咯。”
“……”
*
回到北望峰,越宁在飞雪阁前遇见了凌霜远。
自那一吻后,凌霜远好似在躲着他一般,每日出去得比他早,回来得比他晚,这还是他们俩从那一晚后的第一次碰面。
凌霜远面上寒色很重,他着了一身雪白色,整个人仿佛熔铸在了雪里。
他手中的剑指着越宁。
凌霜远曾告诉过越宁,他的剑长三尺三寸,碧海丹心所铸,枯泽引蝶为魂,更是归隐铸剑大师的心血。
剑是好剑。
但被这柄剑指着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雪花从剑锋上擦过,仿佛从越宁的心上划过一般。
他想起叶时刚刚的话,无情道……的疯子吗?
“霜远哥哥……”
执剑的人确实拿得起这把绝世名剑,只用了一招。
剑芒无处可逃,仿佛天地间都是剑意,没有任何的生路。
剑比雪更冷。越宁心还想着要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一直装下去,但是当剑光真正袭来之时,他的手快过了想法。
他也出了剑,在这种境界被完全压制的情况下,他只用得出一种剑法。
——“清露十七斩”中的“一线天”。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即使在“雾里繁花”时,他也总是提前把所有事情都准备好,力图在真正遇到危险时能游刃有余。
他还没有如此直面过死亡。
初学“一线天”的时候,他就知道它的剑意必定是在生死关头对于生的渴望。
他虽窥其形,但也觉得自己恐怕无法掌握“一线天”的剑意,他不惧怕死亡,因为他渴望自由多于对生命。
但“一线天”应该是有另一种剑意的。
飞雪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白色,可他知道在白色外有更广袤的大地。
他就算要死去,也应该是死在那更广袤的大地上,以一种更为高贵、更为洒脱的身份死去。
而不是死在这里,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
除了他自己,怎么还可以有人能决定他的生死呢。
一剑越过飞雪,越过了无穷无尽的剑光。像是打破了时与空的壁垒,穿行过杀意重重。
雪,自然是不会停的。
可是风停了。
那缓缓、缓缓落下的雪,更像是埋葬着什么。
越宁用剑支撑着自己,以他的体力,只能用那么一剑,他的双臂更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刮伤。他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气息,飞快地想着该怎么办。
凌霜远走近了,他的剑尖带着鲜血,仍然把剑锋指向了越宁,道:“你为什么会‘一线天’?”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他的表情上带了点讥讽。
“我这个人,自幼漂泊,孤苦无依,所求是为了活下去,‘清露十七斩’虽为清敛宗绝世剑法,可我自信,没有几个人能比我更明白‘一线天’的剑意,只要有剑意,什么剑法练不成呢?”
他仿佛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越宁笑了笑,他的左手握上了凌霜远的剑锋,手心和手指都开始往外渗出血来。
“霜远哥哥,您是真打算杀我吗?为什么?无情剑道?难道您喜欢我吗?”他的脸色苍白,与鲜红的血液形成的对比更为强烈。
凌霜远:“我已准备收剑势了,在你未出剑之前。”
可是你拿剑指着我了啊。越宁想,合着这该怪我回手吗?
“松手吧。”凌霜远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今日万里无云一般。
越宁松开手,他的左手向下垂着,血往下不断地流着。雪地上一滴一滴地染上了血迹。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无情剑道不稳,剑心有损,剑法逊于往日,我让他来杀了你。”从飞雪阁里走出来一位年老的妇人。
也不能用“走”,她是坐在木制的轮椅上,推着椅子出来的。
她的脸左一道右一道的皱纹,白发苍苍,手臂瘦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只有那双眼睛,凌厉而清明,仿佛剑一般。
正是上清尊者。
她笑了笑:“居然学会了‘一线天’,算你捡回一条命吧,可惜这剑道天赋,竟然生在一个炉鼎身上。”
雪落在了越宁的伤口上,他稍微缩了缩手,他本不在意这种话的,只是稍稍有些孤独。
好像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承认过他。
凌霜远敛目:“风雪甚大,我推您回屋吧。”
“霜远,你是真的喜欢他啊。”上清尊者冷笑一声,”这样也好,若过了此关,你的剑道将所向披靡。”
“好在你现在还下得了手,可别到你下不了手那天……”
越宁低下头,在心里骂了句,疥癞老妇。
心情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无情至道